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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柳叶青(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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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红着脸,眼神一会儿落在他脸上,一会儿又挪过去,似乎极力掩饰自己羞怯的模样。
齐枉心下了然。
这样的场景过于常见,以至于他此刻心里平静地如一滩死水。
心里没什么想法,面上还是露出个温和的笑意:“你好。”
来人被齐枉的笑晃花了眼,迎着海风,仿佛是一卷慢放的电影画面,构成一场貌美的奇迹。
他本以为这个人不好相处,远看着难以接近,可无论是样貌还是气质都深深吸引着自己,权衡良久,这才过来打了招呼。
没想到他出乎意料地温和,笑起来像冰雪初融。
年轻人磕磕巴巴,心里小鹿乱撞:“我、我叫张挚奕。”说罢伸过去一只手。
齐枉表情不变,同年轻人握了握手:“齐枉。”
他并不怕暴露身份,毕竟没人知道齐大少爷姓甚名谁,更何况,齐也并非是什么少见的姓氏。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张挚奕,二十上下的年纪,衣饰风格均是留学生间时兴的样式,读书人握笔常生茧的指节处一片白皙,身上带着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口音是带着纯正的朝安味儿,想来是个出国镀金的富家子弟。
张挚奕还沉浸在自己的一见钟情里,丝毫没意识到对方已经把自己评估了个七七八八。
他正绞尽脑汁地想找个什么话题。
“齐先生,也是留学生?”
齐枉点点头,侧过身子去看海面另一头越来越近的朝安城。
张挚奕的心小鹿乱撞,他看着齐枉的侧脸,觉得这位先生忧郁又迷人,他注视着故乡的模样,是多地惹人怜惜。
“我也是,离家有三年了,对故乡魂牵梦绕。”
这是假的,张挚奕在国外没人管,玩的可开心了,他看心上人思乡,觉得这乡思一思也相当甜蜜。
齐枉点点头,垂下眼睛,一副被戳中了心事的模样。
张挚奕只觉得那纤长的眼睫几乎要颤到自己的心坎上。
齐枉深知,对张挚奕这样的年轻人,用不着自己拐弯抹角,三言两语就能将自己掏个底朝天。
天真得很,在这样的年代,天真的近乎奢侈。
齐枉虽说呆在中州的时间并不少,留在朝安的时刻却不算很多,朝安水太深,不能轻易淌,他这些年的活动重心一直放在别处。
“可以给我讲讲,朝安城吗?”
局面形势他已经很了解,现在更想看看里面的“人”,自己送上门来的张挚奕就是个很典型的样本。
齐枉说这话是还夹杂了点儿的外国口音,似乎是离家太久,对母语都变得生涩起来。
“当然,当然!”张挚奕神色激动,似乎一瞬间找到了灵魂共鸣。
“或许你的朋友,也很想加入这场谈话。”
哦,朋友,我的朋友?
张挚奕回头一看,他的几位友人不知不觉围了上来,兴致勃勃地想同齐枉说话。
他心中烦躁,用眼神警告这几个没有眼色的人:嘿,这是我看上的人。
当然,其他人对张挚奕的警告视若无睹。
开玩笑,他们家世相当,大家在国外的时候都是一块儿玩的,这么金光灿灿一块肉凭什么让你小子给叼走了?
张挚奕有些恼火,朝齐枉眨了眨眼睛:“这里太吵闹,不如我们清净点的地方,我再同你讲讲朝安,要知道,家乡的一草一木从来没在我的生命中离开过,我无时不刻都在怀念那里的一切。”
友人们:瞎扯,要不是你爸按头让你回来你还在那群洋人之间玩得不知天地日月呢!
