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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罗刹海(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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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所门口,心犹自砰砰直跳,听到里面传来的隐隐笑声,知道小虫的朋友们还没走,犹豫了片刻我掉头上了天台花园。
刚才栽翡翠居看到的场景令我震惊,不不,不是因为小段和洛宸的亲昵举止,是小段的眼神。
小段哀伤落寞的眼神。
我几乎立时判定,小段并不爱洛宸,即便那样温存缠绵的时刻,她的眼里心里所眷念的也不是面前的男子,而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老天。我几乎呻吟出声。小段会爱上谁?是甚么时候的事?我们之前几乎形影不离,这几年才略略疏远些,可到底不算生分,会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么?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一头纷乱思绪被顶楼呼啸而过的疾风一吹似乎安抚了不少,细细检阅记忆库中的点滴信息,电光火石间我的心头飞速闪过一个念头,虽是转瞬即逝,却已经给我极大的冲击,我霍然抬头。
难道是大哥!小段爱的人是大哥!
所以她不肯原谅姚非。
界外散仙虽然约束甚少,却也遵循仙界不成文的规矩,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戒凡心、清俗念,尤其是同宗子弟,律守更加严苛,不许逾矩。如有违背,元神寂灭。
是的,就是这样绝决和残酷,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所以,即便是我们翡翠七子,即便是亲厚如我与小段、聂少,彼此无限接近却也无比疏离。像两条平行线,永远无法相交。
而在当初,小段可以那样隐忍自持,是因为她与他至少比肩相行,他总是在她的视线里,他一直都在她身边,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形式的天长地久?可是,现在……
漫天的流云层层掠过,星空忽而黯淡忽而清晰,这夜色如此孤寒,却一定孤寒不过小段的内心。
浑然不觉身上的披肩早已散落,天台的边缘无遮无拦,疾风扫过,如万千银针刺入肌肤骨节,我手脚冰凉却偏生口干舌燥、肺腑炙痛。
再也没有办法置若罔闻、保持平静,我心痛如绞。
在极度的焦虑和紧张中,感觉格外常敏锐,虽然没有听到异常响动,我还是察觉到有人在身后悄然接近,就在那只手触及肩头的同时,我已经迅速踏前一步并即刻转身直面对方。我看清楚来人,洛宇一脸讶然笑意注视着我。
“帅!”他吹一声口哨,“反应还真快!”
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我微微皱眉,“洛宇,你喝多了。”
“放心,我没醉,只是空虚而已。”洛宇后退一步背靠围栏仰望天空,悠悠的叹口气,“燕七,你需要过甚么人么?还是一直习惯自己独立承担?就算辛苦、委屈、伤心、失望,你需要过一双耐心的耳朵,一弯有力的臂膀,抑或是一个温暖的怀抱么?”他转过脸孔看向我,声音疲倦而充满渴望,“你可不可以借我一双耳朵?就今天晚上,一个晚上就好……”
在这样一个孤单寒冷的夜晚,心力交瘁之际遇见一个同样脆弱无助的人,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
“从十六岁起,我就明白不管自己做甚么都无法令父亲高兴,从那时起我开始自暴自弃,因为我知道,没有人需要我,而我想要的永远也得不到。”洛宇轻快的说,仿佛毫不在意,可我分明看见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青春期从极其乖巧过渡到极端暴烈,那样的起伏落差如果要有个具像的比喻,大概可以媲美最壮丽的瀑布,呵呵……”
“那样的我在别人眼里大抵是很可怕的吧?就算是鸢也一样……”洛宇终于提到那个名字,语气也随之有些怔忡起来,“鸢是小虫的姐姐,她们和祖母住在我家老宅的弄堂口。吴奶奶是个热心人,我们兄弟俩都是她帮忙照看长大,而我自幼在父亲那里受到的冷遇在她们家得到了最好的补偿……”他低低的叙述,仿若耳语,话音温柔。
“不管我是好是坏,吴家总是为我敞开大门,父亲并不克扣我的零用钱,可钱买不到的温情我在吴家可以无偿享有,好多次我几乎要以为自己本来就是吴家的小孩,当然我不是,可我憎恨自己是洛家的孩子并不亚于父亲……”
“鸢一直以我的姐姐自居,我本来也是这样认为的,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是甚么时候爱上鸢的……也许是上大学那年,得知自己是那样被父亲所厌恶而出去鬼混时发现那个自己心目中一直那么美丽温柔的鸢姐姐竟然是酒廊的坐台小姐,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我转头看向大哥,大哥在那里冷冷的笑,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故意带我来这里看鸢卖笑的样子,他和父亲一样恨我,因为我使他失去了母亲,他恨我……我记得鸢的表情,她脸孔雪白,看起来就好像马上要死去一样,好像被抛到岸上的鱼窒息的喘不过气来,她的眼神,平时那样温柔的眼神突然失去了生命力,变成两颗泛起冷光的玻璃珠……”
