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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道无情 (10) ...

  •   未及三日,那位易观澜口中的陈大人便递了口信,不仅大方应承了此事,还邀她至统武库操练场一见。

      临出门,兄妹二人正打点衣衫,易止怜忽而心弦一动,迟疑道:“陛下虽宽容相待我兄妹二人,可阿兄若与武将有了牵连,只怕禁中会生疑虑。“

      易观澜却不以为然,一板一眼束缚腰带,“且宽心吧,我们身边莫非没有禁中的耳目?信不信,但凡你我稍有异动,立时必会有人告密。如今我与陈忠实相交,禁中却无甚反应,只能说明此等小事,陛下并不放在眼里。”

      她不动声色瞥了眼立在一旁的忆霜和溶月,上回有意令她们处理萱草的尸首,本存了试探之意,未曾想颇有几分手段,真就将一切料理妥帖。只可惜此二人可善用之,却不可全然信任,视为倚仗。毕竟王琰送她们进宫,虽有帮衬襄助之意,也未尝不是与萧缙间的一场不见烽烟的政治博弈。

      这些高居云端之人,疏懒慵坐便能指点天下风起云涌,无数人的生死只不过在他们的一念之间。这就是权势,翻云覆雨,玩弄乾坤,易观澜不过仅仅触及到权力的一角,就已经为之心荡神迷,窥觎非望。

      从宣光殿至统武库,需过三重门,果然如易观澜所料,她们一路畅行,中途并无禁卫阻拦查验。待至统武库,已是日头高照,便见数百军士肉袒赤膊,挥旗舞搠,号喊彻天。

      时下名宗大族,都会私养部曲,守卫庄园,易崇门下也曾养过三百私兵。因此这尘土飞扬、气冲霄汉的恢弘场面,她们并不以之为奇,面色相当从容。

      军中早有人留意她这一行人,见其个个姿容殊胜,意气非凡,一路走来有如闲庭信步,心下着实稀奇万分。再细观为首的那个小郎君,更是貌若天人,勾的个个心旌摇曳,恰如田舍呆鹅,不仅眼神飘忽不定,连手中的枪槊也挥得七上八下,敌我不分,把头一昂再昂,只盼着能多瞧上几眼。

      陈忠实正在帐下点兵,他目力过人,一早就看清了来人,望着底下人这幅没见过甚世面的荡漾模样,颇为火冒三丈。那张苍髯如戟的黑红脸膛虽瞧不出究竟,把虎眼一瞪,粗声粗气道:“你们这群小兔崽子看什么呢?仔细我将你们眼珠子抠下来好瞧!”

      众人惧他威严,被骂得一缩脖子,复又老老实实挥枪舞棒起来。

      易观澜含笑对他郑重行了一礼:“仆携舍妹止怜,拜见陈中军。”

      而易止怜见这陈仲实果然一副粗犷武将模样,又被他那粗硬声线吓了一跳,有些气短,只不动声色地往易观澜身后躲了躲,面上仍挂着得体的微笑,大方与他见了礼。

      陈仲实观她兄妹二人皆生得相貌煌煌,又知礼懂节,颇为欢喜,伸手亲自去扶:“当年我不过是尊君身边的牵马小卒,若无府君提携之恩,何有我今日成就?快请起快请起。”

      此话自有一段渊源,却是易崇当年作荆州刺史,怜贫恤苦,重信好义,引得不少游侠壮士风闻投效。后一路擢升至南中郎将,更是不论出身,人尽其才,善于抚御,麾下无比誓死尽忠。恰逢时局混乱,倒也真打赢了几场不大不小的胜仗,在军中着实有几分威信在。

      易观澜有意结交上陈仲实,就是因了这缘故。况且她已打听清楚,陈仲实此人重信重义,相当感念易崇的提拔之恩,常追忆当年出生入死之情。只是后来易崇四海广交友,知己遍天下,二人交情自然淡了下去。