齐枉像是没接到对方的暗示,朝凑过来的几位年轻人露出微笑:“希望我不会让大家尴尬。”
言下之意,来都来了,一块儿聊吧。
几位年轻人眉开眼笑,纷纷表示我们欢迎新朋友。
齐枉心想,送上来的样本,不要白不要。
·
直到船快靠岸,几人不得不去收拾自己的行李,互相留了通信方式,才依依惜别。
齐枉回了自己的房间,避开人之后,他整个人瘫在床上,四肢张开,像只半死不活的□□,那还有半点儿人前矜贵又得体的样子。
齐枉脑子嗡嗡地疼。
他觉得自己刚刚就像是一罐蜂蜜,七八只蜂蜜蝴蝶围绕他展示自己的魅力。
现在看着才有了点儿符合自己年纪的意思,张挚奕他们瞧齐枉举止言谈沉稳又得体,一度以为齐枉已经和他们一样二十来岁,谁成想还不满十八。
有那么点儿罪恶。
但是好刺激,好喜欢。
当然,齐枉并不知道这些人心里的想法。
他此时身心俱疲,他觉得这要比负重拉练跑五十公里还累。
好在齐枉成功地打入了那群二代内部,张挚奕还邀请自己去俱乐部,是他们几人的家族联合给这几名小辈办的接风宴。
去当然是要去的,答应是不能一口答应。
齐枉在脑子里慢慢整理刚刚那几人的信息。
张挚奕,兴业银行的小少爷,上头四个哥哥,实权无论如何都落不到他身上,于是过得相当自在。
陈丛,陈家粮油,朝安城五大粮油商之一,排行老三,无心争夺继承权,当然也争不上。
赵悠亮,做运输生意的,排行老三,此次回来主要是相亲,本人表示之后会是商业联姻各玩各的,期待能同齐枉有些什么后续发展。
······
赵悠亮。
齐枉脑子里在这个名字上画了个圈,慢慢琢磨一些事情。
半晌,把每个人的信息整理地差不多了,齐枉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行七个人,说实话,能聚在一起也是不容易,各种意义上来说都能惺惺相惜。
时间差不多了,已经能听到船靠岸的鸣笛。
齐枉起身,理了理刚刚因为姿势过于放肆而压皱的衣服,拖出自己的行李箱再度检查了一遍里面的东西。
箱子足足上了三层锁,每一层锁都是齐枉自己做的,他有自信,旁人最多能够侥幸打开第一层,而第二层和第三层,除了他自己,世界上没人能够打开。
箱子里面平铺着一叠图纸,上面极尽详细的刻画了现代兵器的构造,甚至精确到一个小小的零部件。
齐枉明白,这东西能撼动的甚至不是朝安城,而是中州,乃至更大的版图。
他收好了箱子,打开房间门。
外面是海风和阳光,从船伸出的楼梯之下是等待归国孩子的父亲和母亲。
他们体面而尊贵,鞋子上一尘不染,焦急的目光梭巡着一个接一个走下来的人。
这里同时有穿着大褂和草鞋的劳工和力夫,他们剃了光头,留着古怪的短发,或者将长长的辫子缠在脖子上。
汗水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小片灰暗的色调,在高温的蒸发下很快消失。
他们高呼着俚语和方言组成的号子,构成起起伏伏的声调,像一种远古而陈旧的歌谣。
齐枉觉得自己的血液在沸腾和苏醒,他生出一种强烈的,想同他们一起歌唱的冲动。
可他不会,他听不懂,却又无比能够听懂他们的歌。
齐枉深吸一口气。
他见了很多大场面,做过很多事,他在短短十几年的生涯里完成了许多别人穷极一生都难以达成的事,按理来说他没什么好紧张的。
这一刻他觉无法自控地感到紧张,他握着箱子的手甚至有些滑,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另一只手正在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他走下船,来自外国高级定制的皮鞋落在这片土地上,一股热浪挤过来,齐枉甚至觉得险些将他掀进海里。
“先生!需要人提行李吗!”
“先生,需要坐人力车吗?”
“先生,这里有小汽车,绝对干净,还喷了香水!”
······
齐枉扶了扶自己脑袋上了帽子,嘴角不自觉地带起微笑来,同他对张挚奕他们展现的笑容全然不同。
这是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生动和鲜活。
齐枉高呼着“借过——”,一遍扒开试图去提他的箱子的手。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嗓门多么大,和那些在码头上讨生活卖力气的人嗓门一样大,他一边喊,一边笑,像一条从浪花里翻起来激起一湾水光的鱼。
他的西装皮鞋礼貌同粗布麻衣混在一起,没什么分别。
齐枉应了一名人力车夫的揽客,虽说是他自己找上门去问的。
那名车夫看着不过三十岁的样子,皮肤颜色偏黑,精壮有力,一头利落的短发,看着挺不好惹,站在角落,似乎是才出来拉客不久,不敢大声揽客。
停在车夫旁边的是一辆挺新的人力车,看得出来仔细打扫过,人力车结实的骨架同车夫的四肢一样,牢固可靠。
齐枉刚从人群里挤出来,脸上带着笑,笑得既好看,又莫名其妙的。
齐枉同车夫对上眼,车夫好像是想拉客,但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
“南嘉公馆。”
齐枉同他打招呼,报了个地址。
车夫闻言更窘迫了,“对、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这是哪儿。”
你不知道也是应该的,齐枉心想,新盖的,落成才不久。
在朝安城悄悄摸摸盖这么一座能养兵的公馆可不容易了。
齐枉长腿一跨,坐了上去,“没事,这地方偏,我指给你。”
车夫有些愣神,就看着这少爷样子,却完全没有少爷架子的年轻人大剌剌的坐上自己的车。
车夫甚至有点胆战心惊,这样气派的人应当是相当不好伺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