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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因为有秦梅香与吴连瑞,连喜班自一挂牌起就颇有人缘。班中有许多老配角儿,并非功夫不够,只是这些年不得志。一朝有了机会,各自都在观众跟前露了脸。主角儿与配角儿能相得益彰,众人又齐心协力,很快让班子声名鹊起。

      秦梅香这一次复出,声望更胜往昔,于是堂会的邀请就多了起来。但凡能请得起他的,无不是身份贵重之辈,推也无从推起。没法子,常常是一场赶着另一场,弄出了个疲于奔命的架势。免不了偶尔一次半次误了座儿的戏,惹观众闹脾气的时候也有。

      他这样引人瞩目,身上的应酬也越来越多。人红是非多,这样色艺双绝的名伶,既是贵人们的宠儿,也是小报记者的饭碗。他走到哪里都要被人跟着,动不动就被闪光灯吓上一跳。今天同别人多说笑了两句,明天报纸上就要信誓旦旦地登出他与某人如何如何。最初还只是就事论事,后来就发展成捕风捉影乃至无中生有了。

      虞冬荣和报界的朋友打招呼,但大报之外还有小报,想完全把流言禁绝是天方夜谭。人们总是对名人的私生活兴致勃勃,津津乐道。百姓的八卦之心一日不歇,就永远有人指望着靠这个来吃饭。

      秦梅香很快就坦然了。说就说,反正消息一天好几个样。这里这样说,那里那样说,没个准儿的。变得多了,人家就算看了也不见得会信。

      但偶尔还是有些麻烦。比如他赴一次酒会时不小心把酒洒在某委员身上,于是焦急万分地去擦。手忙脚乱间被拍了个正着。照片一登出来,他脸上是含笑的,那位秃顶委员抓着他的手,也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许平山起初是调侃和抱怨,后来就发起了火,让秦梅香把这些应酬推掉。可哪有那么容易呢?都是捧他的人,于情于理,总不好拂人面子。一味地清高,就要被说成是不识抬举。说到底,他能红,也离不了这些达官贵人。哪怕何翠仙那样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艺人,还不是一样要强笑着应付这些。

      何况这里头有些人,是真心实意地同他交好,并不是拿他当个玩意儿来看。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本是礼节,礼不可失。但是同许平山似乎是讲不通这些的,于是略提了提,也就不费口舌了。

      许平山最受不了他这样。不闹脾气,没有恶言,单是不说话,偶尔还笑一笑。顺从得不得了,可也就只剩顺从了。秦梅香模样好,床上功夫也不错,从来不当面拂他的意。可许平山就是觉得气闷,有火没处发。何况发了也没用,他天大的雷霆,到了秦梅香身上,似乎都只是毛毛雨。抖抖衣衫,什么都留不下。

      终于有一日实在忍无可忍,他问秦梅香,你那心是不是石头做的。

      秦梅香正在沏茶,提着壶细细地吊水,投茶,滤茶,分茶。和他在台上一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分过了茶,慢慢摇着瓷杯,放在小碟子上向许平山递过来。茶香袅袅,色做清绿,入口甘幽。明明是同样的茶,与许平山平日里拿大茶缸子来喝,味道是孑然不同的。

      这样被打了个岔,好像炮仗湿了引线,一个响儿都炸不出来了。他一口喝光了茶,皱着眉:“问你呢。”

      秦梅香晃了晃自己的杯子,抿了一口:“将军说笑了。”

      他越是这个样子,许平山越是不能甘心。

      刀山火海里过来的,混到如今,最不缺的就是床上的人。可自打遇上秦梅香,许平山瞧谁都成了庸脂俗粉,花花草草的,再没一个能入得了眼。也不知道上辈子是造了福还是做了孽,让他遇见这样一个无情无欲的人。

