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盛枝shengzhi

2、和平

　　如同乐章在最高潮之处戛然而止，音符摔落于空荡，黑暗骤然降临。

　　乱了，全都乱了！

　　在看见希望的前一秒被打回深渊是什么感受？
　　一切企盼落空，所有想象破碎。
　　整个帝国都沸腾了起来，要为菲尔登上校讨回公道。
　　你说奇怪不奇怪，在这场直播之前明明大家都不认识菲尔登上校是谁，可是在刺杀事件后，菲尔登上校却好像变得深深受人爱戴和敬仰。
　　或许他们并不是在真正讨伐那个凶手，他们也不在乎菲尔登上校的功绩，他们只是在宣泄和平的曙光消逝的愤怒，在怒吼着叫嚣对帝国的不满，在向这个混乱的糟糕的世界用尽全力地再反抗一次。

　　8月20号。距离枪杀事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周。
　　皇宫里依然平静美好，只是里面的人一举一动都多了一丝小心翼翼。
　　此时的会议室里，各官员正报告着最近的消息。
　　“根据前线反馈的情况，刺杀菲尔登上校的犯人已经被逮捕，审问结果显示他是埋伏在加兰星的恐怖分子，计划这次刺杀只是为了阻止和平公约的签订。但是经过深度调查后，我们还发现他与异族有着某种金钱交易。”
　　“因为是在双方签字之前被打断，所以理论上合约并没有生效。而我们怀疑这都是异族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他们首先提出谈判，而又在关键时刻破坏合约签订。现在异族还在蠢蠢欲动，我们不得不提防……”
　　“帝国损失了一名优秀的士兵，异族再次挑起了群众的舆论，他们根本没想过要和平，他们本性里的侵略是掩盖不住的！”
　　“就应该和他们正面对着干，搞什么谈判什么合约？憋屈死了！”

　　会议室一片喧嚷，戚锦只觉得疲惫。
　　连轴转的工作，再加上几个通宵，戚锦不出意料地病了。
　　本来不想在这个关头请病假，奈何连皇帝都听说戚锦生病很严重，主动告诉他明天不用上班了。
　　一个难得的假期，却不知道用来干什么。
　　吃了药，暂时没什么起效，头昏昏沉沉的难受，人也没有精神。
　　看了一会儿书，觉得有些累，便倒头就睡。

　　四周海浪声嘈杂，海风夹杂着湿润的气息扑面。
　　戚锦知道这是梦。
　　他此时应该躺在床上，忍受着高烧的痛苦，而不是坐在海岸边上看风景。
　　但没什么不好的，这里很漂亮，他心情格外的不错。

　　后面传来些许动响，是有人在靠近。
　　戚锦直觉是那个人。
　　果然，不过须臾，聂辰逸走到他身旁坐下。
　　戚锦恍然发觉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做梦了，也从来没有梦见过聂辰逸。
　　这个梦有些奇怪，他好像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冷静地旁观梦的走向，一半共情梦里的自己，沉浸在梦中。

　　他听见自己开口，“你已经决定了吗？”
　　决定什么？
　　聂辰逸轻声嗯了一下，两个人陷入沉默。
　　他们谁都没有看向彼此，只是直视前方，看着宽阔的海面。
　　戚锦觉得自己好像不太高兴。
　　“这里好看吗？”他又打起精神问。
　　“嗯，确实很漂亮。”旁边的聂辰逸点头附和，“我心情好多了。”
　　什么意思？聂辰逸才是那个心情不好的？
　　“这里是难得的没被战火波及到的自然星了。”他解释道。
　　随着这句话，戚锦眼前好像浮现出了那副堪称灾难的图景。
　　战火蔓延，人们胆战心惊，自发举行的游行仪式，管束力不足的军队，满目疮痍的战场……
　　无休止的哭号，泛滥的眼泪，压抑的呼吸，躲闪的目光，渺小而又可悲的灵魂，眼中失去了对自由的渴望……
　　难道这是未来的模样吗？
　　他是身处这个垃圾世界中的一员，他也是冰冷的残酷的旁观者。

　　“谢谢你带我出来放松，戚锦。”聂辰逸认真地对戚锦道谢。
　　戚锦好像从来没有听见过他这么认真的语气，像是在宣誓，像是在许诺。
　　“但是我还是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这一刻，戚锦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什么决定——要聂辰逸付出生命去换取帝国和平的一丝可能，要聂辰逸以生命为代价来给这个破败不堪的已经不可挽救的帝国送上他的最后衷心。
　　“戚锦，我知道你的目的，但是我还是会为帝国战斗到最后一刻。”
　　他低头苦笑，“嗯，我知道。”
　　戚锦心中涌上酸涩的情感，像是攥住了他的心脏，疼得他不能呼吸。
　　眼前被水雾遮的朦胧，他忽然发现自己可以控制那个坐在岸边的自己了。
　　他连忙扭头去看身边的人，可是不管怎样努力都看不清那人的脸。
　　嘴里漫上苦意，他想替自己说出那句想说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会选择为帝国献身，所以这次邀请你出来不是为了劝你改变主意，而是想约你最后再看一看这么美的风景，想最后能再陪陪你。
　　他没能说出口，要窒息的感觉淹没了他，他大口喘着气，无法说出半句话。
　　在梦的最后一秒，眼睫终于承受不住泪珠的重量，随着一次眨眼，泪珠啪嗒摔落在地。
　　他也终于看清了那人越走越远的背影。