“我就是那一瞬间开始恨大哥,或许也是同时,爱上了鸢。因为,”洛宇悲伤的笑了笑,“我和鸢是一样的,同样无可奈何的面对缺憾的人生――我缺少爱,而鸢缺少自尊。”
从那以后,我开始跟着大哥出去打架飚车,你知道地下赛车,嗯?那时候大哥是数一数二的好手,我咬着牙摔了半年,终于有资格下场飚黑车……我悄悄留意鸢的一举一动,摆平那些想要欺负她的人,不许她再糟蹋自己,她那个丢下两个女儿只知道在外面吸毒赌钱的混蛋父亲欠下的巨债也由我来扛……”
“那段日子学校没有开除我完全是看父亲的面子,父亲气的要命,打我皮带都抽断了几根,可他从来不责备大哥,而大哥总是噙着笑在旁边冷冷的看着我挨打挨骂……因为打架飚车,我肋骨前后断了五六根,可我不觉得痛,我甚至觉得很开心,不仅仅因为我心甘情愿为鸢做一切事,也因为那时候父亲的眼里终于有了我这个儿子……”
“这样风暴一般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两年,我被学校退学,不久父亲被查出来肺癌末期,大家都说是我气死了父亲,可他们不知道,父亲临终前向我忏悔,他说他终于认识到自己犯下的过错,可一切都已太迟,他要我原谅他……我其实早就原谅了父亲,他不过是因为太爱母亲,而我,确实是杀死母亲的凶手……大哥却愈加讨厌我,然而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会采取那样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忿怒……”
“又过了半年,鸢的父亲佯装撞车讹诈却因为弄假成真被车撞死,这对吴家来说大概算是一种解脱,至少不会有新的赌债上身了,鸢再也不肯接受我的帮助,坚持要我回学校复读,我答应了,可是不愿意再念旧科而重考动力专业……鸢一直不明白我为甚么会念动力,其实很简单,我只是想告诉她――她是我生活的动力……”
说到后来,洛宇的声音渐渐嘶哑,昏黯的光线下,我看见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洛宇?”我轻轻唤他,他没有应答,脸上浮现一种痛苦挣扎的表情。
“鸢那时候已经离开酒廊去了一间设计公司,她很喜欢她的新工作,一直说要努力学习以后有机会自己做产品设计师。我拿到录取通知单的时候去找她,可她不在公司也不在家,我跑了很多地方都找不到她,最后只好失望的回家,经过大哥的房间时我听到里面传出古怪的声音,门虚掩着,我忍不住伸手推门……”洛宇忽然停下,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猝不及防间,他趋近过来伸臂一把握住了我的手牵引至他面前用力抵住眉睫,“你猜,我看到了甚么?”
我看着他强自克制的痛楚容颜,已然猜出了几分,可又无从宽解,只好摇头,“不不,洛宇,我不想知道,你别再说了……”
“我看见,鸢和大哥在一起。他们,在一起。”洛宇最终还是说出来,尽管他已经用了最克制的叙述方式,可我们都明白他说的“在一起”是甚么意思。
“我离家出走,半个月后鸢找到我想要解释,我不要听,只是抱住她问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大哥出现在我们身后……鸢用力推开我,不知所措的站在我们兄弟之间,她那么紧张,而我真是个白痴,竟然没有看出来她是那么紧张……大哥淡淡的笑了,他说‘没关系鸢,其实你和谁在一起都不关我的事,我无所谓’,鸢哭了,她面无表情,眼睛睁得那么大,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她走出去的时候,我和大哥都没有留她,我们一起看着她离开……”
洛宇慢慢低下头,将脸埋入我的掌心,有温湿的液体无声滴落,从我指间悄然洇透,“等我们听到外面的动静冲出去看时,好多人围着那辆车……那天的阳光好刺眼,可比阳光更刺眼的是车下蜿蜒流淌的鲜血……”他的声音哽咽了,“她居然选择自杀!”
“宇哥,”小虫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我循音望去,她好像忽然变了个人,身形笔直,嘴角紧抿,眼神倔强,“你喝醉了,来,我送你回去睡觉。”她就像个小母亲一样,挽起洛宇的一条臂膀绕过自己的肩头,一手轻轻拍打他的后心,扶住他踉跄的离去。
小虫临走前将我早先不见的披肩塞到我手中,大概是她自门口捡到,猜到我在天台才一路寻来,也不知道之前她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听到多少。
太阳穴的血管突突暴跳,我以手抵额,脑袋里混沌一片,江、聂少、小段、婆婆和其他诸位手足、洛宸、洛宇、小虫、还有照片上拈花而笑的鸢……太多的影像呼啸着自眼前掠过,潮水般的各色声响此起彼伏,指尖被花茎刺伤时的锐痛,掌心有泪水化开时的灼热。
我不得不找到长椅坐下,才发现双腿早已酸软乏力。
无端端的,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江也是这样,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浮板,他死死捉住我的双手掩住脸孔,滚烫的泪水打湿了我的手掌,那种感觉就好像被点燃的引信,沿着神经脉络一路细细燃烧,一直烧入我心里去。
刹那间我做出了决定,决定为了眼前这个为我舍却血泪的男子放弃自己的一切。
咦,为甚么事隔这么久,我又会想到那些早就应该散灭不见的细节与碎片?
