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第 44 章 ...

  •   何常被遣回家休养,厂里本就短缺人手,如今只好让徐林顶上何常原先的活计。

      机器一共是五十台,可如今约莫只有一半处于工人操作下,且大多是半截银发的下岗老工,情况委实不大乐观,徐林与周怀鹤合计去沈阳城内再招些人手,此刻,徐林幽然发问:
      “款子从哪里来?”

      二十来个熟练工里外奔忙,这些人大多是当地的赤贫户,烧炉子、转机子,常常忙得是眼也难接上,这人绊住那人的脚。
      工人的罩衣闪过窗子,露出坐在嘈杂声中央的三个人来。他们正绕坐在一张糊着黄腻油垢的几案周围,耳边乍响着轰隆隆的齿轮咬合的声响,

      程筝靠坐在一边,听了许久他二人的筹划,差不离是将如今的境况摸清了:周怀鹤被押送至沈阳管理这个才刚支起的烂摊子时,身上不过携着数十万款子,如今七七八八地花净了,却尚没有实物的产出,只有出的全然没有进的。
      况且,即便是按照那些人的要求做成了东西,想来也是收不到一分钱的,这是个一本注定要亏本的生意经。

      程筝仍旧不认为留在这里是长久之计,须得尽快将人带走。否则别说周怀鹤的生死,她连自保都难。

      她站在周怀鹤背后,他正垂着眼睫毛竖起一个牛皮的簿子,在那里托托地敲打着。

      “我已向天津去信,托王发去向孙家大少告知一声,筹些款子来。”

      “大概能拿到多少呢?”徐林再问。

      周怀鹤敲簿子的手突地停了,程筝揣着手闲闲道:“如今鹤少爷沦落成为山鸡,为了构陷我,也得罪了你的爸爸,加之你从不交知心好友,纵使我晓得当初这厂子孙立也是入了股的,但我只道他是个顶在乎利害的商贾,能拨给你十万元便很是仁义了。”

      十万元简直杯水车薪。

      他斜来一眼,眼光在她脖颈上挂着的翡翠坠子上略停上一停,倏地移目,道:“我自然知道这回事。内战使得公债市场常有变化,我叫王发做的,是老本行,用不着伸手找人要钱。”

      天气是一日一日冷下去,周怀鹤喝不上药,身上的苦气倒是闻不见了,只是小病也足够折腾他,程筝的眼光一径将他扫射着,昨夜听他掩鼻咳嗽一宿,都不晓得究竟有没有睡着过。
      总之自己后半夜是睡得颇好,醒来时便见到他已经穿好夹棉的马褂,顶着一张万分羸弱的脸飘到厂子里来了。

      程筝单是斜签着身子望着他,不讲话了,周怀鹤的视线起初一直垂着,深深的眼窝簇拥着他的眼睫毛的阴影,仿佛有意不向她看来,后续察觉到自己被她飘飘浮浮的眸光裹着,便回以一眼,把持着颇冷淡的声口:“有话就说。”

      虽然如今感情还僵硬着,然而程筝不免觉得周怀鹤实在长了一张好脸,英中带柔,病恹恹的模样也称意,换做别个,她倒不该这么上赶着的,可是看在现代那个小坛子精的面子上,程筝对他是很有耐心地哄,笑笑便道:“我要来款子替你周转过这回,将这些工人安置了,鹤少爷能够不能够跟我走呢?”

      明明是很要柔情甜腻的一番话,但如今周怀鹤却不免要以最深的心机揣度她,揣度她的动作、嗓音,连带她的好看的笑脸。

      他是眼帘也不抬起,却在翻动纸张的时候,有意无意将胳膊偏向她的那处,程筝向下看去一眼,伸手捉了捉,很要诚心地道:“我斟酌来去,想来这事还是让你的哥哥良少爷开了金口更好办,你若是觉得为难,我去联系便好,然后你得跟我回天津。”

      话音一落,她两只手捉住的那绵软的夹袄的袖子俄而撤走,显得很是迅速,周怀鹤静默着一张脸,面上并无太多表情,将手中的簿子重重一合,嘴角先是下撇,紧接着侧脸扬开一个很要虚伪的笑,柔柔地盯住她,反而让程筝察觉他又生了怨气。

