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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清竹 ...

  •   裴清竹的记忆力很好,但每当她回忆起童年时,脑中的片段却总是从一个万物寂寥的冬夜开始。

      她原本并不姓裴,也想不起自己最初的名字了,只记得自己生在农家,家中共有六口人,除了爹娘外还有三个痴傻的弟弟。

      那年她大概五岁,天降大旱持续了好几个月,地里收成不好,爹爹整日愁容满面,尤其爱喝酒买醉,喝醉了就开始动手打人。

      他舍不得打儿子,便把气都撒到她和母亲的身上,怪她们吃得太多又不干活,骂她们个个都是赔钱货。

      刚生下弟弟的母亲脆弱又神经质,常常执拗地拉着她的手抱怨,时而抓狂时而泪流满面,时而咒骂时而又忏悔。

      尚且懵懂的她从未理解过母亲的情绪,哪怕直到现在她也不理解,只觉得那时候的天空是雾蒙蒙的,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般让人喘不过气。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天,她敏锐地发现这股阴霾突兀地消散了,空气重新涌动起来,轻松的笑意又回到了爹娘的脸上。

      那天,爹娘破天荒地带她去了集市买了新衣裳,笑着问她喜不喜欢。看着那两双黑洞洞的眼睛,年幼的裴清竹直觉有些不对劲,却依旧乖顺地答了一句“喜欢”。

      她预感到好像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路过厨房时,鬼使神差地拿了一把小巧锋利的刀子藏在身上。

      直到傍晚,家门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敲响。

      屋外的大雪纷纷扬扬,口鼻中灌入的是冷冽到刺骨的寒风,而那对被称作是“爹娘”的人站在家门旁,将她双手用麻绳缚住,再塞进了那个男人的手里。

      她错愕地抬起了头,娘不敢直视她的视线,掩着面扭过了头。而爹的脸上洋溢着扭曲又奇异的笑容,以一种轻柔到不可思议的力度抚摸着她的头发,跟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囗囗乖,你就要去云京城享福了。”
      屋内灯光暖黄,而她被爹娘亲手隔绝在了一步之遥的门外,等待她的,只会是无边的地狱和噩梦。

      在被套上头套的前一刻,裴清竹才终于明白那股不对劲从何而来。
      这些人的眼睛虽然是笑着的,眼神却比野兽还疯狂,像是某种披着人皮的怪物。

      她瞪大了眼睛,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涌上了心头,然后便是长久的、静默的麻木。

      她没有哭闹,带着那把小刀,安安静静地跟着男人上了路。

      越过了山头,夜已经很深了。看着风雪交加的天气,男人找到了一座破庙避雪。似是见她乖巧听话,又一直不言不语,男人放下了防备心,替她摘下了头套,自顾自地开始和她说起了话。

      他说她的父母拎不清,竟然把家里唯一的正常孩子卖了,就因为她是个女儿。
      他说要把她卖给青楼当丫鬟,明天一早就带着她进城。
      他还说他也有个女儿,和她一样大。

      裴清竹静静听着,眼睛却一直盯着男人的不断滚动的喉结。

      现在想来,她亲爹说的确实不错。裴清竹吃得多,所以力气也比一般孩子大,待男人熟睡后她割断了麻绳,以几乎一击毙命的方式切开了男人的咽喉。

      温热的血液溅射到她的脸上,她手里握着那把小刀,抬头与庙里那座布满蛛网的佛像四目相对,无声地笑了笑。

      那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好像和寻常人家的小孩并不一样。

      她伴着尸体睡了一晚,然后拿走了男人身上所有的钱财和干粮,将尸体藏在破庙的稻草堆里,用雪水清洗掉脸上和手上的血迹,动作迅速又头脑冷静地跑了出去。

      后来她被一位偶然路过的裴姓妇人捡了回去,给她取名叫裴清竹。

      妇人的全名叫裴逍,可她原来的姓氏也并不是裴。她原是某个地方氏族的大小姐,因为逃婚逃到这山高水远、人海茫茫的云京城里,自此在这里隐姓埋名定了居,一住就是几十年。

      裴逍学识渊博,又心思活络,不仅教习她读书写字,还让她女扮男装供她去最好的书院里读书,又请了一堆京中名师教她武功。

      裴逍时常和她说有太多人能够左右她们的命运,但她不甘心只做案板上的鱼肉,她想为天下所有和她一样的人探索出一条道路来。

      裴清竹原本不懂裴逍的这股子执念从何而来,可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却不断地在梦中回到那个冬夜,那温热又真实的触感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回放,常常使她喘息着惊醒。

