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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罗刹海(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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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对着一株茶香玫瑰小心的剪枝,门外传来机车马达熄火的声音,门楣上的小小铜铃一响,有人进来了。
我没有抬头,也没有转身,来人也没有说话,很有耐心的等候在那里,我知道,是他又来了。
两个多月前,一个尴尬的场合下,我同时认识了洛宸洛宇兄弟俩。
那是一个台风肆虐的夜晚,也是翡翠居花绘店开张的第一天。
是的,我不再经营翡翠居的古董瓷器,离开那处清幽的院落,在城市东区的商贸中心附近盘下了一座正要转让的花铺,重新布置收拾,开了一片花绘店。因为舍不得大哥特别做的那块铺满细碎绿晶石的牌匾,所以新店干脆沿用了原名。
对于我的决定,小段事后嗤之以鼻,“燕七,你总是这样,任性贪玩!”
大哥没有说甚么,一如既往宽厚的笑笑,扭头对姚非解释,“阿七一向最有主张,咱们以后只管帮衬就是。”姚非扬起一条眉毛笑了。
我也不做解释,也没甚么好解释的,我自己的生活自己决定,如此而已。
接手的花铺是开在一幢老式红砖洋房的底楼,店家原先是住在店里的。我另外有住所,因此打通了原来的堂间和卧房,全部刷成浅浅贝壳色,拆掉原来的铁栅栏窗,换成通透的大玻璃窗,靠窗的地方放上定做的桃心木大书桌。
我喜欢简单的布置,所以店里的摆设也尽量精简。靠墙放了一组组桃心木格子架,上面用来陈列手工绘制的花木草树作品,没有装顶灯,统统是落地灯或台灯,水晶灯罩擦的锃亮,宽敞的店堂总是亮堂堂的。
当初看上这间铺子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屋子的一侧延展出去另外做了一个全透明的大玻璃花房,可惜店主打理不当,里面的植物大多萎谢。可是不要紧,给我时间,我能让这里重新焕发生机。
因为,我曾经是它们中的一员。
我曾经是一株牡丹。
一株白版玉。
那些遥远的记忆我很久都不去触及,可它们一直都在那里。静静的、坚持的,始终都在。一分一毫都没有减损。
我只是一株候门花圃中的白牡丹,因为容色清淡,并不讨喜,就连负责料理花铺的花王也甚少关注于我。他们的目光都流连在我那些同族的兄弟姐妹身上,姚黄、魏紫、红蝶、赤霞……比起他们的团花锦簇,我单薄舒卷的花瓣、皎素恬淡的颜色,简单的近似简陋。
只有他,他待我是不同的。候爷的一干儿女中最年轻的小江。
他每天为我悉心的翻土浇水,掸去浮尘,捉净小虫,修建花枝,挡风遮雨。
小江的手指那么温柔,眼中总是带着笑意,还会用最亲切的声音同我絮絮谈心。
“咦?今天又多了两个骨朵……没关系,花圃中已经足够热闹,你且安心,愿意绽几个骨朵都可以。白牡丹,你同它们是不同的。你这样清高秀丽,才是真风骨……你和她们是不同的……”
我心里有细细的欢喜,也有细细的伤心。
他说的“你”并不是我,是他的娘亲,候爷的第五位夫人,曾经是府里女乐师,乳名叫做“燕儿”,爱穿白衣,容色清丽,总是悄悄一个人坐在花圃尽头的凉亭里弹琵琶。
对于候爷来说,女人只是玩物,可对于小江来说,他真心疼惜母亲。
直到有一天,候爷府忽然遭大难,满门皆被抄,候爷被斩,家眷奴仆男发配、女充妓,小江的母亲宁死不从,弹罢一曲琵琶便投井自尽。
