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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   小玉麟在家歇了一阵子,就不太安分了。虞宅不小,但毕竟只是个宅院。失明这件事似乎让他的耳朵更灵了。每天坐在院里的树下,东家咳嗽,西家切菜,乃至一里外的吆喝声,他听得一丝不漏。虞冬荣事忙,他白天偶尔悄悄出门,顺着墙走,一步一步记步数,记墙上的印记,然后再分毫不差地走回来。秦梅香有一次偶然白天回来取东西,在街角看到他买果子,吓了一大跳。带回来一问,苗氏也是大惊失色,她整日在房中做针线,压根儿不知道小玉麟是什么时候出门去的。

      秦梅香很担心。人好不容易回来的,万一走丢了可怎么办。小玉麟心里倒是有数的,只是似乎一时解释不明白。最后他想了想,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说了出来:他不想每天在家,想回去唱戏了。不拘什么,哪怕当个龙套也好。

      瞎子唱戏,听上去像是天方夜谭。可这不是没据可循的。他们学戏的,一板一眼都是规整至极的东西。有技艺精湛的老艺人,在撒了石灰的地上走圆场,不论走几圈,地上都只有一圈脚印。

      秦梅香犹豫许久,最后还是答应了小玉麟。虞七少爷不在,这事儿就他们俩自己做主了。秦梅香让自己的跟包陪在小玉麟身边,带他去了庆华班。

      唱戏的功夫是经年累月的,一日不练,筋骨都不对头。所谓一天不练手脚慢,两天不练丢一半,三天不练门外汉,四天不练瞪眼看。武生在这上头尤其。小玉麟在家吊嗓子恢复了一些,但飞脚,旋子,翻身这些,他做起来没有从前轻盈利落了。战场艰苦,他捡了条命回来,可曾经健壮的筋骨上也留下了不少暗伤。这个行当又最是怕伤的。

      李万奎见了人直摇头。苦于曾经的情分不能半点不顾,所以犹犹豫豫地给他安排了个龙套的活儿。趁着戏园子生意还没开始做,秦梅香领着他把戏台走了一圈儿。下了场提前给他勾了脸,穿好衣服,然后安排他安安静静在角落等着。

      因为眼睛看不见了,所以武戏的龙套也做不了,只能做个打旗之类的活儿,算是龙套里的龙套了。他也不在意。听见锣鼓响和脚步声,跟在人家后头就上去了。站位置时也是正正当当的,没有什么纰漏。这样一场下来,别人都很惊奇。有多事的,伸手在他眼前晃,被小玉麟听风辨音地躲开了。他确实不太像个瞎子。

      就这么着开始,每天像从前一样去戏园子演出。龙套比不上头路的角儿,收入自然是微薄的。但好歹能自己养活得了自己,这是做人的一分底气。

      没戏也没应酬的时候,秦梅香带他去锦绣茶楼喝茶。因为有熟人,所以可以坐在隔帘儿的小间里。那姓何的茶倌儿也在,无事时就与他们坐在一块儿摆龙门阵。秦梅香但凡过去,总是请他些茶果,听他讲讲城里的秘闻。

      何茶倌儿听说小玉麟是脑袋受伤才瞧不见的,便给他们推荐了一个城外的老大夫。虞冬荣带着小玉麟早已把城里的医生看遍了,秦梅香听着那个名字耳生,便叹了口气。那茶倌儿看出他所想,哂笑道:“嗨,左右治不好,也治不坏嘛。”

      这个可不好说。但总归人家提了,也是出于好心。所以一有空,秦梅香就带着小玉麟往那边找过去了。地方很偏,去看病的人倒是出乎意料地多,这让他们都燃起了一点儿希望。

      大夫看上去有六七十岁了,垂着眼皮,看谁都不太顺眼的样子。到了小玉麟,望闻问切,没多余的话,也没开药,只让他每天过来针灸。小玉麟头一天就被扎得像个刺猬。

      这样来来回回,眼瞅着去了有大半个月,也没见起效。秦梅香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他是个漂亮人,按说走到哪里都要被人家多看几眼的,这大夫瞧他却跟瞧门外的木头桩子没有分别:“慌什么,治不好又不收你钱。”

      于是只得有些不安地把嘴闭上了。

      这样折腾了有一个多月,盛夏过去,天气开始转凉了。一天早上下雨,他取了伞要出门,却听见小玉麟期期艾艾地叫他:“秦老板,你那伞上,是不是画了一丛红花儿?”

      秦梅香愣住了,紧接着就是一阵喜悦:“你能看见了?!”

