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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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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屋里黑咕隆咚,有老鼠缩在墙角的陶罐里吱吱叫着。榻上的人翻身坐起,他已经很适应这屋里的黑暗,不点灯也能准确地摸到陶罐前,掏出一个形状模糊的包袱,上头还挂着几只不肯松牙的耗子。他耐心地把它们一只只拿下来,又放回陶罐里。“等着别人住进来,自然又有得吃。”他和它们处得久了,也能说说话。当然,天还很黑,我们看不清楚的这个包袱其实是红色的。如果天再亮一点的话,我们能看见,榻上摆着一条剑,扁而长,这是他赖以生存的工具。
这个人,大概也许或者叫做淳于周,也有可能是淳于盛,还说不定是淳于淳。他艺名太多,以至于我们也无法得知他的本名到底是什么,姑且就叫他做“周”吧。
淳于周瘦得棱角分明。眼窝深而颧骨高,宽大的额头上有一道浅淡的疤痕,肩胛骨高高突起。头发密而且黑得发亮,仿佛带了一个假头套。见过他的人总会觉得他那双并不大的眼睛里一直闪着吓人的精光。与这瘦骨嶙峋不相称的是,他长了一双极肥厚的手。五指粗短,密不透风。
其实这种手,并不适合练剑。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淳于周已年过半百,白发如蛇,隐隐爬满鬓头。昨日他洗头的时候,左手只是轻轻一带,就扯下一把黑白相间的头发来。脱发,这已经是半年来的第六回了。
淳于周知道,在这一行里,他着实是太老。如今他目光有些发散,若不是戴上某位好心的客人从南呜哇国带回来的一副玻璃片子,他看东西就有些重影。在他这一行里,即使你名声再大,杀过的人再多,也没有客人会找一个看东西重影的人干活。
淳于周愈发瘦了。
最近一个被他杀掉的,是赵国的术士漆丹。那是一年前一个漆黑如墨的夜里,漆丹喝了酒,把符咒和剑都扔到一边。他就伏在酒肆隔壁的屋檐上,一剑当胸穿过,漆丹瞪大眼睛死盯着他,直到眼角都流出血来。
漆丹对他道:“我会复仇。”
漆丹被杀的理由很简单。他闲来无事,用千年的乌龟壳卜卦,说大王最宠爱的公子皎活不过来年三月初八。
漆丹死后的七天,他夜夜看见那双流着血的眼睛。惊醒的时候,他闻见屋内漂浮着疏淡的梅香。
从那以后,淳于周看东西重影这件事被透露出去。也渐渐有新人出头,比如南方的屠子离、北方的黄无忌。他的买卖一落千丈。
反正,他杀了足够多的人,赚了足够多的钱。回乡下去吧,他不是一直想回去么。天还没亮的时候,淳于周做了决定,他扛着红色小包袱摸出城门,准备回家种田。
至于剑,他出门的时候在榻下挖了个洞,把它扔了进去。
“种田不需要剑。”他这样想。
出了城门,他就走进西边一片森林里去。往乡下的路在东边,我们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朝西走。
草高过膝盖,地是软的,树冠遮天。他碰到长满青苔和不知名蘑菇的树干横在地上,腐烂的,空心的,爬满了虫蚁。藤蔓爬上旁边的高树又垂到他脸前,那玻璃片子忘了戴,有时候他分不清楚那到底是树藤还是蟒蛇,就只能尽力躲得远些。树根太壮,从地里冒出来,粗而圆,渐渐细下去,成精似的蜿蜒向密林深处,他又觉得它们的形状看起来有些像平日里吃的没削皮的粗萝卜。想到这里,淳于周没来由的笑了。
乡下的萝卜到底比城里的脆些。从前夏天的夜里,他躺在河边的竹床上,摇着蒲扇。河水从上游带来被洗得发白的衣裳的味道,院子里开栀子、黄果兰和茉莉,一种混合的热烈的气息。猫躲在一棵榕树后面,他被蚊子咬得满腿是包。
“唉。”家乡的模样他已记不太清了。淳于周选了根光滑些的树根,从包袱中掏出一只白萝卜,坐下来一口一口嚼着。刚啃了没几口,就听得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叫唤。
“是淳于先生吗?”
这声音像是从树冠上发出,又像是从地底下传来。林间有风,这声音就随着风和树叶一起沙沙作响,在空中久久不去。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斑斑洒在草上。淳于周仔细听了听,究竟分不清是男是女,只得站起来应了声“是。”
话音刚落,一个黑衣少年跌跌撞撞朝他跑来,迈过两截树干,忽然似被藤蔓拌了一下,正扑在淳于周脚前。
“是淳于先生吗?”
