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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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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家分家的事折腾了好几日。明面上主要是吵,暗地里则是盘算。最后大伙儿心里头基本上有了决断,终于能够坐在一块儿,把事情理理清楚。
钱是所剩无几的了,只有生意和房子是大头。既然是分家,自然人人有份。虞家到如今,活下来的姨娘还剩五位,儿女有七个。四姨娘和五姨娘各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但是五姨娘已经过世了,她生的姐儿嫁人后随丈夫调动工作去了海外,如今一乱,也不知几时才能联系上。这位女儿的家产,只好暂且记在公账上。四姨娘的女儿嫁去了申江,半年前托人捎信,说是如今正在租界里住着。因为一时回不来,所以那一份和四姨娘的算在一处了。女儿们早就嫁人,没有办法接管家中的产业,故而和姨娘们一样,分到的只是金银细软。
但房子和生意却成了麻烦。大少爷不在,六姨娘带着三少虞秋荣,与二少虞春荣吵作一团。无他,两个人都想要虞家的新公馆。这儿离商行和铺面都近,地点既好,又是闹中取静。宅子也是新式的,怎么住都是个舒服。如今外头的人一拨拨涌进来,地皮钱跟着水涨船高,将来便是不住了往外卖,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虞冬荣冷眼看着他们吵,瞟了一眼抱着小少爷虞少荣,神色凄惶的十姨娘苗氏,终于发话了:“不算大哥,家中的男丁如今是四个,可宅子只有两处。这两处,我的意思是不能都留,商行账面上的亏空,还等着卖房子去补……”
二少爷一摆手:“铺面商行都分完了,各管各的账,你就不要操心了。”这是把别人入股分红的路堵死了。
虞冬荣往后一仰:“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东大街那个布行我也不要了。兴仁胡同的宅子就归我和少荣了。”
六姨娘跳起来:“那怎么成?你独得一处房子,却叫我们同二少爷一起过么?”
虞冬荣转着手上的宝石戒指,淡淡道:“大哥,我,少荣。我们三房加起来才分一个老宅子,难道还多么?家里所有的商行都给你们两房了,铺面我多让一间给你们,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做人可别太贪了。”
二少爷凉飕飕道:“七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那小账本的事,真当家里都不知道么?明面上瞧着,我们是分了大头,可暗地里你吞了多少,这谁又说得清?”
虞冬荣看着他:“账本都在,你随意查。再者说,爹这些年偏疼谁,不用我说。家产满打满算,你已经占了三分之一还多。我不过是替少荣打算。你们欺负十姨娘老实,把亏空的铺面,欠收的田庄都分给了人家。十姨娘不讲什么,我却不能眼瞧着。爹临终时让我们好生照顾九弟,你就这么打他老人家的脸?”
苗氏是最小的姨太太,乃是四姨娘的娘家托虞司令办事时送过来的一份“礼物”。因为是这样的身份,进门又实在太晚,在虞家几乎是等同丫鬟一样的存在。虞司令待她也就那样,四姨太太瞧她又十万个不顺眼,她在虞家的生活可想而知。
虞二少爷一梗,但终究不甘心:“要么这样,公馆将来如何不劳你操心,那是我和五弟的事儿。既然你想要宅子,便把玉溪和文曲那两片出桐油的田庄分给我和五弟吧……”
虞冬荣猛地坐起来:“你疯啦!那是大哥的产业,两处房子加一块儿也不值那边一片田……你这么干,不怕将来吃他的枪子儿么!”
虞夏荣精明地眯了眯眼:“大哥的产业不是你管着么。再说了,外头打成什么样儿了都,他能不能回来都两说……”
虞冬荣气坏了:“你说的那是人话么?大哥若是在,你还敢当他的面这么说,我就敬你是条汉子!”
虞夏荣站起来,踱到虞七少爷身前,弯腰拍了拍他:“不是我要,是你给。大哥要找也是找你嘛……”他侧头贴在虞冬荣耳朵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拎回来的那只黑箱子里头装的是什么。”他直起腰:“就这么着吧,只要你点头,咱们兄弟之间的账就算是理清了。”
虞冬荣怒而转头:“那是别人托付给我……”
二少爷打断他:“你跟我说不着。就这么着吧,你干不干?我也知道,你其实最懒得管家里的事儿。你只要应了,往后的账,都不要你操心了。”
虞冬荣沉默半晌,咬牙道:“算了,你说什么是什么吧。”
七姨娘哭起来:“那我怎么办啊?我和老八往后住哪儿去啊?”
虞二少爷冷笑:“爱住哪儿住哪儿去。爹办丧事那天,你偷摸往野男人身边倒腾东西的事儿,真当大伙儿都不知道呢?”
七姨娘脸色一白,捂着胸口:“你……你含血喷人!”