花王拼死掩护小江出逃,小江临走甚么都没带,只连盆抱走了我这株白牡丹。
我知道,他是为了母亲。
我们离开京城一路西行北进,前路茫茫,后有追兵。一直穿过半幅沙漠,总以为可以看到绿洲,却不料迎面竟是整片冰川。
我们已经整整五六天没有遇见水源,身边的水袋早已空了,尽管被小江藏于怀中,可被沙漠的热气灼烤,又受冰川的寒气侵袭,我的枝叶尽数萎谢,最后一朵花的花瓣也委顿焦枯。
“不要,不要离开我……”小江酸咸的泪水无法解除我的焦渴,我挣扎着动了动侧枝又委顿下来,失去了知觉。我想这次大概真的大限已到。
当一股温暖腥香的液体汩汩渗入我的根部,我几乎颤栗着醒来,不可置信的发现,小江已经割破自己的手腕,正用鲜血为我细细浇灌。
我努力扬起花朵,花蕊的中央慢慢沁出一滴无色透明的香露,缓缓滴落在小江腕上的伤口,那是我一生唯一一滴眼泪。
小江的笑脸慢慢凝固,他终于倒在千年不化的冰川山谷外,被他用鲜血浇灌儿重获生命的白牡丹则被恰好经过的聂少带入了这一脉长长昆仑深处的翡翠仙谷。
聂少把我带到无忧婆婆面前,“瞧,这不是一株普通的牡丹,她会流泪。”
我记得大哥的声音,那样温和淡定却又悲天悯人。还有婆婆的眼瞳,精璨的好像包容了漫天的星光。
那些流转的星光在我身上缓缓滑过,婆婆用一枚银针扎破了自己的手指,在我的根茎滴入一滴无色透明的鲜血,用天籁般的嗓音低低的说,“七儿,以后你是一朵无香的牡丹,将会褪去凡胎,成为我座下最末的弟子。”
“只是,”婆婆的眼里忽然全是忧伤,“我要怎样,才能消去你红尘未历的劫数?”
我取“燕”为姓,排行第七,名无萫。
修行数百年,终于可以幻化人形,兄弟姐妹七人,我与聂少、小段最是投缘,所以即将满千年时,我遵循仙界历练的规矩出谷行走人间,婆婆便让大哥和小段陪伴照顾。
我知道,他们都是不放心那场躲不过的红尘劫,希望能够助我顺利度过。
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事实上,我一直不曾忘记小江。
也是天数,我终于遇见他。历经十生十世,他已不是旧日模样,可我知道我能认出他。
为着那块红尘记。那是他的伤口,也是我的眼泪烙下的深刻印记。
我遇见了江启祯。
可是,那毕竟只是一次劫难,而不是我默默期许的夙缘。
我原本以为那是我命定的劫数,我愿意和江一起走过这段岁月,不管是我陪伴他,抑或是他陪伴我,都无关紧要,只要曾经一起就好。婆婆了然我的心意,所以任凭我去红尘走上一遭,也许她早已知道我此去回头只怕不是归来而是为了告别。
我不能忘记我选择走入无妄结界时婆婆的眼神,那样充满悲哀,可即便那样的悲哀和众位手足的恳切羁留还是没有挽回我的心意。
他们以为我同江之间的爱情果真如此决绝,即便天地之遥也无法割裂,可我明白,那是一段天堑,无法逾越的天堑。然而,我愿意尝试着去越过。
老实说,我不知道自己对于江的情份中究竟有几分爱意和几分报恩的情绪。
可是这有甚么分别呢?
我的生命如此漫长,而我如此厌倦。
所有的一切也许根本无关情义。
难道没有人知道,一株白色的牡丹,原本就是没有心的。
唯一的一滴眼泪,是所有花露凝聚的精元,若是淌落,花茎也就空了。
可是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毋需解释,毋需谅解,更毋需同情。
我做我想做的事,走我想走的路。
婆婆看我是无奈。聂少看我是悲悯。小段看我是任性。手足看我是无情。
而我只是无所谓。
只是漠不关心。
认识洛家兄弟的那天,店堂的装潢已经全部结束,我和以前学生介绍来做兼职的师妹贺颜一起在做最后的布置,把之前已经完成装框的我和艺术系一些学生的画作小心的摆上陈列架。外面虽然风大雨大,可店堂里面明亮通透,阿颜一边轻轻哼着歌一边轻快的走来走去收拾最后的一点活计,气氛安静祥和。