而且还这么清晰,仿佛只不过是昨日才发生过的一样,就连那种灼痛身心的感觉都真切的令人无法回避和忽视。
这些都是怎样的感情?怎样的人心?怎样的世间?
即便是昆仑深处的罗刹苦海,也没有这般变幻莫测、诡谲万千。
回到家里,到处灯火通明,客厅一片狼藉,小虫托着下巴坐在楼梯上,看见我就站起身来,“燕七……”
我摆摆手,“对不起小虫,我很累,暂不出借耳朵及臂膀,你也早点休息吧。”
然而小虫不肯放过我,她挽住我,“可是,可是你不想知道鸢后来怎么样么?”
我打断她,“她当然没有死对不对?最后还选择了离开。原本你们都以为她不会再回来,说不定她自己也是这样以为的,可现在,她却又要回来了,所以你们全都不知所措了,因为你们其实并不真的那么希望她再回来对不对……小虫,”我掰开她紧紧抠入我手腕肌肤的指尖,“这件事过去有多久了,嗯?七年?八年?还是九年?瞧,抗战都胜利了,你们却还沉浸在里面不肯出来,除非你们自己想要抽身,别人就算捐献全副身心也无济于事。晚安。”我转身上楼。
因为着凉受寒,我开始头痛发烧,原本想找小段好好谈谈只能暂且作罢,小虫问我要不要告诉小段,也被我阻止。我不愿意去医院,只在家歇着,听凭小虫里外穿梭打点,三天以后高烧才渐渐退了。
凡胎肉身,但凡有个病痛也属平常,只是身体不适,灵魂大抵也没有平素那般强悍,我不禁想起洛宇酒醉后说过的话。
“……你需要过甚么人么?还是一直习惯自己独立承担?就算辛苦、委屈、伤心、失望,你需要过一双耐心的耳朵,一弯有力的臂膀,抑或是一个温暖的怀抱么?”
如果是在过去听到这样的问话,我大概只会付之淡然一笑,毋需赘言,答案简直理所当然是否定的。可是现在,这些话语字字锋利如薄刃,那样漫不经心而又精准无比的直抵人心。
我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
洛宇在那晚后的第二天来找过我,我推托头痛不肯见他,小虫表情古怪,“燕七,你不喜欢宇哥么?还是你喜欢的是宸哥?”
我哑然失笑,“小虫,世上的男生不是只有洛家兄弟,你觉得呢?而且,”我揉揉她毛茸茸的额角,“你喜欢甚么人是你自己的事情,为甚么要介意别人的想法呢?”
小虫定定的看住我半天才摇摇头说,“你不会明白,燕七,你大概从来都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多么甜蜜又痛苦的事吧?”她的眼神迷离,有隐隐的波光闪烁,“……随时随地会想到他,想到他心会砰砰跳,会因为他的高兴而高兴,因为他的悲伤而悲伤,靠近他嗅到他的气息接触他的身体会感到天旋地转,他的目光若肯停留在自己身上多一刻会快活的想哭……你知道这种感觉么?你知道么?”
“小虫……”
“你这么聪明,大概已经猜到了吧?对,我并不希望姐姐回来,我甚至恨她,因为她虽然走了,其实却一直都还在,像个幽灵一样看着我们为她留下的烂摊子伤心难过,以姐姐的个性,不知道会不会偷偷躲起来笑呢?”
“姐姐就是那种表面看起来温柔隐忍的女生,其实她是个最冷静狠心的人!她是!我知道!”
“自从她走了以后,宸哥忽然变成一个‘好人’,没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哈,‘好人’!宇哥一面念书一面拼命飚黑车赚钱,大学毕业后也是,后来还卖了洛爸爸留给他的老宅,买下这套公寓开了工业设计工作室,他做这些都是为了姐姐……”
小虫抬脸冷冷的笑,“现在,她要回来了,等看到这一切大概就不会走了吧!”她眯起的眼睛像两弯明亮的月牙,一字一字语带讥诮,“可那一定不是因为感动。”
等我想要找小段的时候,小段却又芳踪杳然,连洛宸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持着电话听筒,我几乎忍不住要问洛宸他和小段究竟怎么回事,可终究没有问出口。无论如何,等见到小段听听她的意思再说。或者我之前的猜测根本是错误,大哥是大哥,小段是小段,但愿一切都是我想错了。
自从洛宇说出遇见鸢的事情后,“鸢要回来了”这一信息似乎成了无所不在的心理暗示,除了洛宇和小虫,洛宸很快也知道了消息,他们的反应居然不谋而合,都是一式一样的忍耐神情。
气氛变得微妙,大家都在等待,等待一个可说改变了他们人生的人。他们从来不曾忘记她,这么多年来用一种近似绝望的心情眷顾怀念着她,如今她真的要回来了,他们却又迷惘了。
他们都刻意回避了这个话题,就连小虫也是,之后再也没有提到她姐姐。每个人都小心翼翼,想要让生活维持原状。
可是,我们心里都明白,已经有甚么过去了。不再回来。
鸢一直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