      最初以为只是花些钱,也有点儿逢场作戏的意思在里头。谁知越到后来,越是情难自禁,简直如同魔障一般。他向来是个干脆的,既已想通,在秦梅香身上便毫不吝啬。出钱出力地捧人。每个月薪饷五百,差不多全都搭在了秦梅香身上。偶尔还不够,要动些私房的进项。可秦梅香拿他的钱并不痛快,简直是不情不愿。偶尔有机会,还要把分成送回来。许平山看得明白,这根本就是没打算同他长远。秦梅香什么都不欠他,那就只能是他欠了秦梅香。

      他花着钱,出着力,真心捧过去,到头来还是他亏欠了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简直让人烦闷得肝火直往脑门窜。

      他晒笑一声儿:“就是块儿石头,也该捂热了。”他神色慢慢阴鸷下来,盯着秦梅香低垂的眉眼:“怎么着,心里头有人?”

      秦梅香顿了一下,放下杯子,温声道:“将军又说笑了。”

      许平山的疑心不但没去,反而愈发重了。他简直有点儿咬牙切齿地看着秦梅香:”有还是没有!”

      秦梅香看了他一眼,声音也冷了:“没有。”他轻轻放下杯子,起身:“今日姚家有堂会,恕梅香失陪。将军留步吧。”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许平山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眼睁睁看着他一阵清风似地走了出去。半盏茶留在桌上,绿波微微荡漾。许平山鬼使神差地把剩茶拿过来喝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摔了杯子。

      姚老太太的寿宴,班底是和春班,也请了不少名伶。说是寿星喜欢看武戏,其实是姚家女眷们斗来斗去的结果。姚三小姐虽说不悦,但实在懒得管。姚记的珠宝生意正忙着在香江那边开拓市场,她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精力。

      掌家的女儿不在,寿宴仍然办得十分隆重。九小姐似乎打定主意要在人前显示,她绝不比她的姐姐要差。

      虞冬荣看着菜单,悄悄皱起了眉头,只觉得九小姐实在是不懂事。他们这样的人家,花些钱倒也罢了,可排场上张扬得过了,并不是什么好事。李大帅进城的时候,接风宴上的菜品也没有这么铺张奢侈的。何况姚家的进项,有一多半是姚月莹这些年殚精竭虑地赚来的。家里人不能帮忙也罢了,怎么还上赶着糟蹋钱呢。但这些话也只能想想,决计是不能说出口的。

      姚老爷似乎也颇有微词。只是碍于老母亲的面子,不好直说什么。说了倒显得是他这个做儿子的对母亲吝啬似的。

      于是为了转移注意,同身边的虞七少爷闲聊起来。所聊无非是名下的生意,与如今的时局。

      虞家大少远在金陵,偶尔来信,甚少提军务政务上的事,只叫虞冬荣早点把北方的生意往西南转。西南地处偏僻,虞家一向在那边没什么势力。除了蜀中有些铺面和小厂子,再就不剩什么了。信上既然这样说了,纵然他心有疑虑,还是打算一一照办。虞冬荣一向很敬重和信赖他的大哥。与他不一样,大少虞春荣是这个家里唯一可堪大任的人物。虞家多亏有了大少,才能没把兵权丢了。虞司令下野之后还能活得舒服,很大原因就是有这个儿子做靠山。

      相比之下,靠着父兄背景做点生意养家的虞七少爷,似乎就没出息了一点儿。

      不过虞冬荣向来不把这个放心上。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儿嘛。他一面同姚老爷说话,一面盘算着,要么也跟姚月莹一样,把生意往香江转一转?只是想想容易做起来难,他又得开始挨累了。

      一想到后头的麻烦事儿,虞冬荣顿时觉得菜也不好吃,酒也不好喝了。他有点儿打蔫儿。

      那边厢虞七少爷在台下愁肠百结,这边厢秦梅香在台后也是心事满怀。

      他受邀来姚家唱堂会,本想带着连喜班的班底一道过来,谁知班底已经定了是和春班。他从来都是避着何翠仙走的,如今避无可避地同台演戏,不免总有几分尴尬。何翠仙一向咄咄逼人,他真是不愿意触这个霉头。