      后来她就明白了,裴逍所求,不过就是女子们为自己而活,活得安心自由,活得后顾无忧。

      裴清竹曾经回过一次家,那个有着亲手将她卖给青楼皮条客的父母的家。

      依旧贫穷,依旧破败,父亲依旧醉醺醺地打骂着母亲,最小的弟弟已经六岁,却和他几个哥哥如出一辙的呆呆傻傻。

      她所谓的牺牲,并没有带来任何的改变,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裴清竹想着,若是换做其他人,此情此景应该有诸多感慨吧。要么是嘲讽这些人可悲可笑,要么是冷笑着问他们有没有后悔。

      可那一刻她心里唯一的想法却是——女扮男装是欺君之罪,她的过去绝对不能被其他人知道。

      她围着屋子浇上了一圈火油,再悄无声息地点燃,火舌立即席卷了整个房屋。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她漫不经心地负手离去,内心竟然一点波动都没有。

      裴清竹知道,那年冬天的寒冷,一直长在她的身体里。

      后来入朝为官,她凭借着狠辣的手段一路坦途,离权力中心越近,她越清楚裴逍的愿望实现起来有多困难。
      幸好,在这条路上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当今皇帝年老体弱,只能强撑着上朝处理事务。虽然还算不上是病入膏肓,但是谁都不知道他拖着这副病体还能坚持多久,或许是三五年之后,或许就在明天。

      如今朝中各方势力涌动,先妃所生的太子并无实权,虽然早已被皇后架空,但依旧自有一批拥趸。

      而二皇子也隐隐有夺嫡篡位的趋势,可任谁都知道,二皇子只是个傀儡,他的背后是皇后。
      因此许多人都猜测,陛下患病的原因或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两方势力都想拉拢裴清竹,可以说裴清竹倾向于谁,谁就能坐稳这个人人觊觎的龙位。
      可无论双方开出多么诱人的条件,裴清竹依旧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暧昧态度,滴水不漏又毫无转圜的余地。

      只有裴清竹自己知道,这些打成一团的太子皇子都不重要,都是陪衬。

      她早在入仕之初便和长公主沈绥兰搭上了关系,在人人都遗忘的角落,沈绥兰的势力已经壮大到连皇后都咋舌的地步。

      扳倒几个皇子对裴清竹和沈绥兰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甚是连登基都不是难事。

      她们现在缺的,是能够在日后争夺军务话语权的筹码,尽管现在已经有了谢秋这样的女将军,但是还远远不够。

      两人一直在云京城暗中观察着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看来看去,似乎只有谢元念符合要求。可碍于她父亲谢朗是个彻头彻尾的太子党,又和顾家这样的中立派有婚约,冒然接触风险太大。

      如今谢令舒假死,反倒是给了她们一个机会。

      谢元念并不清楚她的经历,也不了解她的谋算,只看见裴清竹的眼波几经流转,最后定定停在了自己身上。

      她猜不透裴清竹的想法,却下意识地觉得,这人或许比她看起来要疯狂得多。

      隔壁的三人早已没了声音,裴清竹重又开口问了句:“元念姑娘,你可是真的想好了?这个决定,或许会比你想象中的要牵扯得更深,一旦开始,便再也不能全身而退了。”

      谢元念点头,淡然笑道:“不是裴大人一直在劝我入伙吗,为何我现在答应了,你反倒犹豫起来了。”

      “免责声明罢了。”
      裴清竹咧了咧嘴角:“那你两日后,直接去禁军营报道吧。”

      谢元念又安静地点点头,看向已经起身离席的刘成聪和宋昭,问道:“那这三个人怎么办?”

