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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   开春的时候,小玉麟总算是找到了可以搭戏的班子。是个从申江入蜀的皮黄班,名叫庆华班,。班中几个有分量的角儿,原是在江南一带跑码头的。后来因着战火,便沿着扬子江西行入蜀避难了。虽说各个角儿从前在自己的地盘也是有名气和人缘的,然而换了水土,生计就艰难起来。蓉城本地曲艺繁多,光是唱,就有唱扬琴,唱月琴,唱琵琶,唱清音,唱荷叶,唱竹琴,唱三才板等种种,这还不算种种语言艺术和杂艺。本土最火的乃是川戏,虽说与皮黄戏一脉相承,但是从古至今地流传下来,又有许多不一样。

      本地人听惯了自己的戏,对皮黄的韵白一时不适应。加上班子里的几位撑场面角儿都是擅唱文戏的:长腔大调,听在懂的人耳朵里是享受,听在外行人耳朵里就是遭罪了。川戏讲究一个火爆热闹,是从三岁小儿到百岁老人都能跟着目不转睛的。皮黄戏相比之下就有点儿阳春白雪了。有的观众听懂了,也肯叫好,可是转脸就去听自己本地的戏了。无他,因为觉得还是自家的玩意儿更有意思。

      观众稀少,生计便无法维持,班主破釜沉舟,想要找些能演把子戏的同行一块儿搭班,把戏演得热闹一点,迎合本地观众的口味。小玉麟恰巧在这个时候出现,两下里都是喜出望外。只是因为如今要照顾整个班子的生计,庆华班分酬劳不是按包银,而是分账。演出所得,班中众人按比例分成。小玉麟对此没什么异议——他也做过龙套,懂得讨生活的不易。

      因他初来乍到,最开始只得做一个二路的演员。若说热闹,传统戏里哪出也没有西游记热闹。猴戏又是他所长,搔首转眼,与真猴儿一般无二。虽然吐火变脸儿一概不会,但他武生的基本功扎实,又肯琢磨,慢慢想出了许多别人不曾演的小技巧。比方说与哪吒打斗时,手脚并用,只用一条腿支撑着,另一条腿能从哪吒手里把乾坤圈勾来套在脚上转,手上的架势也不闲着。又比如说,有时因戏所需,他能助跑几步,用金箍棒撑地一跃上台。这些看似轻捷灵巧的小处,恰恰为戏本身增加了许多看点。听见台下叫好,他心里也高兴,知道汗水没有白白付出。

      这样一来,名声逐渐就传开了。班主李万奎拿他也重视起来,着意照顾着他擅长的功夫,排了几出大戏。城中观众基础有限,班子也跑到临近的县市去走穴,混名声。这样一来整日忙得跟陀螺似的。

      虞冬荣也忙,偶尔抽时间能来看看他。但往往也没法在一处呆太久。今时不同往日了,虞七少爷脸上的笑少了,话也少了,对看戏也不那么热衷了。小玉麟演了许久,他一场也没过来看。虽然知道是因为有旁的事要忙,但到底心里头不好受,总是恍惚地觉得这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这样一来,心中就生出了许多不安,偏偏又没有机会同虞冬荣好好谈心。有次都说好了要来,他留了座儿,虞七少爷也答应得好好的。到了上台,满哪儿都是人,偏偏那一处是空的。小玉麟心里头难受得不行,等虞冬荣再过来,便同他说起了这个。本来也不想抱怨什么,但口气难免冲了一些。这一回虞七少爷只是看了一眼表,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小玉麟呆呆地站在那儿,心中沮丧难言。他去虞家找了几次,下人们礼数周全,说七少爷不在。小玉麟不信,他们也不恼,单是拦着他。大庭广众,他怕动手会给虞冬荣惹事,最后只得失落地离去。

      班主瞧出他的心事,便着意宽慰。劝他情爱自来如此,缘分若是尽了,强求也是枉然,不如往前看。他年少英俊,哪里就缺一个相好呢。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然而别人又怎么能同虞冬荣比呢。

      他这样低落,演戏就不怎么有精神。也不知道是被人授意还是自己有意思,班中一个唱小旦的伶人在他跟前转悠的时候便多了起来。小玉麟本来对他没什么意思,但架不住总是要在一处演戏,也不好疾言厉色地呵斥。躲不掉的时候,只得闷闷不乐地由着对方在自己跟前献殷勤。

      一日他在后台卸妆,那人又过来,倚在妆台前与他说话。说到翻跌时的气力用在哪儿,小玉麟便给他比划,是腰间某处。说着说着那人就上手来摸他,因为碰到了痒痒肉,小玉麟忍不住笑了笑,往外躲,却冷不丁侧头看见虞冬荣提着一只食盒站在不远处。

      这场景简直同做梦没两样。几个月了,这是虞冬荣头一回到后台来看他。小玉麟猛地起身,把椅子都带倒了。虞冬荣走过来,神色却淡淡的,把食盒往桌上一放,转身就离开了,连一个字都没同他讲。

      待小玉麟反应过来追出去,汽车已经开得远了。

      他呆立半晌,才想起来回去看那个食盒。里头不过是几样燕都的点心而已。可是最上头一碟,白生生的糖糕上印的是红双喜——是喜糕,婚宴上才吃的。

      小玉麟茫然了一会儿。就看见班主喜气洋洋地过来,说接了个活儿,明儿去虞家唱堂会,他家少爷要结婚了。

      这一日小玉麟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晚上瞪着两只眼,翻来覆去地想,虞家到底是哪个少爷要结婚。越想越害怕——万一真是虞冬荣呢。不然他干嘛给自己送喜糕过来?这不就是恩断义绝的意思么。

