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破晓 ...
-
长街一直望不到头。
死亡和我想象里的并不相同,我的魂灵没有被发配到西方所谓的天堂或是地狱,亦没有找寻到中国鬼怪传说中岸边生满彼岸花的奈何桥。
分明没有喝下孟婆汤,反倒将世事忘却得一干二净了。
在万物乍来的风波里,我听闻到远处河流的呢喃,它盘在我的肩上告诉我说,人的一生最开始的地方,是家。
可我不记得我的家在哪里,同时我也忘了我的父母,我求助于呢喃声:“我没有家了,我忘记了。”
呢喃说:“在路的尽头,最大的一片云朵的下面,开满鲜花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我信了它的话,与它分别,于是它又顺着风波远去了。
但,路的尽头是什么地方?
会是正在对着我的照片泪如雨下的父母吗?
好奇怪,没有记忆的我,竟会如此悲痛。
我一直顺着大路往前走,路在哪里折拐,我就在哪里转弯,仿佛这条毫无人烟的大路遥遥不尽。
一直走,一直走…很久很久。
直到,我再一次听到人声鼎沸。
我站在人声鼎沸之前,抬眼去看面前的景象,那是栋伫立在雨里的学校,路口没有穿着校服的行人——学生们正在上课,我走上前去伸手扶上砖墙,可砖墙似乎很讨厌我,将我弹开了。
疑惑与愤怒在我的胸腔里混作一团杂乱,我进不去这里,也走不出长街,最后只能被雨雾浇灭愤懑,唉声叹气。
天空灰蒙蒙地罩在人的眼前,像一团充满尘沙的风暴想要置人于死地,我想要逃离这里,但脚下却重如千万斤,风暴张开嘴,嘶吼地向我飞扑而来。
紧接着,我听到了刺耳的鸣笛声、谈话声以及一道清晰的撕心裂肺的喊声。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可依旧于事无补,心脏由于恐惧和惊悸而疯狂跳动,仿佛要将胸腔炸个粉碎,耳边能听到的声音尽是狂暴。
就在我以为我要被风暴吞噬之时,一只有力道的手猝然搭在了我的左肩上,那一刻,面前的狂暴和吼声全部消散,如同兔子见了灰狼,纷纷逃窜。
我转目,顺着手臂去看这人的面容,可他好像置身云雾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脸。
“这是你所恐惧的东西,“他的声音空灵地响在长街,悠悠地飞向遥远的那边,“你要学会克服。”
“我所恐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问他。
他侧了个身,好像正在看着我:“那要你自己去找,只有找到并克服你的恐惧,你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魂灵。”
“但我很胆小,”我坦白道,魂灵无法撒谎,“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克服。”
这个高大的人站在我的身边,笑声从喉咙里挤出来:“真是如此吗?”
话毕,他自顾自地一个人走了,向着无尽的大路走去,留下一个形单影只的我站在原地困惑。
我连影子都没有,但那个人有,我看见他的影子跟在他的脚底下,学一步走一步,我还看见他的耳垂上挂着一只星星,很闪亮,和我一样独自一个。
但我并不闪亮。
很普通,隐埋进烂泥之下。
介时,下课铃刺耳地震抖起来,学校仍旧稳稳地伫立在那里,周围的一切都在躁动,风参在这股躁动里,卷着微尘冲进我的双眼。
双眼被刺痛了,像被凌迟一般,我痛苦地跌坐在了地上,热闹的沙风还未停歇,继续与微尘共舞,它吹塌了学校的建筑——我听见了轰然倒塌的声音;他又冲破了刺耳的下课铃声——我的耳里只剩风声;他还撞破了阻拦我的屏障——那道障碍如玻璃一样碎裂开来,然后碎片飞向四野。
我有些怔住了,揉着双眼的手也停下来了,搁置在眼前的半空里。
像一只木偶,一动不动。
我承认学校是一个让我恐惧的地方,但令我害怕的并非是它的本身,而是里面的人。
我没有朋友,我讨厌朋友。
所以,我这样的人活该没有朋友。
曾经的学校在我的面前被硬生生地破成了碎片,它先是阻止我进去寻找我的记忆,随后又是碎成了千百万的尘沙飘浮,它和那水龙头里的水流一样讨厌我。
我所恐惧的到底是什么呢?
不是被讨厌,也不是没朋友,那是黑暗和下雨天吗,又或者是骤风啸叫的雨夜?