      “你要做什么干我什么事?”语气轻,咬字倒重,“既觉得我比不上我的大哥,程小姐大可不必在我这里献殷勤,我跟你回天津如何,不跟你回天津又如何?”
      将厚厚的牛皮账本簿子一拎,周怀鹤便从那石凳子上站起,掉过头喊徐林:“徐厂务!我们去看熔炉那边缺几人,下午找王长福将招人的布告贴出去。”

      话说得急,细细咳嗽起来,眼里又含着点湿气了,挂在瓷一样的脸上,阴晴不定的。

      程筝顶头痛地将身子向后一靠,心说自己免费为他出了一计反倒讨了他的嫌,周怀良是他货真价实的血亲,有什么不可以帮忙的呢?
      活该要这个面子,遭这个罪!

      徐林那灵活的眼珠在两人身上一转,也从凳子上起了,向程筝欠了一身,说道:“三少爷估计是想证明自己是有能力的,不必非得靠哥哥,程小姐也别太挂心 ,先看天津那边回信里是如何交代的罢。”

      沈阳到天津路程短,邮递的信件三日之内便抵达了周公馆,邮差斜挎着他的蓝布袋,将整个周公馆上上下下的信全取了出来,交递在王发手里,二人又在公馆前头的阑干处聊了几句闲。

      邮差向周家看守处探去一眼,顶好奇地问:“怎地不见你家守门的那两人了?”

      王发一面滑着信封检查,一面哀哀地道:“新姨太太半夜逃了,五爷大发雷霆,将周太太新婚时候烧的一对彩瓷盏给摔了,太太又嚷起来,整个家都不安宁,一个囫囵觉都睡不得,都被派去找姨太太去了!”

      邮差连连啧声,别人家的腌臜事是比新闻报纸还要吸睛的存在,更何况是天津城赫赫有名的有钱人家的风月传闻,他似乎还要多问出几句来,王发便摆手回绝:“送你的信罢!我还得回去挨训呢!”

      自行车上的铃铛一拨,叮叮响开,邮差蹬远了,王发一折身,吸一口气拉开周公馆的门,钻进去,前厅里连沙发椅都连个被抄了起来,歪倒一片,三角式嵌进的木头地板上也全是飞出来的糖果瓜子,灰色兔毛地毯也卷着角,周太太一甩耳垂上的珍珠,小雨式的噼哩啪啦的呵斥声音便兜头砸向沙发上那人,然而周五爷摔完了东西,只顾坐在沙发上吸烟,两簇山羊胡子簌簌地抖,像扯开的蚕丝。

      王发不敢掺和夫妻的事,府上大多数人都出去问程小姐的去向,单只有后花园,那一片片光秃秃的黄金树的枯枝后头,陈先生还在那处兢兢业业地教书,只是学生少了许多。

      方秋水也在那里,对前厅的吵闹充耳不闻。

      假山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秋风浓了,细细的尖刀似的剐着人的面皮,王发眯缝着眼将收来的信分了好,其间一封沈阳来的是寄给他的,王发的灵光的脑袋猜出些什么,折起来塞进外马褂的口袋里,余下的便给公馆各位分发出去。

      芸芸与庆蕊的老家寄来了信,这二人负责的是公馆里头的日常杂活,就留在洋房里偷了个闲,王发刚将信捎过去,作势要走,不料方秋水出声拦住了他:“有寄给我的么?”

      王发摇头,向那圆形的石桌子上寄去一眼,他是识字的,明明陈先生此刻讲的是一篇纪念友人的文章,然而在方秋水面前摊开的那页,却是封家书,还密密麻麻地写上了许多字。

      石桌上飘着一片落日,地上一片光,天是半黑不黑的橙灰色,仿佛烧着一半的烟头,抖索间落下还燃着的灰。

      在英国住了许久,方秋水的身上仿佛是有股描在皮上的温雅,他的面上一贯是带些笑意的,加之眉与眼的末梢都是尖尖的,乍一眼瞧上去,像工笔精细勾出的画。
      这画的两条勾起的嘴唇动了,短促地道出一句:“是么?还没有我的信么?”