      早上浑浑噩噩爬起来,随着戏班去演戏。唱堂会的地方不在虞家的公馆,而是城西的兴仁胡同。那边都是高门大户的宅子,也不知道虞家是什么时候安置的。

      宾客盈门,戏班子却只管在台上忙活。小玉麟往台下看,人来人往的,没有虞冬荣的影子。他心事重重地唱完自己的戏,转身下场时,却见虞七少爷穿着红色的吉服,和蒙着盖头的新娘一块儿走过来了。

      他如遭雷击,咬牙切齿地看着新人在鞭炮声里进了屋。更多就看不清了,离得太远,宾客又把屋子站满了。

      虞冬荣把邹小姐交到他二哥手上,送新人进了洞房,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回头去看他爹,虞司令正在大口咳嗽,十姨太太苗氏眼睛里泪水直打转,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背。虞冬荣心里难过:“爹,拜完堂了,您回去歇着吧,这儿有我和五哥呢。”

      虞司令长长地喘出一口都是浓痰的肺音,点了点头,由着苗氏和一个丫鬟搀扶着回去了。八姨太太杨氏忧虑道:“蓉城的大夫都是怎么回事,连一个感冒都治不好……”

      七姨太太用帕子摁眼睛,抽噎道:“这……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六姨太太呵斥道:“闭上你的乌鸦嘴吧,这不正在给老爷冲喜么!”

      四姨太太杨氏厉声道:“都别吵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这个家还没散呢!”说着昂首挺胸,带着丫鬟们应酬客人去了。

      六姨太太翻了个白眼:“呵,还真以为自己资历老就能掌家了……”

      虞冬荣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悄悄转身走了。

      正打算去僻静处喝口茶歇一歇,冷不丁阴影里冒出个人来。他吓了一跳,却见小玉麟正神色惨白地盯着自己。

      他疲惫道:“你来了。”说罢脚步不停,往屋里走。却被生生拽住了胳膊。虞冬荣低低痛呼一声,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子就淌下来了。他气恼地甩开小玉麟的手:“没轻没重的!”手按到袖子上,感到那处泛起了湿意。

      他捂住胳膊往屋里走。小玉麟眼尖,已经反应过来不对,当下什么都忘了,只是紧张道:“你怎么了?”

      虞冬荣进屋吸着气把褂子脱了,卷起袖子,小臂上缠着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了。看见神色惊慌的小玉麟,他抬了抬下巴:“药箱在你身后呢。”

      小玉麟匆匆洗了手,跑过来给他换纱布。虞冬荣小臂上一道一柞长的血口子,皮开肉绽的,也没缝针,光洒了些药粉在上头。虞冬荣抽着冷气把绷带重新裹了,瘫在椅子上,喝了一口冷茶。

      两下里大眼瞪小眼半晌。才听小玉麟低声道:“你结婚,怎么都不和我说?”

      虞冬荣哀叹一声捂住了脸,深吸一口气,怒道:“你眼瞎了么!我结个屁婚!那是我二哥!”

      小玉麟吃了一记狠骂,呆住了:“我看你领着新娘进去……”

      “那你看见我和新娘拜堂了么。”虞冬荣无力道:“整天瞎琢磨什么呢都……”

      小玉麟在那儿兀自反应了一会儿,脸上灰败之色瞬间一扫而空:“我还以为……”他猛地扑向虞七少爷,把他从椅子上抱起来,转了个圈:“太好了!”

      虞冬荣被他抡了一圈,只觉得头晕眼花,挣扎着双脚落了地,往边儿上躲:“你轻着点儿!我伤着呢!”

      他那伤口看着有点儿吓人,其实就是个皮肉伤。然而小玉麟拿他一向在意到不行,当即焦急起来:“怎么弄的?”

      “走货时马车翻了。”虞冬荣叹气:“这边交通太差了,我前天才回来的。”他抬起头,眯了眯眼:“我一走这么长时间,你倒是挺能自得其乐的。”

      小玉麟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他几乎有点儿心花怒放:“你……不是你想的那样……”

      虞冬荣斜眼睨他:“哦,那是哪样儿啊?”

      “一起唱戏而已。”小玉麟急急解释道:“你信我……”他说完,心里头又委屈起来:“你好久不过来,我还以为……咱俩要散……”

      虞冬荣琢磨出味儿来了:“所以你开始给自己找下家了?”

      “不是不是!”小玉麟拼命摇头:“你不信,可以去班子里问!我一直都在唱戏……”

      虞冬荣摸了摸他的脸:“不是不想你,只是……”他低头:“什么大风大浪,都一块儿过来了,我以为你懂……”

      小玉麟愧疚得要命,他抱住虞冬荣,委屈道:“我就是……害怕。”

      “你怕什么呢。”虞冬荣心酸地抚了抚他的背:“我才该怕呢。戏班子里漂漂亮亮的姑娘小子要多少有多少,你成日和他们混着,我又没法在你身边儿。”

      小玉麟心里头酸酸软软的:“我这回明白了。可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去你家找过好些回,他们往外撵我,说你不在……”

      这回换虞七少爷愣住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小玉麟说了,算日子是在他出去走货前。

      虞冬荣皱了皱眉头:“怎么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过……”他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这阵子实在是乱成一团了,你安心等等,等一稳当,我就过去找你。我们还像从前那样。”

      小玉麟点头,终于笑了:“这阵子演猴儿戏,我练了几个新绝活儿,你都没看到。”

      虞冬荣侧头在他脸上香了一口:“一空了我就过去。”

      两个人终于把话说开了,彼此都松了一口气。因为许久不曾如此亲近,又生出了许多别样的温情。正脉脉含笑相视,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丫鬟急匆匆地在外头拍门:“七少爷,七少爷,老爷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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