虞冬荣懒得再跟他们掺合,起身往外走:“三日后清账。往后钱上的事儿,大家就各算各的吧。”
苗氏含着眼泪,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虞冬荣回过头来,低声道:“还愣什么,赶快收拾东西过来吧。”
苗氏愣了一下,随即面露感激。她上了楼,再下来时,手里只有两只皮箱。虞冬荣接过来拎,轻飘飘的,不过是衣物罢了。他叹了口气,往外走。
要出门时,八姨娘追上来,做小伏低地:“冬哥儿,你瞧,这家分也分了,我可是一向站在你这头儿的。老十一个人同你住着,怕是有许多不方便,不若我也过去,大家一起,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虞冬荣打断她:“我就问一句话,当年我八妹夭折的消息,是不是你在我娘跟前说的?”
八姨娘脸色变了:“冬哥儿,这事儿可不怨我……”
虞冬荣直视着她的眼睛:“你们当我小,不懂事。我娘的病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爹当时和全家上下都叮嘱过了。八姨太太,您这舌头杀人的本事,我是怕了的。”
八姨太太辩解道:“这委实不关我的事,是四太太……”
虞冬荣甩开她的手:“你既然同她好,便去和她一块儿住吧,缠着我算什么事儿呢。”说着把苗氏怀里的少荣抱过来,大步流星地上了车。
兴仁胡同的宅门口,小玉麟老早就抻着脖子等在那儿了。下人都被遣散了,偌大宅院,只留了一个门房和一个老妈子。四处空荡荡的,倒是有了几分从前虞宅的清净模样。
苗氏不是多事的,东西一放下就开始忙里忙外地干活。虞冬荣知道她的忧虑,也没拦着她。往后日子还长呢,早晚她会明白,这儿和公馆是不一样的。
虞冬荣喝了口水,就开始坐下来写写算算。算完了把笔一扔,他这下真是要一贫如洗了。分来分去,名下如今只剩一个小工厂。说是工厂,其实就是小作坊,连工人带经理加起来还不到四十人。整个厂子也就值两千大洋——他当年给小玉麟赎契都不止这个数。
至于忻都那边的矿坑,已经完全指望不上了。
小玉麟进屋来,虞冬荣坐着勾了勾他的手指头,假哭道:“周老板,我们要一起喝西北风了。”
周老板认真道:“不会的。”说着把衣兜里的大洋和纸钞都掏出来:“喏,这个月的进项。省着点儿花吃饱饭是没问题的。”
虞冬荣惊奇道:“给我管账啦?”
小玉麟疑惑道:“有什么不对么?”
虞冬荣笑着摇头:“没有。我正愁没账管呢。对了,你今儿没有戏么?”
小玉麟神色严肃起来:“我正要同你说一件事。我看见杨老板了。”
虞冬荣惊讶道:“真的?”他高兴起来:“哪儿遇见的?有香官儿的消息没有?”
小玉麟摇了摇头:“杨老板是同伶界联合会的人一块儿过来的……瞧着是病了。剧团的其他人也都不太好,江城打仗,他们一路是逃难过来的。”
虞冬荣当机立断:“我想去瞧瞧他。”
伶界联合会的剧团如今暂住在城中的一个老剧场里。江城沦陷,艺人们匆忙随着撤退的民众沿江入蜀,一路上吃的苦可想而知。江城气候炎热,整个夏天又都在打仗,城中的惨况让人不忍细述。即便是侥幸撤离了那里,也有许多人因为种种原因病倒了。难民里听说已经有了疫情,上面正在紧急调度药品。
这样的情形之下,虞冬荣仍然敢过去一见,是念着秦梅香的情。他深知杨清菡对秦梅香的重要——明着是师父,其实也是唯一的亲人。
杨清菡发着烧,破衣烂衫地靠在戏箱上,脸色是不正常的红,却仍然有心情同虞七少爷开玩笑:“呦,我这一睁眼瞧见您,还以为自个儿回家了呢。”
虞冬荣便也笑了笑,没有废话,只问情况。问过了二话不说:“您不能在这儿呆着了,要什么没什么的。去我那儿吧,地方也宽敞。”
杨清菡也不推辞:“那敢情好,我先谢谢您了。只是还想厚着脸皮,求您让我捎带着一个人。”说着往身边儿看,是个憨厚的老头儿。
虞冬荣了然:“是董先生吧。”
杨清菡嗨了一声:“叫老董就得了。”
虞冬荣出门一趟,给家里又添了两张嘴。不过他心里有谱儿,实在不行,就从黑箱子里抽两根黄鱼来用。将来赚了钱,再补回去就是了。盘算是这样盘算的,但是一时也不敢这么干。这样的年头,若是让外人知道家中有这么一笔财,其实是招祸的。如今宅院里老弱病残,凡事还是谨慎小心为上。
杨清菡的病症很奇怪,同虞司令那会儿一样,单是咳嗽。去医院化验,只说是感染。感染来的症候,盘尼西林是最管用的。可是眼下市面上药品奇缺,这类进口药有钱也买不到。