      “早上起来,觉得眼前有点儿亮……”小玉麟老老实实地说:“就是模模糊糊的。”

      秦梅香高兴极了:“我这就给七爷写信……”

      小玉麟却拦住了他:“先别……”他老是笼罩着一点儿心事的脸终于雾散云开,露出了曾经那种无忧的笑:“等都好了的。”

      之前怎么都治不好,以为要一辈子做瞎子了。这会儿却眼瞧着就好起来了,两三天过后,已经和从前没什么分别了。虽然目力不及那些健康人,当总比当睁眼瞎要强太多了。

      临近中元的时候,虞冬荣从外地赶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当即要给大夫送一个妙手回春的匾。匾做好了,一行人满怀感激地过去,却发现不久前瞧病的那个小屋子已经空了。问了左近邻居,说是老有防空警报,大夫嫌烦,搬到老君山去了。于是只得把匾留下,带着一点儿遗憾回去了。

      虞冬荣重新带小玉麟去西岭检查,给他治疗的外国医生啧啧称奇,详细地问了许多针灸的事情。末了又问,那位照顾小玉麟的女士为什么没有来。虞冬荣觉得奇怪,推说苗氏忙于操持家务。医生露出了非常遗憾的神色。

      出了诊室,想起郝文茵上回托自己从境外购药的事有了眉目,就和小玉麟一块儿过去找人。诊室里兵荒马乱,有人扯着郝文茵的白大褂的衣角歇斯底里地喊:“……你这个庸医!找不到男人的老处女……你凭什么咒我不能再怀孕!我偏要留下这个孩子……”

      郝文茵冷冷道:“这个孩子根本活不到出世,还会把你也一块儿带走。宫外孕的危险我已经同你说得非常明白了。先前你多次流产时,我就提醒过你,每一次流产都是对生殖系统的伤害,未来你有孩子的几率会越来越小。这一次,我从医生的角度强烈要求你进行手术……”

      苗黛仙被护士扯开,扶到一边儿安抚。

      郝文茵看她平静了一点儿,继续劝说道:“住院手术吧,不能再拖了。叫你丈夫来,你们不是结婚了么。”

      苗黛仙站起来,把大衣裹上,拢了拢烫成硬卷的短发,仰起头:“我不会做手术,这个孩子我一定会生下来。”说完就像她从前在舞台上那样,趾高气昂地走了。

      护士跑出来拦人:“唉你这人怎么这样,这是为了你自己好!快回来!”喊了几嗓子,那边闻若未闻,消失在了走廊尽头。护士回头看见虞七少爷,四目相对,两人眼睛都瞪大了。

      虞冬荣惊奇道:“云缨?”

      云缨脸色一变:“你认错人了,我叫唐樱,木字樱。”

      虞冬荣心念电转,立刻明白了:“不好意思,密斯唐,是我认错了。”

      云缨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郝文茵已经瞧见他们了,招手道:“七爷,周玉麟?进来吧。”

      虞冬荣同她把药品运输的事说了。末了带了几分好奇:“那是苗黛仙吧,从前荣升科班的那个。”

      郝文茵点头,叹了口气:“如今是司长太太了。这人也是绝了。世上竟有愚昧到这种地步的人。”她神色低落了一瞬:”管不了。我也不过就是个大夫罢了。”说话间,外头有人敲门,又来病人了。这回也是熟人:邹二小姐。

      虞冬荣暗暗称奇,觉得今天的黄历一定不一般,遇见这么些熟人。

      邹二小姐看见虞七少爷,很拘谨地点了一下头:“七弟。”因为都是家人,也没什么好回避的。她如今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郝文茵看了检查单,又问了问她的情况,宽慰道:“孩子挺健康的,倒是你自己,心情要保持愉悦,坚持多运动,这样生产时会轻松一些。”

      虞冬荣也笑了:“爹知道了一定很高兴,这是虞家这辈儿的第一个孩子。”

      谁知邹二小姐听了这话,眼圈儿却红了:“可惜却没人疼他……”

      虞冬荣心知不对,赶忙安抚:“哪儿会呢,一堆叔叔伯伯在呢。再说了,这是五哥的第一个孩子啊。”

      邹二小姐擦了擦眼泪,克制道:“外头的两房也已经都有了……”她苦笑一下:“我这个大太太,当得实在是窝囊。”

      虞七少爷一听这种太太过多的事就觉得头大,但是又觉得邹二小姐可怜,所以很是耐着性子说了些安慰的话。末了又亲自开车送人回去,路上还买了好些营养品。

      虞公馆还是那么阔气,只是下人被遣散了许多。虞冬荣进去坐了一会儿,又叮嘱孩子出生时要告诉自己,这才默默叹着气走了。

      出了门,小玉麟正在车里等他,又是一副脑子里不知道在转着什么的样子。虞冬荣看了他一眼,见他难得用一种成熟的口吻叹了口气:“女人真是不容易。”

      虞冬荣也轻轻叹了口气。

      中元节要到了,按照本地风俗,艺人们要扮成种种神鬼,在节日当天迎接城隍出驾巡城。中元是鬼节,而这些年因为战乱,死去的人特别多,所以祭祀又格外重大一些。

      庆华班本来受邀在祭祀典礼上唱戏,可本地名流让王德全做说客,另邀了秦梅香去唱一场私人的堂会。秦老板原本不想去,一头是公家的,一头是私人的,想也知道是哪头要紧。可那边坚持要请,备了双份的包银,说不得,只得答应下来。

      于是白天在篷车上且舞且歌唱了一路,到了晚上,才喝了几口水就又被接走了。

      秦梅香坐上车,见前面人打扮,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向王德全悄声问道:“那位罗先生,难道是袍哥会的人?”

