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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倾城曲(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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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经历了一个暴雨肆虐的夜晚,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我整夜不眠。
还记得幼时遇到这样的天气,我会尖声大哭,母亲闻声而来,把小小的我拥入怀中轻轻拍打,一面唱出低低的歌谣,温柔的曲调和馨香的胸怀那么轻易就安抚了受惊的小人儿。
后来长大些,有一次和朋友约了去阿拉斯加看极光,结果被暴风雪困在林边的小木屋中三、四天,没有电话也没有灯光,只有壁炉里噼啪作响的柴火,同行的女伴已然吓坏,我心里也满是惊惧,总想着也许就此再也见不到外公和妈妈了。可天光刚亮,被积雪堵死的门口传来轰隆声,竟然有人夤夜赶来提供救助。我永远不会忘记,蹒跚而来装束似大熊的母亲和年迈的外公摘掉裘皮帽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幕,我忍不住要哭,外公还打趣说“不能哭,否则一揉准保掉了鼻子”。回去后,外公也旋即进了医院。
更不提当年学骑马逞能玩特技摔断了腿骨,开车当飙极品飞车撞烂了两辆跑车,去黄石野营差点和熊一同滚入溪涧……那时的自己少年气盛,不知道闯了多少祸,惹得母亲和外公担惊受怕,可还是一昧的袒护和纵容。这样如海的深情,教我如何忘记?还不等我心智成熟懂得报答亲恩,他们却都离我而去了。
我摇摇头,不许自己再想下去,起身梳洗准备外出。
刚要出去,门铃却响了,我有些讶异的打开大门,眼前晃过一个影子,一个软软的身体已经扑到跟前一把抱住了我,“哈!姚非,我回来了!”居然是姚然。
算算也有半年余没见了,忽然重逢,仿若隔世一般。
我且惊且喜的由姚然抱住又跳又笑,喉头似梗了巨石般发不出声音,半晌才嘎声道,“然然,你怎么回来了?”
姚然调皮的笑,她看起来倒是一点没变,肌肤晒成蜜色,满脸的阳光,一身吊带热裤,只背了一只帆布背包,活象远足的学生。
“我策划了好久好不容易才骗过老妈说和朋友去美术馆,然后从街边咖啡馆的女厕后门开溜,兜了好大圈子才甩掉那两个傻大个,然后搭车过了法国边境,电话订了机票,搭高速列车去巴黎,从戴高乐机场一路就飞回来了。怎么样,酷吧!”
姚然笑嘻嘻的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颊上响亮的亲了一口,“终于逃出来啦!我讨厌待在那个家里,还是这里舒服啊……哎姚非你都不知道多巧哦,我们班机到达的时候说地面天气状况不稳定,之前有好多班机在天上打了一个多钟点的圈最后不得不飞其他机场了,偏偏我们班机盘旋了不到一刻钟就说雨停了可以降落了,哈哈……”
我哭笑不得看着姚然眉飞色舞的上下比划,“你这么一跑,就不怕舅舅她们再像上次那样把你绑回去?”
姚然撇撇嘴,“哼,那么低级的手段只有我那个妈才做得出来,回去就被爷爷骂了,爷爷虽然不高兴我和你在一起,倒也不至于这么蛮横。”
她忽然想起了甚么,退后一步上下打量我,“姚非,你看起来不大有精神的样子,憔悴了喔,不是为了想我罢?”小丫头鬼头鬼脑的伸过脸来,“是不是恋爱啦?”
我作势要打,姚然大笑着逃开,“哎,如果有人打电话来找我,你推说不知道就行了。”她侧头想了想,“这两天你也不用管我,姚非,你去店里吧,我一个人没事。”
我点点头,嘱咐她自己弄点吃的,好好休息,回身要走。
姚然忽然上前从背后揽住我,把头搁在我肩背上,低低的说,“姚非,我这次不会再连累你了,我会好好安排一切的。”
这孩子。我眼眶一热,“切,姚然你少来这套苦情戏,从小到大你几时不连累我了?老子已经被你连累惯了,早就炼成金刚不坏之身,放心罢!”