我没法肯定,也无法否定。
我看向那些从学校里吹出来的碎片,他们像是地震过后的废墟,凌乱地、散落着,堆积起连着脊梁的山坡。
这道山坡挡在了我和那个已经走远了的男人的之间,我目送着他渐行渐远,在男人背影消失的下一刻,那连着脊梁的山坡交错相铺,为我搭上一条通往遥远地方的路。
可是,当这条路出现之际,一抹无尽的黑暗从天边扑冲向我,我有些被吓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躁地颤抖着,它已经不会再跳动了,却还是会抖动着宣告我的恐惧。
要命的黑暗仿佛要来杀死我,像刚才那张开血盆大口的风暴一样。
我心悸的厉害,强烈的恐惧感带动了我的双腿,风和尘沙被我踩在了脚下,我踏着如云雾般的细碎飞奔起来。
逃。
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跑。
我实在没有办法直面要将我吞杀的黑暗境地,我认为在那样的黑色里,藏匿着比人心更可怕的东西。
我无休止地向着来时的方向狂奔,一刻不息,呼吸畅通无阻,再没有了剧烈运动后的窒息感,但黑暗还是逐渐赶上我,它将我周遭的光亮全部杀死,穿过我的脚底,又越过我的头顶,最后将我团团包裹。
我停下脚步,木讷地盯紧周围的一切——我站在黑暗里,像再次被杀死了一般。
在黑暗里,心底的恐惧莫名其妙地销声匿迹了,它离开我的胸腔,不再啸叫,反而顺着一条看不见的丝线飘向远方,我想去找它,是好奇心作祟,我想去看看它奔向的路的尽头是什么。
会不会是我的家。
于是我先是回身,在我向前迈开第一步时,遍地生花。
些许细碎的蓝色小花从我的脚底生长开来,绿草里边散着荧光,向无尽的黑暗无尽地绵延,像终不止息的生命一样奇迹。
星点般的荧光从这些个细花儿里钻出来,萦绕在我的周围,他们学着那远方河流的呢喃一样在我肩上耳语。
它们说:“前面,是你要去的地方。”
“一定要去吗?”我细细地感受着光亮们,悄声询问。
“一定。”
它们的回答异常坚定,我难以驳说。
我注目地眺望向远方,那里还是一片黑的颜色,可我的身侧已然存有了些光亮,也便不再那样地怕了。
我不那样地怕了,却还是无法再次迈开脚步向前方走去,那里尽是未知,而人对未知事物,总会保持着一定的警惕与恐惧。
我怔愣地立在那里,像被世间遗忘。
而事实上,我的□□早已被人世间抛弃了,兴许已经变成了灰沫,被扫入狭小的瓷盒或木盒埋入地下,我的魂灵也游荡在这里,不知去往何方。
在这似乎无休止的静默中,我的耳畔悠悠地飘来轻飏的歌声,光亮们听见了,也开始躁动起来,我提心竖起耳朵,试图捕捉到音符的诉说。
“自由…啊…无限——呐,生长…”
我貌似听见了,却模模糊糊,于是我抬步寻着歌声的方向向前走去,我的脚底还在开着花,那些荧光依旧从花儿里钻出来,零散地飘在周围。
越靠近声音,就越能感到心脏的鲜活。
在胸腔里跳动声的伴随下,我终于听清了这勇敢的召歌。
“自由的一生,无限制生长——
亲爱的,你是你呀
亲爱的,别害怕啊
亲爱的,要勇敢啊
亲爱的,要开心呀…“
那团像太阳一样的精灵高声地吟唱着,同时也注意到了我的到来,她转身看向我,用一种很和善的目光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仿佛在欢迎我进入到她的领地。
我也打量着她。
她长得很讨人喜欢,像是精灵,但她穿着却又与我想象中的华贵精灵不太一样。她穿着宽松的短袖,穿着宽松的长裤,脚下踩着一双小白鞋,扎着很多女孩子都爱扎的低马尾。
她笑着,就像花一样漂亮。
我说她是精灵,是因为她真的和精灵一样,身旁环绕着一圈迷蒙的光环,亮而耀眼。
是太阳一样的精灵。
她站在我的面前,伸出她的手来握住我的手,忽然问我:“你还记得我吗,你还记得我吗?”
我没有答话,她依旧自顾自地诉说着许多不着边际的而又莫名其妙的话:“……你别忘记我呀,知遥,你一定不要忘记我呀,我们要做一辈子的朋友,对不对,;你要记得我呀……”
她说话时很激动,眼泪只管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有落下来,她知道我的名字,而我却不知道她叫什么,正当我欲要开口问时,一阵突出其来的喧嚣带去了这样的一个精灵,它冲进我的大脑,刺痛着我原本就布满灰尘的记忆。
精灵随着喧嚣声向远处离开了,我身侧的荧光也跟着她一起走了,就像花是陪伴我而来的,光是指引我而去的。
精灵在远去的路上依然吟唱着。
“……亲爱的,要开心呀。”
我抬起脚步去追,追着光亮,依旧一路生花。
我奔跑着,身上的血液还在。
我奔跑着,像逃亡。
“你等等我!别抛下我啊!请你告诉我你是谁,请等等我!”我几近嘶吼着向她喊着,但她并不回头,我像被一场大浪打过来后所遗忘下的搁浅者。
而她方才对我的所说所言就像是上时代的老旧留声机一样,消耗掉唱片最后一次寿命后,记忆就变成了永存。
但关于她的唱片,却仅仅只有一次机会。
我狂奔着,仍旧是离她好远,她越来越亮,渐渐融进那些默声的光点里。
在完全融进那看着令人向往的光亮之前,她骤然较头向我高喊:“知遥!我是许幸福!我是幸福啊,请一定别忘了我!”
说罢,她终于是融入了那团太阳,将我留在了这片黑色土地。
许幸福。
她的名字似乎很耳熟,又很陌生,像是一个很久很久都没再见面的老朋友,我不记得我是否真的认得她,但我肯定,我是她的朋友。
我慢慢地停下了追逐她的脚步,我知道我再也追不上她了,于是我又做四了一个孤岛上的搁浅者,在黑色的一望无际的沙滩上向着永恒的未知走去。
许幸福。
我想记得她。
可越想记得她,就越在折磨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