我拍拍手,由着阿颜自得其乐的歪着头不断挑剔陈列架上的细节,自己走到花房一边去检视一株病恹恹的夜香木。早先的主人不知道夜香木喜欢明亮的光线却忌讳烈日曝晒,半个夏天下来几乎奄奄一息,我好不容易才把它救过来。现在,这株夜香木看起来似乎还不错的样子,侧枝上甚至羞怯的开了一组猩红的细长灯笼似的花朵,清香四溢。我心下欣慰,取过小喷壶对叶面一下一下喷上细密的水雾。
虽然风声呼啸,面筋似的大雨下个不停,急急打在玻璃花房的屋顶上发出密集巨大的声响,偶尔还有雷声隆隆,可店门外传来的动静依旧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先是重型机车的轰鸣,接着是汽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尖利声音,一声砰然撞击声之后,有激烈的争吵声响起,似乎都是男子的嗓音。
阿颜好奇的想要到门边去看个究竟,敞着防盗铁门,没有落锁的玻璃店门忽然被人粗暴的撞开,在阿颜的尖叫声中,两条人影几乎是扭在一起飞进了店堂。
阿颜连连尖叫,我冲上去一把拽住她站到角落,自己护住了她。
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只片刻功夫,原本收拾干净整齐的店堂忽然成了古罗马的战场,一片狼藉。
等那两人发现不对收手时,店里已经砸破落地灯三具,沙发茶几倾倒,陈列架上几乎所有摆放好的画作都撸到了地上,一些带玻璃的画框砸碎,一地的玻璃渣子。
“燕,燕七,要不要报警……”惊魂未定的阿颜紧紧拽住我的衣角问。
“对不起,请不要报警,所有的损失都由我来赔偿。”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可另外一个清亮尖锐的声音立刻打断了他,“哼!我会负责,不要你管!”
我这才有机会看清楚来人,我听到身后的阿颜倒深吸了一口气,情不自禁的发出低低的“哗”。
面前的两名男子竟然都是相貌出众的年轻人,而且面容十分相似,看起来应该是兄弟俩,只是一个脸容沉静温和,一个面色阴沉暴戾,并且此刻都挂了彩,手肘有擦伤,嘴角有淤青。
“对不起,是我们的错,这是我的名片,小姐可以清算一下损失把数额报给我,我会寄支票过来。”那名看起来年长些,理了一头清爽短发的年轻人递过来一张名片,“琅环古画洛宸”,呵,也算半个同行,不过人家开的可能书画古董铺子。
“对不起,这些东西是我砸坏的,找我就好。”一只手不客气的伸过来,颇有些无礼的从我指间取走了那张名片,从地上捡了枝书桌上扫落的笔在背面刷刷写上龙飞凤舞的字迹,然后重新塞进我手里,上面是电话号码、地址和名字,“洛宇”,字迹和主人看起来一样漂亮而坏脾气。
果然是兄弟,我面无表情的抬头看看他们,两人都冷冷的直视对方,只是那个一头及肩长发扎了个短短马尾、叫做洛宇的年轻人目光中更多出一分恨意。
“很好,我会把帐单分作两份寄给你们,两位现在可以走了。”我没有兴趣管别人的闲事,淡淡的下了逐客令。
兄弟俩又对视了片刻才回身要走,可又同时驻足、弯腰,两人的不约而同伸手探向同一件东西。
那是我手绘的一幅月光下蓝紫色的鸢尾,纤细的花茎不堪重负似的微微弯曲,花朵略略垂首,清淡的着色,寂寞的月下鸢尾。
终于,兄长模样的洛宸没有与洛宇争,默默的直起身,犹豫着想要说甚么,当终于甚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去。洛宇则如获至宝一般紧紧攥住那幅小小的画页,怔怔看了半晌才哑着嗓音问,“我可以买下这幅画么?”