      姚家的场子拉得很大,给戏班单辟出来好大一排房间做准备。秦梅香身边除了窦家祖孙,也没带什么场面,同众人一一寒暄后,独自在角落里梳头。

      期间出了一点小乱子。在后台帮忙的一个姚家丫鬟因为累了,偷偷靠在戏箱上躲懒,被老生高宝英瞧见了。高宝英最重规矩,顿时勃然大怒,认为姚家此举是存心轻慢。大伙儿都不太高兴,因为梨园确实有这样那样的规矩,后台在演出期间是不让外人随意进的。姚九小姐遣人来帮忙,虽说是一番好意,可到头来反倒闹了不是。那丫鬟见惹了事,一声不吭地跑了。这就更让人生气了。

      只是戏仍然要演,于是众人都去劝。高宝英的性情一向如此,因为自恃身份,需要别人来捧着哄着。他不能带自己的班底过来,心里本来也有怨气,原本两三成的怒火,要发作到七八成。郑班主虽然狭隘贪婪,但一向是见风使舵的。高宝英这种分量的角儿,他不愿也不敢得罪。于是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上前小心安抚。

      秦梅香觉得这姚九小姐也真是个奇才。和春班同虞冬荣有龃龉,偏偏堂会请了和春班做班底。他自己的师父杨清菡与高宝英有旧怨,偏偏他还得和高宝英在同一处呆着。梨园这么大,请谁来不好呢。

      他叹了口气。忽然听见有个很细小的声音叫他:“秦老板……秦老板……”

      秦梅香循声望去,见小玉麟站在门后,露出两只眼睛看着他。秦梅香四下看了一圈儿,都围着高宝英忙活呢。于是悄无声息地起身,随着小玉蓉出了去:“好些日子不见了,你可还好?”

      小玉蓉穿着水衣,脸上的妆已经画好了,是个娇媚明丽的佳人。他嘘了一声,点点头,从身后拿出一包衣服:“秦老板,请你把这个帮我还给吴师姐。我都洗好了……替我谢谢她。还有……上回她送过来的药,挺好用的……我都好了,让她别记挂……”

      秦梅香如何玲珑,看着小玉蓉的神色,犹疑道:“芝瑛什么时候……”

      小玉蓉神色忸怩,又有几分甜蜜:“上回在王家唱堂会,她过来帮场,借了我件袍子……”

      吴芝瑛自幼喜欢在戏班子里玩耍,得过名生程文岳的教导。秦梅香从同行那儿听说,她唱得是极好的。只是从来未曾亲耳听她开过腔。吴连瑞不肯让她入行,一提女儿唱戏就要大发雷霆。秦梅香明白他的苦心,正因为知道这个行当里的许多黑暗,所以不舍得让这唯一一个女儿下海。没想到吴芝瑛还是偷偷地私下在唱。他略一思忖,突然道:“那个最近很火的小云天,不会就是她吧?”

      小玉蓉眼睛瞪大了:“你怎么知道……”紧接着又着急起来:“别告诉吴老板!他要是知道了,师姐就不能出来唱戏了……”

      秦梅香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你知道吴老板已经把她许给三和班的管事韩立川了么?”

      隔着妆,也能看见小玉蓉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下去,他喃喃道:“她许人了?”

      秦梅香抱着那包衣服,心里也很难过。但他不想小玉蓉犯糊涂。女儿家的名声,小玉蓉的前途,都不是能拿来冒险的东西。

      屋里有人喊:“白玉蓉!白玉蓉!”

      小玉蓉回过神来,急急忙忙答应着:“来了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秦梅香,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狠狠心一扭头跑了。

      秦梅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小窦子找过来,他才回过神来,叮嘱他把东西收好,心事重重地回屋去了。

      姚家点的戏里有一出南曲的怜香伴,是他同何翠仙一起唱的。因为从未一同搭过戏,所以秦梅香妆上得差不多了,便想找何翠仙对对戏。寻过了几间屋子,才在远处一间听见何翠仙的声音。

      他敲了敲门:“何师兄……”

      门自己开了。已经扮好了的何翠仙斜躺在塌上,正在抽大烟。旁边一个二十七八的妖艳女子在底下伺候着。蒋玉秀和唱小生的汪桂昌都在。屋子里烟雾缭绕的。

      秦梅香愣了一下,还是不动声色地进了门:“待会儿要上台了,想着找何师兄对对戏。”

      何翠仙看了他一眼,懒懒道:“有什么好对的,你同杨老板唱了没有百回也有十回;我同旁人也没少唱。戏本子都是从王师父那儿传下来的,照着唱就是了。你的曹语花,我的崔笺云,不是早都定好了?”