并不是刚才那声音。
淳于周伸手扶他。少年抬起头来,满脸血污,鼻梁上一道深色伤疤,显是愈合未久。唇薄而鲜艳,像涂了脂粉的姑娘。黑得鬼魅的眸子中泛着红。淳于周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复仇的急切眼神。
“是。”
“请淳于先生帮我复仇罢。”他还来不及爬起来,便又磕下头去。
“我已不做这个行当了。”
少年似并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仍是磕头道:“先生要多少金银,我都有。只是这世间除了先生,再没有第二个能帮我的了。”
淳于周有些无奈:“我已说过了,我早不做这个行当了,你瞧,我连剑也没有带来。我这回出城,本就是要回家种田。你知道,已经三月初了,还来得及种些水稻和萝卜……”说到田,淳于周就变得有些啰嗦。
少年打断他:“先生,请您听我的事罢。”他额头上已满是泥,和着脸上的血痕,愈发惨淡。
“你且说来。”淳于周又坐上那树根,啃了口萝卜:“不过,并不要指望我能帮忙。你看,我现在都不怎么吃肉了,饭也不能多吃。钱嘛,我也早就赚够了。”
那少年再恭恭敬敬磕了个头道:“先生,我的仇人是公子皎。公子皎夺了我家传的宝物,烧了我家,害了我父母,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漆丹从眼角中流出两道血来,正滴在淳于周的鼻梁上。几滴血,就似有千斤重,将淳于周的脸压得生疼,疼得无可言语。公子皎,淳于周迷迷糊糊地想,我仿佛也为他杀过人。
一瞬间他又恢复过来:“公子皎夺过许多人的宝物,害过许多人的父母,可他到底并没有被人杀掉。他身边有许多高手。孩子,你若非要报仇,不如去找南方的屠子离,他比我厉害些。”
“可指引我的人说,非先生不能替我报此仇。”
“指引你的人是谁?”
“是父亲的朋友。我知道先生是位高手,是我们这城里的顶尖高手。在我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说起过先生的名字。先生是位义士,杀了东方的百里明,只为替一个卖鱼的姑娘报仇。”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淳于周几乎已经忘记。那时候天比现在蓝些,河里的鱼比现在多些,刺客这个行当也还没有现在竞争这么惨烈。百里明是东边胥城里第一流的剑客。卖鱼的小姑娘找上门来,说百里明杀了她唯一的弟弟,她愿倾其所有,为弟弟复仇。
淳于周那时还年轻,急于在这行当混出名声来,只拿了那小姑娘两条鱼,便应允了。
他一战成名。
那时屠子离和黄无忌这些小辈们还在襁褓中淌着口水呢,淳于周痴痴地想着。可仿佛才没过几日,屠子离就找上门来向他下战书了。
比剑的时候他不能戴那副玻璃片儿,刺出去的剑与屠子离的心口差了半寸。
他输了,躺在地上,屠子离狰狞地大笑着走开了。
淳于周顿了半晌。那少年始终跪着,双手抓着他的胳膊,红唇紧抿。
“现在已经是三月初五了。我记得去年有人曾算过,公子皎活不过初八。你不妨再等上一等。初八过了,再□□也不迟。”
初八过了,我已到了乡下,你自然找不到我,便好去找屠子离吧。淳于周盘算着。
“我听说过。但那卜卦的自己都已被人杀了,他说的话,如何信得?”
“这……”
淳于周习惯性地把手放在唇边,咬着他的食指。
“可我已经决定隐退了。”
少年又把头朝地上狠狠地砸去:“只要先生愿替我报仇,我什么都给。”
淳于周笑了。每个来找他的人都这么说,他决定不再废话,让这少年知难而退。
“我别的不要,只要你的性命,如何?”
少年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握在右手里。淳于周可以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一些犹豫不决。他果然知难而退了,淳于周心里暗暗地想着,便打算转身走掉。
“去找别人吧。”他知道这少年是一定要去复仇的。
在他转身之时,这少年的目光突然变得决绝而畅快。仿佛是心存快乐似的。少年将匕首刺入自己的右耳,锋刃穿过头颅,自左耳透出,那血便汩汩地自少年的左右两侧冒出。
这血比他杀过的任何一人的血都要腥,带着一股衰老的腐臭的气息,与那少年鲜红的薄唇很不相称。
少年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呼吸,只是一双眼睛仍睁大了盯着淳于周,好像两团鬼火,大白天的鬼火。
淳于周想走。他先朝东走了两步,鬼使神差回头去看,那少年的眼睛便也朝东转着。他便又朝西走了五步,发现少年的眼珠子又随着他向西转去。
终于,他还是停在少年的面前,缓缓说道:“我为你复仇。”
那双眼便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