我点头,“好的,帐单会一起寄给你。”
洛宇感激的看了我一眼,接过阿颜递过去的塑胶文件袋,把画妥帖装好又揣入怀中,才推门冲进风雨中。
等他们都走后,我环顾周围叹口气,今天算了,明天再整理吧。如今的我已散去修为神力,再也不能随意点花拈草即成兵,现在余下的一点点异能充其量只能指挥两颗鸡蛋在空中撞击敲开而已。
刚要问阿颜怎么回学校,却听到小女生悠悠叹息着喃喃自语,“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生呐……”我不禁莞尔。
我见过太多漂亮的男男女女,且不说别的,翡翠谷里所有散仙和精怪幻化的人形都是顶尖的模样,小段是,聂少是,婆婆也是。“好了,阿颜,今天就这样吧,去打电话叫街车,我顺路送你回去。”
就这样,经过这个莽撞的风雨夜,洛宸和洛宇成为我店里第一批常客,只是两人从不同时出现,洛宸来的频率要远远低于洛宇,而且我知道,他来这里只是希望间接打听自己弟弟的近况。
而洛宇几乎每个礼拜就会来店里两次,每次都静静的驻留在陈列架前许久,然后踱到花房中流连片刻,最后一定会挑一幅画作带走,有时候是玫瑰,有时候是百合,有时候是菖蒲,但我们都知道,他最爱鸢尾。蓝紫色的鸢尾。
渐渐的大家熟悉后就成了朋友,也就不再那么拘束。阿颜喜欢聊天,洛宸会宽厚的含笑倾听,洛宇则边听边扯,言语不羁,却也教人看到他开朗的一面,可一旦说到关于他们兄弟的话题,他的脸色就会阴沉下来,吓的阿颜不敢开口。
阿颜说,真是奇怪的兄弟。我笑笑,没有回答。我不关心。
给茶香玫瑰修完最后一片枝叶,我放下剪刀,除下粗麻手套,一转身就看见了他,洛宇。
奇怪,今天的洛宇神情不同往常,从陈列架前看过画,没有直接进花房,只是疲倦的站在店堂与玻璃花房之间默默注视我身后的方向,眼裂和眼尾都清晰分明的英俊眉眼好像拢着一层厚厚的阴云,嘴角则噙着一缕忧伤。
他的神情如此肃穆,完全没有平时还算随和的态度,阿颜看出苗头,早就躲到一边去清算帐簿。
“那,是甚么?”洛宇忽然问,抬手指向我身后,脸上的表情古怪。
我一回头,“呵,白版玉,牡丹的一个品种,原本应该四月花期,也许搬了暖棚,它忽然弄错了季节,所以十一月份也开花了。”
听到我的回答,洛宇仿佛全身都震了一震,“白版玉……弄错了花期……之前一直在这里么?为甚么我没有发现……”
我看着那株已经绽开两朵白色花朵,花瓣如薄薄玉石般剔透的白版玉,轻声说,“一直都在,只是在它没有开花的时候,你忽视了它。”
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却好像触到了洛宇的痛脚,他如同遭遇当头棒喝一般睁大了眼睛,半晌才猛然转身离去,门外机车轰然发动,声音急速远去。
“燕七,洛宇的样子好奇怪哦,是不是……嗄?”阿颜边说边走过来,门口铜铃却又响了,她抬头看去,喉咙口呻吟似的惊叹了一声。
又发甚么花痴啊!我忍不住要笑,对于阿颜的毛病是实在是领教过了,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后来看到洛家兄弟,之后遇见聂少夫妇,但凡见到模样标致漂亮的人,不论男女都会立刻生理反应,先咽口水,然后大脑停顿数妙才会回过神来前去招呼。连阿颜自己都不好意思的自嘲,“没办法,食色性也,我是美色饥渴症,咳咳……”
“这次是帅哥还是美女啊……”我思忖着循音看去,当目光捕获那个熟悉的姣美身形时,我不禁咧嘴而笑。
“小段!”门口俏生生立着、眉眼璨然、全身都光华微现的黄衫女子,可不正是隐匿两年余的小段。
小段自那次未能带姚非同回昆仑山后便对我和聂少失望,一气之下不告而别,这一去就是两年多,如今聂少与姚非在一起也已经年余,她才又突然出现了。
“燕七,你总是这样,任性贪玩!”在店堂里看了一圈,小段责备我。
我微笑,“这次出来打算留到几时?”
小段锐声笑了,“不知道,也许会住上好一段日子,”她斜睨我一眼,“我偏不信,这里有甚么高明法术,居然就这样折损我两名手足!”
我苦笑,这个小段,又来了,倔脾气上来,百头九色神牛也拽不回――她是决心和凡尘俗世卯上了。
“嗯?燕七,你不反对么?”小段挑衅似的问。
我静静的看住她,淡淡的回答,“你莫非忘记了,我从来也不干涉你的决定。”
小段赌气的抬起下巴,“对,你总是这样!”
对于我们的对话,阿颜一头雾水,小心翼翼的插嘴,“呃,请问你是……”
“我是段无默,是燕七的姊妹,以后会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