      杨清菡是个自在性子,唱到高兴喜欢加戏词,秦梅香为了应和他,少不得也要跟着随机应变。何翠仙自恃才高,也有点儿这个倾向。秦梅香来找他,为的就是委婉地暗示他,两个人第一次搭戏,彼此的路数还不熟悉,请他注意这些。何翠仙也是聪明人,哪里不晓得秦梅香的来意。

      有这句话,秦梅香心里就稳妥了。他正要找个机会告辞,却听见蒋玉秀招呼他:“秦老板,不来一口?这可是香江来的锡条货。今儿还是沾了何老板的光。”

      秦梅香虽然不抽这玩意儿,但因为抽大烟这样普遍,所以也知道一些。何翠仙抽的这种是十二三元一两的金贵货,抽起来和烧钱没两样,非豪富不能供养得起。也有人说,能抽得起大烟才是成角儿的标志。他吃不准何翠仙是不是因为这种攀比心才沾上的,但又觉得他应该没这么糊涂。乾旦唱戏是用小嗓,比生行对嗓子的保养要求更高。抽起这个,简直和砸自己的饭碗没两样了。

      他虽然不喜欢何翠仙,但对他的戏一向是很敬重的。他们都是内行,一开腔一亮身段儿,彼此对对方的根底都能瞧出个八、九不离十。能红到他们这个份儿上,哪个的功夫不是吃了苦中苦才练出来的呢。这样眼瞅着毁掉,瞧着实在惋惜。

      外头招呼上戏,蒋玉秀和汪桂昌恋恋不舍地走了。

      秦梅香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这玩意儿毁嗓子,还是少抽的好。”

      何翠仙把下头的人都挥退了,讥讽地笑了一下:“这还用你说?”

      他们早年都受过王乐瑶的点拨,论起辈分来算是师兄弟。秦梅香明知没用,还是白白提醒他一句,也是顾念着这一点微少的同门之情。

      何翠仙笑过之后,声音变得很怨毒:“你心里一定是想,我这种人,大概是因为要摆出的角儿的排场才沾了这个,是也不是?”

      秦梅香摇头:“师兄的排场是唱出来的,不是靠这个撑起来的。”

      何翠仙不看他,闭上了眼睛,像是问他,也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我们拼死拼活地唱戏,到底为的是什么呢?小时候苦,总想着红了就快活了。可红了也不快活,到头来还不如这一口烟……”

      他转向秦梅香,目光迷离:“我知道,你也不快活。今儿让这个抢过来,明儿让那个抢过去。你心里不乐意,又没有办法。你道我为什么唱黛玉,你为什么唱绿珠?因为黛玉就是我,绿珠就是你啊!”

      这句话仿佛当胸一刺,正刺进秦梅香心窝里。他心中一绞:“师兄,别说了。”

      何翠仙把烟枪转向他:“尝一口?”

      秦梅香没动。

      何翠仙看着他,神色有点怜悯:“你的戏是杨师父管着,钱是虞七爷管着,人是那个姓许的管着……你做不了自己的主……我原当你是身不由己,现在瞧来,你只是窝囊罢了。”

      秦梅香瞧着他几近癫狂的眼神,慢慢平静下来:“师兄不用拿话激我,还是先把自个儿的事儿弄明白了吧。”他起身,冷冷道:“你再抽下去,这辈子就永远红不过叶老板了。”他翘了翘嘴角:“连杨银仙也红不过。”

      出门的时候,听见何翠仙在后头笑:“你其实是想说,我红不过你吧?”

      秦梅香没说话。后头是一阵东西摔落在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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