姚然“咕咕”轻笑起来。
很意外,我到翡翠居的时候聂少竟然已经在那里了,推开虚掩的院门时我还以为遭窃了,急急穿过院落中被狂风暴雨摧残的花叶凋零的草木,看到玻璃格子墙里面那个熟悉的苗挺身形时才松了口气。
屋门没有关,因此进去的时候不曾弄响铜铃,其实我也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以聂少的敏锐反应早该察觉到有人近身,但这次他居然完全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此刻,他背对着我斜斜坐在迦若案旁,微微垂下了脸孔,正专注的盯着桌案上砌了大半的无夜城池。
暴雨过后的早晨,空气清新湿润,淡金色的阳光从窗外洒入,仿佛一匹薄薄的金色丝缎拢住了那一方空间,聂少轮廓分明的脸庞上也泛起淡淡的光华,线条刚毅如刻,眉睫浓密如剑,眼瞳清澈澄明,神态端严。而他面前的迦若案和无夜城也萦绕着氤氲宝光,剔透晶莹,让人无法逼视。这一切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不沾半点尘埃,不染半分烟火。
我没有即时出声,只是绕着手伫立门边,静静的欣赏着眼前这一幕不世美景。
“唉,”聂少忽然轻轻叹息,真要命,男人长的好看若声音也不难听,叹息起来比美女还动人,“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姚非……”
忽然听到他的嘴里念出我的名字,我吓一跳,以为自己行踪被他发现,刚要应答,发现不对,聂少根本就是在自言自语。
“我要离开可总也不放心,若是留下,我该怎么对你说呢?”聂少低低道,“难道直接告诉你我不是凡人,是修成正道的奇石,你根本当个笑话在听……”
我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于一瞬间凝固。我一定是在做梦,我想。要不,就是聂少和我开了个玩笑,呵,一定是个天大的玩笑……
可是,眼前的情景又令得我又不能不信。
我看见,聂少慢慢抬起了手,他的手指修长匀称,虚虚的划过空气,迦若案连同无夜城池蓦然灿亮,就像当初方珞琪指使人砸店的时候一样,就如同有一整座火山在晶石内部爆发,喷薄而出的璀璨光华更胜过了窗外的流丽阳光。
我觉得胸口闪过一道奇特的触电般的波澜,不由自主伸手摸去,只见那块聂少给我的薄薄绿色晶石中央亦燃起一朵小小的火苗,闪烁跳跃间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一步一步悄然无声的退出屋内,站在门口彷徨失措起来。
聂少居然不是凡人。
那么,当初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甚么昆仑山,翡翠谷,数千年的修为……天呐!
我阖上眼睛苦涩的笑了,难怪,难怪他一直表现的那么若即若离,我感觉到了他的眷念,也看到他的犹豫,盖因他不能!他根本不能爱我!
造化弄人,真是造化弄人。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接受各种各样的可能,唯独没有想到就如同人鬼殊途一样,我与聂无夜竟是人神殊途!
聂少说他是甚么?千年奇石化身?呵呵,多么不可思议,好像只有聊斋志异中才有的情节,偏偏我姚非中头彩遇上了。
无夜城池。被我摧毁的无夜城池。我蓦的睁大了眼睛,燕七和聂少都说过,这座无夜城池非比寻常,就算泰山倒塌也压不垮,可怎么就偏偏毁在我手里呢?
难道,我是聂少命里的无妄魔灾?