虞冬荣心里头担忧,又觉得城里头空气不好,犹豫着要不要让杨老板搬到小竹山去。蜀中多竹,他五哥之前瞎忙一气,想做竹器生意,在那儿买了片山林,后来不了了之。虞冬荣盘账的时候过去细看,偶然发现林中有一眼温泉,便顺手盖了个屋子,想让虞司令过去休养。只是那地方离城里太远,荒郊野岭的,交通和通讯都多有不便。虞司令是享受惯了的人,不肯过去,这事儿也就作罢了。
他同杨清菡说了,杨清菡直摆手:“我留在这儿,还能与剧团的人有个照应。好些老本子还没整理完呢。”
虞冬荣叹气:“您得先顾顾您自个儿了,那戏本子的事儿,什么时候弄都来得及。”
杨清菡摇头:“你不明白。”他玩世不恭的神色消失了:“从前打申江,大伙儿都觉得没事儿。后来一路顺着江往上,打到了江城,大伙儿仍然觉得没事儿。再往后呢?世道这个样子,多少角儿也跟着一起折进去了。他们一走,把没来及传的戏也都带走了。”他苦笑道:“我们这些老东西的命不值钱,可是许多玩意儿要是就这么没了,太过可惜。将来不管是不是还有人唱,总得留点儿东西。”
他们师徒的脾气是一脉相承的拧,虞冬荣劝之不动,只得叮嘱他按时吃药,有事只管张口。末了出门往外走,回头看见那位董先生站在杨清菡身后给他按肩膀。当下什么都明白了。
也不知道将来他同小玉麟有没有那么一天。不过小玉麟按人手劲儿太大,虞七少爷十回里有八回要被按得滋哇乱叫。眼下是年轻,等老了要是还那么按,只怕骨头要折上许多回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笑过了又叹气,心事重重的。
戏班子生意冷清,光靠小玉麟那点儿进项,日子过得就紧巴巴的。虞冬荣白天西装革履地出去与当地的官商交际,晚上回来就在纸上写写画画地盘算。小玉麟跟着戏班子走穴去了,苗氏是个闷葫芦,少荣还是奶声奶气的一小团。是以全家唯一能在一块儿说笑的,只有杨老板。
跟着剧团过来的有一些忙着抢救戏曲的学者和名角儿。他们时时聚在杨清菡那个小院儿里,井然有序地抄录戏本子。
虞冬荣很担心。杨老板的病好好坏坏,反复不止。天气一入冬,眼瞅着就沉重了下去。
杨清菡自己拿自己似乎不怎么当回事儿。只是偶尔会抱怨,说蓉城的气候太差了,洗件衣服,半个月都不见干的。戏箱子里的行头发了霉,赶明儿上台去,还没开口呢,霉味儿先飘出去,把观众熏也熏跑了。抱怨完了,就拿虞冬荣和小玉麟打趣。虞七少爷自觉是个脸皮够厚的,但在杨老板跟前儿也觉得招架不住。小玉麟就更不行了,见了杨清菡,蹑手蹑脚地绕着走,什么驴脾气都没了。偶尔被逮着逗一回,脸上红得能去直接演关公。
同诙谐的人在一处,自然老是笑声不断的。可笑过了又觉得悲从中来。虞冬荣经过了虞司令的事儿,老觉得人生就是南柯一梦,说不出的难过和惘然。倒是杨清菡瞧出端倪,反过来劝他,人固有一死,不是这么死,就是那么死,殊途同归的事儿。他与秦梅香师徒二人,在某些方面倒真是如出一辙的。
为了求生计,虞冬荣那个小肥皂厂最近开始试着生产□□炸药了。投入的资金又是一笔钱。不过虞七少爷还是挺乐观,眼下他自己管着自己的账,再也没人跟着瞎掺合了。
珍馐佳肴吃不起,有好的都紧着老人和孩子了。他自己在外头瞎晃,买了十几样咸菜,和厂子里的工人一块儿吃,也挺乐呵。
小玉麟比他还要接地气,从外头演出回来,手上提着活山鸡死野兔,带着泥水的山笋和野菜——全是路上随手弄到的。天府天府,只要有一分勤快,想饿死都难。
虞冬荣看着周老板杀鸡。摁住脖子踩住脚,一刀断头。鲜血喷得老远,小玉麟眼都不眨一下。烫鸡毛时瞧见虞冬荣,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晚上吃冬笋炖鸡。”
虞七少爷摸摸后脖颈子,怎么有点儿冒汗。
饭做好了,给杨清菡端过去。一进了屋,那点儿快乐就成了难过。杨清菡确实不太好了。
他不忍心看,略坐着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最后从门缝里看见,老董把杨清菡抱在怀里,抽着鼻子。杨老板病到这个份儿上,还有力气骂人:“快吃你自个儿的饭吧,我还没咽气儿呢……”
他心里头不好受,想出门走走散心。就在这个时候,大门被敲响了。
虞七少爷问了声是谁。外头沉默片刻,响起一个略微颤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悦耳动听:“是我……”
大门猛地打开。许久不见,秦梅香又快瘦成虞冬荣初见他的那个样子了。他抬起头,微微笑着:“七爷……”
虞冬荣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