      王德全点头,小声道:“背后的长老之一。”帮会势力在本地人眼里,倒还比上面的官老爷们要紧一些。大小生意,都有赖他们保护,有了矛盾,也是要他们做中间人调和。秦梅香与他们交往,倒是一向都彼此客客气气的。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他是知道的。

      只是因为庆华班受邀的只有他一个,不免有几分奇怪:“班底请的是哪个?旁的角儿呢?”

      王德全欲言又止:“您到了就知道了。”

      去了一瞧,大宅子灯火通明的,只是没几个人。一个枯瘦的老人把他们领进去,弯弯绕绕地走到了四周点着灯笼的戏台上——影子幢幢,却都是白灯笼。再往戏台下一看,那一把一把排得整齐的太师椅上,全是灵牌。

      王德全擦着脸上的汗,把头深深低下了。

      秦梅香静默半晌,突然开口:“化妆间呢?”

      行头都是他自个儿带的,上妆,梳头,像平日演出一样一丝不苟。等收拾好了,穿着麻衣的本地乐队已经等在戏台边儿了。他同拉胡琴的略交代了两句要唱的戏目。那边点一点头,乐声响了起来。

      左右台上也没别人。他一个人就把所有的角儿都唱了,忽男忽女,忽老忽少,上一刻妩媚佳人,下一刻风流男儿,前一刻耄耋老汉,后一刻垂髫小儿。偌大中庭风生水起,仿若五蕴十色,三千世界,万丈红尘,都在这区区一方戏台之上了。

      不知何时,庭中起了风。可台上人兀自唱着自己的戏,仿佛他对着的不是牌位,这里甚至也不是戏台。他脚下踩着大地,婉转悠扬的清音却飞去了九天之上。这一刻,一招一式,神威朗朗;下一刻,一眼一袖,百媚俱生。

      如此这般,把拿手的几出戏都唱了,又把压箱底的游园惊梦放到最后做了大轴。自掌灯到入夜,一刻不停,只唱得汗出如雨。

      末了神魂思归,终于收了袅袅戏音。平息许久,只听得远处有成片的叫好声。原来庭院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好些人。

      他按照女子旧礼向台下福了福,慢慢下了场。

      那位罗二爷站在廊柱之下,不住赞叹:“确是天音。”他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如此,想必您是心服口服了。”却是许久不见的顾廷安。

      秦梅香唱得失魂,此刻身子尚是飘的,尤有一多半儿的神没有回过来。却听见那罗二爷低声吩咐身边人:“去告诉了那龟儿子,既然技不如人,还是好自为之。”

      说完又冲尚在发愣的秦梅香和气地笑。下人很有眼色地把红布上放的包银送过来。是先前谈的两倍。

      秦梅香茫然地把东西接过来,又茫然地往外地走了几步。罗二爷冲他略一欠身:“未提前相告是给泉下之人唱戏,罗某人在这儿致歉了。”

      秦梅香下意识笑了笑:“今日中元,原本就是要给泉下之人唱戏的。”

      罗二爷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赞道:“妙人!妙人!”言罢神色爽朗地转身去了。

      秦梅香愣了一会儿,终于彻底回过神来:“现在几时了?”

      顾廷安看了眼表:“快十一点了。”

      秦梅香急道:“赏孤的供奉还没烧,河灯也还没放!”

      顾廷安本来有许多话要同他讲,见他这样急,只得安抚道:“还来得及,马上过去就是了。”

      好在罗家祠堂离东门桥不太远。河岸上和水面上都有零星的火光,是善心人来为阵亡的将士烧供奉和放河灯的。

      秦梅香也买了些香烛,在岸上焚了。他没来得及卸妆,身上仍然穿着戏服。但这身装扮,在这中元节的夜里,却奇异地没有什么违和感。

      顾廷安看着他如描如画,不见岁月的侧颜,轻声开口道:“这么久不见,你就不问问我?”

      秦梅香翘了翘嘴角:“我心里知道,何必再问呢?”

      “若我想问问你呢?”

      “顾少心里也知道,又何必再问呢?”秦梅香看着地上的供奉化作灰尘,火星往天上飞去。

      顾廷安叹了口气:“我要走了。去旗国。”

      秦梅香终于抬了头:“不会回来了,对么?”

      顾廷安点头:“是。”

      秦梅香笑了笑。供奉化干净了,他划着火柴,把十几盏莲花灯一一点了,一只接一只放进河里。

      “我来是想问……”

      “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秦梅香起身,看向顾廷安:“顾少,谢谢你。往后……愿你一生顺遂平安。”

      顾廷安静了片刻,苦笑着摇了摇头。

      秦梅香不再看他。河灯顺水去得远了,他静静望着,在心里悄悄念道:“妾梦不离江水上,人传郎在凤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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