这个念头大大震撼了我,一想到自己有可能给聂少带来不明所以的灾难,我全身都颤栗起来。
不不,我不要!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害了他人,何况对方原本是我心仪的男子。
一个模糊的概念在脑中渐渐成型,不等我考虑停当,里面传来轻微的“喀喇”声,我知道,之前辛苦堆砌的无夜城池又倒了。
我考虑了一两秒,若无其事的走进店堂,故意把脚步声放重。这次,聂少听到了动静,转回身子看见是我的时候,我看到他眼底的茫然。
“铐!”我看看桌案上散开的晶石,过去抓起一把又落下,“老大,拜托好不好,我费了很多心思嗒!你不要再……”
话音未落,聂少突然伸手一把拽住我拥入怀中,动作又快又猛,我的肋骨被他勒的生疼,“姚非,姚非……”他把下巴搁在我额角轻轻摩娑,用一种几乎令人心碎的声音低低的、却又坚持的,一遍复一遍唤着我的名字。
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揉碎似的痛楚,却还强自站直,慢慢挣脱聂少的臂膀,笑嘻嘻的说,“好啦,知道内疚就好。喏,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不许再推倒无夜城池,这一次我若不能重新修复它,我就从江边跳下去。江水污染那么严重,你也不忍心看着美女被活活熏死吧……”
一番插科打诨,聂少脸上的阴霾渐渐褪去,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我,最后搓搓我的短发咧嘴笑了。
黄昏的时候果然接到苏黎世的电话,方珞琪挖空心思用最恶毒的言语将我痛骂一顿,追问姚然的下落,一副“就是你挑拨”的态度。
我淡淡回答,“对不起,姚然已经成年,我不认为我该为她的行为负责。”说完将听筒搁在桌上,随对方怎样怒骂都不再理会。
看来,我也不能长期躲在翡翠居不问世事了,没得殃及池鱼伤害他人,等燕七一回来我就告辞罢。如果等不及她回来,我干脆把店托付给姚然,反正这里原本就有她的份额。再不济还有聂少帮忙打点,这方小小乐土怎样都不会有事的。
伏在迦若案上,我侧头看着外面的天空,是那种如洗的瓦蓝色,鲜明的好像随时都会兜头扑过来似的,伸出一根手指晃一晃,几乎可以感受到那股流动的质感,连指尖都隐约溅上了淡淡的蓝色一般。
我无声的笑,眼角却有温热的液体悄然滴落。
该走了。这里本不是我的归宿。
那么何处是归途呢?
我的灵魂渐渐浮出身体,低头看看那具表面完好、内在支离的肉身,摇一摇头方才不甘不愿的归位。
是啊,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个世界很美。
可对于有些人而言,它满目疮痍,一如人们自身。
也许,我就该孤单的走完自己的人生。
就如同这世上大多数的人一样。
我并没有资格抱怨。
姚然来了以后,我如常生活,倒是这小丫头日日神出鬼没不晓得来搞甚么名堂。
两个礼拜以后姚然笑嘻嘻递给我一套钥匙,“喏,这是我房子的钥匙,你留一套,甚么时候想来就来,这是地址。”
我怔住,一看那个地址,倒是离我住的小区不远,“姚然,你搞甚么飞机啊?”
“嘿嘿,我独立门户啊,这样爷爷和老妈就不能怪你拐卖儿童啦!怎么样,我效率高罢,这么快搞定房子,是租的,不过找人重新翻新了一下,里面东西都是我自己选的。”
看着姚然得意洋洋的样子,我不禁失笑。
也不知道姚然使了甚么法子,原本因为莫名其妙长期缺课已经被宣布开除了学籍,她居然神通广大的拿到特批,又恢复了学生身份。
我笑她,“你还念书做甚么?不如回翡翠居做你的小东家。”
姚然翻翻眼睛,“切!姚非你还不了解我么?念书当然是为了镀金,多骗几张证书当嫁妆啊,撑撑场面还是有必要的,哈哈……”
两人抚掌大笑。
姚然同时主动联络了姚思纬,报告自己的行踪,答应他们“不和姚非鬼混”,这才太太平平留了下来。
开学后,她每天去上课,下课后就溜达过来陪我看店。我暗自舒了口气,这样也好,有姚然在就不用和聂少单独相处。他待我愈温柔,我也就愈痛苦,而且时时留意到他怔忡的神情和眼底揉杂着辛酸的挣扎,这更令人感到撕裂身心般的疼痛。
不要勉强自己呵!我是。聂少也是。何必为没有明天的感情劳神伤心呢?