      若是任由他们散播谣言,保不齐在谢元念进入军营前陛下就找个理由把谢府抄了,此后再谈什么建功立业,都是痴心妄想罢了。

      “那自然是交给谢将军处置。”
      裴清竹示意她朝门外看去,谢朗正带着一行侍卫进入屋内,刘宋两人连带着那个战战兢兢的中年男子一起,被他皮笑肉不笑地拦了下来,又统统被请到了别处去。

      ***

      两日后的清晨,一辆马车向着清乐镇的城门外驶去。

      谢令舒仍旧穿着一身道袍,有些惴惴不安地问着坐在她对面的女子:“临贞,你在我家做法的时候,应当没有用你自己的名字吧?”

      “哎。”
      临贞摆摆手,咬了一口包子,含糊道:“放心吧,我师父从小就教过我,出门在外不要把她老人家的名字说出来,我自然用的是假名。”

      她说完便又打了个哈欠,困得连眼皮子都掀不开,完全是凭借着肌肉记忆往嘴里塞着包子。

      现下天色刚蒙蒙亮,他们一行四人带着行李雇了一辆马车出发前往泑州,果不其然被城门口的守卫拦了下来。

      这两天除却跟着萧祁练剑之外,谢令舒也密切关注着城中的动向。清乐镇的百姓们听闻临妙真人快要离开了,来凌虚观求签问卜的人只多不少,谢令舒便混在观内的人群里,杂七杂八打听到不少消息。

      让她意外的是,谢朗似乎真的没有发现自己的亲信已经死亡,直到现在清乐镇的官府也依旧没有找出那具尸体的身份,也没有任何的线索,这个案件似乎就这样被搁置了下来。

      按照常理,清乐镇和云京城的距离并不算远,两地的百姓也时常往来,谢朗既然如此关注临贞的动向,应当不至于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也是因为如此,谢令舒才总觉得冥冥之中好像有人一直在暗中帮助他们。

      就像现在拦下他们的守卫,只是敷衍地询问了三两句便放他们出了城,连身份都没有核实,看起来根本就没把缉凶归案的事情放在心上。

      从清乐镇到泑州,快的话也需要好几日的光景。
      无论是临贞和临妙,还是谢令舒和萧祁,都不是什么缺金少银的人,便合计着特意花了大价钱准备了一辆看起来其貌不扬,实则颇为舒适的马车。
      坐垫柔软,空间也宽敞,哪怕行至山路也并不觉得颠簸。

      谢令舒大部分时候都安安分分坐在车上看着从集市上买来的话本子,偶尔也会坐到车夫身旁盯着两侧的青山发呆。

      离泑州越近,她越有种十分荒谬的、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
      不仅是因为那里是她身上桩桩件件怪事的源头,还是因为她和萧祁的那个约定。

      虽然当时头脑发热和萧祁做了那种事,还答应了给他答复,但现在冷静下来,她又开始犹豫了起来。

      不可否认的是,和萧祁在一起时的确很让人心动。谢令舒十分确定,这份悸动是她前两世和其他人在一起时从未体验过的感觉,那是一种名为“喜欢”的情感。
      但她却不确定这种情感能维持多久,是一瞬间?还是十年二十年?这种注定了会逐渐消失殆尽的东西,真的值得她用一辈子去赌吗?

      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因为受过伤而畏手畏脚的怨妇,但理智却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如果重蹈覆辙了怎么办。
      而最重要的是,面对宋昭和裴朔她能够做到拍拍屁股就走,但若是换做了萧祁,她还能如此轻松自如地放下吗?

      “唉……”
      谢令舒撑着脸颊,再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车夫见她这样,有些好奇道:“小姑娘,这一路上我听你叹气都快听得起茧子了,你是和车里那位公子吵架了吗?”

      “没有吵架。”反而是因为关系太好了才让她烦恼。
      谢令舒木然转过了头,病急乱投医似的开口道:“怎么说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清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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