      果然便听他咬牙切齿地骂道:“当年裕王在江州起事,率水军直上,图谋窃国。我等受命率兵南下,拦设水路,增防军要。谁知那杀贼晁高,不过是裕王的一条暖床狗,哪里懂什么兵防军务?竟也被封了将,趁着京畿守备不足,借口清君侧,挟嫌报复易君侯……”

      眼见他神情愤恨,确有几分真情流露,易观澜惯会察言观色,见状心下稍定,冲他使了个眼色,轻轻止住了话头:“中军感念家君恩德,义薄云天,譬如高日,某记挂于心。只是此地毕竟人多口杂,还请中军审慎些为妙。”

      陈仲实绝非愚钝之徒,经她提醒,已是恍然醒悟。任那晁高如何猥劣,萧缙到底留了他一命苟活,倘若再骂下去,传到陛下耳里,只怕会被视作对新帝的不满,落个因言获罪的下场。

      他细细一想,难免冷汗如豆,愈发高看这易家大郎,郑重其事道:“是我鲁莽,先不提这等伤心事,只道是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你且放心,我保管让小郎君觅得精兵。”

      转而对易止怜笑了笑,“日头正烈,小娘子娇贵,万不能晒伤了去,我这便让人搭个凉棚起来,再沏一壶茶水吃了,你们安稳坐着挑人便是。可惜军中粗陋,我等又是一向粗惯了,并不讲究吃穿,无甚好茶可供,还望莫要嫌弃。”

      他不过一声令下,眼前正舞枪弄棒的兵士便停了手中动作,自觉分成了两队,人数较多的那队转而一字排开,并肩而立,大有供君挑选之意。另一小队人马则颠颠地去找搭凉棚所需的材料,手脚极其麻利,不多时就收拾出了一个简易的歇脚之所。

      易观澜二人惊讶于陈仲实治下手段,自是知情识趣,忙谢过了这番好意。陈仲实听了一耳朵好话,满面红光领她们进去坐了,把胸膛拍得哐哐作响,“眼前这些人都是武艺过人的好男儿,身家清白,性情沉稳,小郎君只管放心挑个合眼缘的,绝对错不了。”

      易观澜粗扫眼过去,果然入目皆为意气风发的青壮少年,且个个生的眉眼端正,器宇轩昂,不由得暗赞这陈仲实办事牢靠,着实是个可用之人。

      正盘算如何将他拉拢过来,忽而见一小兵撒步狂奔而来,气喘吁吁道:“头儿,不好啦!那阿令不知抽了什么邪风,眼下闹着要起榻,您知道他那蛮牛一样的倔脾气,三四个兄弟都摁他不住,实在是没法了。求您赶紧下道军令,命他好生将养吧!”

      陈仲实一听,粗眉倒竖,喋喋喝骂不止:“这浑小子,才遭了那般大罪,还不老实遵医嘱!若是就此虚败了底子,再不能拿刀动杖,看他还有没有今日的威风!”

      他口中虽骂得狠,却撸起袖管,将那气喘如牛的小兵后脖子一拎,推搡了把:“还不赶紧随我一同去?凭那小子的身手,你便是将我的话带了去,他只怕早就走出十丈远了!”

      他刚要迈步,忽而想到易观澜这还有一桩要紧事,不由得一拍脑袋,拱手道:“毛躁小子不懂事,教郎君见笑了。这会子实在有急事需处理,恕我先行一步。小郎君只请慢慢挑,若是有合眼缘的,直接带走便是!”

      想了想,又朝耷拉着一半门帐的营房里喊了声,“小侯爷,这位是前头提过的易小郎君,还请多看顾他些。眼下我有事抽不得身,怕手底下这些皮猴儿要造反,只能劳烦您来压场子了,回头我必有重谢!”