我尽量与聂少保持距离,对于他的关爱常常报以淡漠,倒是每次夏诺言和他的伙伴们过来时大家谈笑甚欢,加上姚然也经常盘桓不去,一群孩子唧唧喳喳热闹非常,无端端就冷落了聂少。
好几次,我看到他黯然叹息着离去,虽难过却仍强迫自己不去回应他期待的目光。
九月份的时候学校组织校外活动,姚然却借故请假独自出去旅游了一圈,据说结识了新朋友,回来后社交渐多,连着一个多礼拜没露面,我有点奇怪,拨电话给她,接通后她的声音十分古怪,似乎不大方便说话。我忽然聪明起来,这孩子,多半认识了甚么男孩子,正在约会吧。我有点高兴又有些担心。
姚然一向很有男生缘,可她眼高于顶,一般同龄男生很难入其法眼,统统两个字评语――幼稚!可略为年长的男性向她献殷勤,又被打击的尽数回头,然然轻飘飘的说,“老男人想占小姑娘便宜,龌促”!
我大笑,“那么挑剔,啧啧。”
姚然一本正经的说,“对喔,我也觉得自己很有做老姑婆的潜质,至于你,姚非,你已经是个老姑婆了……”说完跳起来就跑,远远的才立定了看住我笑。
我一个靠枕丢过去,也笑。
真的。我也觉得自己老了,年纪不能说明甚么,心灵早已老朽不治。
所以,姚然成年以来根本没有正经八百的谈过恋爱,倒是少年时期颇交了几个小男友,还常常和我撞车。
这一次,看见她如同她的同龄人一样正常的去恋爱,我心里其实十分欣慰。
我才不要那么自私,一个劲的霸住姚然不放,比起她时时守在我身边,我毋宁她出去多交几个朋友多扩大自己的生活圈子。
自己是一湾静水,所以我希望姚然是一条湍急的溪流,延绵而充满生命力。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入冬的时候。
燕七终于来电话说圣诞前后会回来,我长出一口气,觉得安慰之余亦感到悲凉。
这些日子以来,我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和聂少都受到巨大的折磨,一样的情不自禁,也一样的勉力自持。
如果是别的原因,譬如家世悬殊或身体残疾,至少我们都还可以作出努力,只要彼此倾心就甚么都不要紧。可我们根本是不可能也不可为呵!
每天这样面对他实在是太受煎熬了,不如离去,看不见触不到,把伤痕交付给时间,纵使不能修复,至少可以掩埋于时间的灰烬之下不复显形。
我酸楚的宽解自己,不要紧,姚非,你足够强韧,一定可以捱过去的。
好久没有小武的消息,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我在心中为这个背负了太多沉重过去的年轻人默默祝祷着平安,但愿有一天他的心灵能够获得真正的平静。
十一月初的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无夜城池终于在我手下重建起来,除了城池最高处那一方绿色晶石尚悬于我的颈项,整座城池与原来一般无二,我不是不佩服自己超强的记忆力的。
那天聂少也在,细细端详被修复的城池,一脸深思表情,看不出是悲是喜。
就在他刚刚伸出手去的一刹那,早有防备的我一把按住他的手,瞪大了眼睛,“嗨嗨,干嘛?你再弄塌我的无夜城我可跟你急啊……”
我感觉到他浑身一震,然后慢慢转过脸来定定的看住我,“嗯?你的无夜城?”聂少漂亮的嘴角上扬,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那样徐徐打开的笑容几乎教人疑心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我意识到自己的语病,恼羞成怒的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却又被聂少反手一把紧紧握住,我的脸红了。
猝不及防间,聂少忽然一低头吻住了我,他的嘴唇温暖,动作细致而温柔。
我从来也不知道,原来亲吻是这么美妙的一件事。
那一刻,我尝到了幸福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