      “还没看见呢,二少爷再等等罢!”王发抖索了一下身子,捏着信讪讪离开了。

      芸芸正同庆蕊靠在一处,陈放的讲课遭这一茬给截断,便也正好吃茶休憩。
      方秋水凉下脸色静默地盯住自己的簿子,忽又莞尔向芸芸她们道:“想来你们也还不识得几个字。”
      这个人兀自端着工整的笑容,眼与唇都是上翘的,伸出手来索要:“要我替你们念一下么?”

      淡淡的声口,夹一道凉的秋风拂在人面上,更觉出寒意来了。芸芸与庆蕊你看我我看你,掖住了信不给:“不必麻烦二少爷了,待会子我找陈先生认一认,尚能学到几个字呢。”

      那只摊开的手收了回去,唇缝里又是一声“是么”。

      她二人以为这就罢了,结果冷不丁听方秋水沉下了声口:“我说,我要看一看。”

      一个颇僵硬的对峙,掉落在这凉亭下头,砸在芸芸脑袋上,她尚没反应过来,庆蕊两道远山似的细眉一拎,圆滑地将信从她手里抽出来交给方秋水了,还嗔怪着道:“二少爷要,给他瞧一瞧便是了,兴许是检查一下。先前鹤少爷不就是收了不好的信才惹上麻烦的么,二少爷也是为咱们着想,芸芸你可太不知趣!”

      芸芸单只笑一笑,露着一排上牙齿,道:“是……是。”

      方秋水将牛皮信封撕开,从中间抽出信纸,也并未太仔细地看,瞧两行,认个字迹仿佛便确认了这并非自己想看到的东西,顶无聊地将两封信推回去,紧接着,审问一般的口气:“你与程筝在公馆里如同姊妹两个一样,她一声不吭走了,一点口风都没放给你么?”

      那夜芸芸替程筝在楼上踢踏好一阵,夜半三更才溜回自己的屋子,程筝说要去东北找鹤少爷,这事芸芸自然知道,可她不能够出卖了她!
      于是她严防死守,木木地笑道:“我也并未收到程小姐的信,不知她究竟去了哪里,也正烧心地焦灼着呢!”

      萧索的末秋的风递送来沁骨的寒意,吹开方秋水面前的几页纸张,他抬手摁下,食指纸缘正抵着一行细小的批注:“家书亦是一封情感的文章,饱含笔者最要浓烈的情愫。”

      “你跟她倒是一心。”他轻轻地开口,“可若连你也不知道的话,那程小姐大抵是不打算回来了。”

      可恨么?他简直气到连牙都在抖!
      鞍前马后替她联络青帮,担了去警察署劫人的风险,如今定好的事也没有达成便跑没了影,单是利用了他,将他戏耍得团团转!

      然而一个转念,方秋水向下看着手中那页批注,前厅里还不断有嘈杂的吵骂声,他心却静得出奇。

      假使程筝没有逃掉,两日前便成了他父亲的小妾一般的人物,这个念头陡然间却仿佛一团柔软的棉花堵在他的心口,不能够消化,令其并不觉得意。

      或者说,她这一逃,自己的计划是落了空,然而方秋水却古怪地,松了一口气。

      满庭院沙沙声,时时起,时时歇,几片寥落的黄金树的叶子挂在蛛腿似的细瘦的枝子上,像许多钟摆在那里摇晃,使他看得眼晕。

      陈先生歇好,继续讲起课来,他的西洋式的皮鞋鞋尖单在鹅卵石的地面上点一点,紧紧捏着一页纸,垂眼翻了过去。

      除那页之外,再无人于他的簿子上写下批注,皆是空白。

      “究竟还能够去哪里呢?”
      一阵颇显无聊的喃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第 44 章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写出来就会发。】 东北工厂又是一大块阶段剧情,以男女主为主的,囊括玉玲线以及女主身份谜题,作者正在努力赶制中。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