      里头随即传出一道懒洋洋的声线,“知道了知道了,何必像个操心老婆子一般啰嗦,你且放心去看你那干儿子吧。”

      “净胡说!”陈仲实笑骂着啐了一口,也不待他回话,便急匆匆去了。

      殊不知他这一声小侯爷,竟喊得易观澜心头一跳,暗道:这陈仲实虽出身不高,却也结结实实在长沙之战和襄阳郡之役中立了不菲功绩,如今迁任翊军校尉,官至四品,宿卫军师,已然在朝中有些分量了。

      而听他与此人交谈,虽言语间颇为熟稔,却不自觉流露几分恭敬,想必此人品秩应远在他之上,又唤作小侯爷,若她猜得不错……

      不待她细想,那头已有人迈帐而出,着纹锦绯袍,佩方戟玉簪,行动时浑如虎相,举止间胜若豹形,生得阔肩窄腰,眉目英挺,双眸灿灿如光射九天寒星,玉面皎皎似月落山阴夜雪,偏偏左颊上神来之笔般生了颗灵动小痣,竟一下冲淡了周身冷峭端肃的气势,莫名添了几分柔软可亲。

      易观澜拿眼一看,只觉晴天打了个焦雷,心神恍惚,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

      陈仲实一路脚下生风,很快赶到了供军士休息的营房,远远便见两个小兵门神似的各立左右,门内则另有两道身影缠斗,有如黏嘴胶牙饧一样纠缠不清。

      他禁不住喝了声彩:“江小子,好样的!竟能拦住令小子,可见你武艺着实有了长进!”

      他口中的江小子,正是兽奴阿休。如今已脱离奴籍从了军,也算不愧对祖宗,故而恢复了本名江休远。

      江休远出身布衣,祖辈都是寒耕暑耘的泥腿子,偏他父亲不认命,机缘巧合下做起了贩香料的生意,凭借南来北往的阅历,练出了一双毒眼,竟将生意做大了,虽称不上豪商巨贾,至少也算个殷实余庆之家。

      江父膝下三子,江休远是老幺,说也奇怪,自他出生后江家愈发兴隆,江父便觉得他这小儿子是个招财的福星,愈发溺爱无边。江休远虽随了他阿耶那九国贩骆驼的好口才,却不爱经营买卖,偏生了副江湖义肠,江父便使了大笔银钱送他拜高人学武。可惜待他学成而归,惊闻慈父走商时遭了匪劫,竟客死他乡。他两个兄长素日不喜这嚣张跋扈的弟弟,又嫉恨父亲的偏心,遂联手夺了他应得的那份家财,将之扫地出门犹不解气,竟做了局将他卖作贱奴。

      按理说江母仍在堂,定容不下此残害兄弟的恶举,可她生性软弱,想到自己既成寡妇,日后还要仰仗两个儿子,于是强忍心中伤恸,做了个睁眼瞎,权当幼子已死,哭过几场便不追究了。

      江休远十七岁之前,章台走马,弯弓射雁,快意天涯,何等的风光?谁知这段快活日子竟如昙花一现,无尽的苦难随即纷至沓来,几乎将他湮没、溺死。他空负一身绝伦武艺,自以为打遍天下无敌手,谁知竟被手足至亲的背后一刀,一招毙命。又怎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与往日视作猪狗般卑贱下作的奴隶争夺抢食?

      他满腔的忿恨、憎怒、悲伤、刻毒,却无一发泄之处。待数次辗转,沦落至上林苑后,他仍不屈服,一次次的出逃未果,一次次被揍的皮开肉绽。在那段暗无天日的痛苦日子里,他想过不如认命,可一看周遭泥猪癞狗般泯灭人性的兽奴,又浑然警醒——他江休远何等人物?岂能老死在这铁狱铜笼?

      他咬牙切齿,强吞苦痛,暗怨命运弄人。幸而他尚未眼盲心瞎,看到阿令的那一瞬间,一直以来躁动不安的心海忽而变得风平浪静。强烈的直觉告诉他,他与他一样,生来该是天之骄子,一世豪杰,注定与这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今日种种,不过是伏龙困于泥海,神骥絷于四足,焉知未有吞怒涛,破紫霄,捣青冥之来日?

      他自此学会了沉默不语,学会了隐忍不发。每当不用斗兽的空闲时分,他总是独坐在角落里,用眼稍余光不动声色地追寻、揣测、临摹那道瘦削却挺拔的身影。

      他唯一心悦诚服,唯一另眼相待,甚至隐隐视为手足的朋友,

      阿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道无情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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