　　销了病假，戚锦又回归乏味的工作生活，事情过得久了，群众的反应便也淡了，毕竟谁被刺杀也影响不到他们的柴米油盐，也与他们的口粮工资毫不相关。
　　帝国与异族的关系倒是如履薄冰，军队已经开始了备战模式，仿佛下一秒大战就要打响。
　　在这种局势下，聂辰逸作为帝国元帅有必要被迫结束名为述职实则休假的时光。

　　会议上听见要把聂辰逸重新调回前线的召令时，戚锦下意识就要举手说不同意。
　　皇帝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在会上向他提问。
　　“监察官对元帅的工作调动有什么异议吗？”
　　看来那天的梦还是对他产生了很大影响。
　　“是的，陛下。”戚锦斟酌着回答，“我认为只调动聂辰逸元帅的职务是不够的，当初元帅的一些亲兵都跟着一起回来述职，现在也理应随元帅一起回到前线。”
　　皇帝打量了戚锦几眼，便同意了他的提议。
　　“前线确实少不了元帅坐镇，但要是元帅少了亲信也难免会左支右绌。我支持你的提议。”

　　聂辰逸出发那天是8月25号，戚锦特意去送了他。
　　风很大，把他金色的头发都吹乱了。
　　他去的早，也没知会聂辰逸。
　　所以聂辰逸看见戚锦的时候非常惊讶。
　　“戚锦？特意来送我？”他笑得没有半分收敛，大步走了过来。
　　后面司义几个探头探脑看了两眼就先上飞船了。
　　“对。”戚锦故作镇定地回答。
　　“谢谢，我很开心。”聂辰逸今天没穿军装，穿的是件夹克，还骚包地别了副墨镜。不过哪怕穿得这么随意，也挡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军人气质。
　　“我没想到你能来，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我也没想过自己会来。”
　　“啊？”聂辰逸磕巴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个回答。
　　“我今天来也是一时冲动，有些唐突了。”
　　“没有没有，我挺惊喜的。”
　　“聂辰逸，我来是想说，注意安全，还有，我相信和平终会到来，所以，我等你回来。”
　　没头没尾的几句话让聂辰逸有些懵，等反应过来又是狂喜。
　　“戚锦，你的意思是，等战争结束，你就有时间可以和我谈个恋爱了？”
　　“对，监察官的工作挺轻松的，战争结束前线的事务也就没有那么紧急了，到时候我会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和你恋爱。
　　话没说完，他被聂辰逸抱住。
　　“戚锦，抱一下。”他比戚锦高，用怀抱直接圈住了戚锦。
　　戚锦从没有和人这样拥抱过，更何况是在机场这样的公共场合。
　　顾及到戚锦的习惯，聂辰逸没一会儿就松开了手臂。
　　“那你等我回来。”
　　“好。”

　　他没想来送他的，但是总是想起梦里那一幕。冥冥之中他像是有预感，总觉得聂辰逸去前线会有危险。
　　他有一瞬间想要不管不顾拦住聂辰逸离开，他一直困在那个梦中……
　　战胜情感的理智让他只能站在原地故作轻松地和聂辰逸告别，送他去奔赴宿命般的战场，放他去追逐自己的信仰。

　　“对了，我记得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乐！”
　　“谢谢。”
　　“其实是打算给你发信息的，没想到你来了。”
　　“是吗？自从毕了业你就没再给我发过信息，也没给我送过生日祝福。”
　　“嗨，那不是怕打扰你嘛！我保证，以后你的每个生日我都不会再错过了，我的生日祝福保准送到，好不好？”
　　聂辰逸声音很好听，低沉地压在戚锦的耳边，麻了他半边身子。
　　“好，我记着。”

　　可有的时候，命运已经悄然做好了安排。
　　我们只能在窥见命运一角的同时，竭尽全力去弥补遗憾，哪怕我们也清楚，有些事不会改变。

　　这一年里，战争不停发生。从小打小闹，边境线骚扰，到两军对垒，正面冲突……
　　双方都伤亡惨重，战争却也不能停止。
　　有的时候聂辰逸会想，如果当初菲尔登上校没有被枪杀，协议签订生效，是不是就会迎来和平。
　　会吧，因为和平是所有人都期盼的，是所有人都想看到的。
　　所以哪怕无法给那些因战争牺牲的士兵们报仇，无法给被割让出去的加兰星一个交代，我们所有人还是会在和平到来的那天振臂高呼。
　　因为这是我们期盼已久的和平。

　　和平是什么样子的？
　　戚锦看着没有边际的星域，思念着几百万公里以外的人。
　　应该是和梦中完全相反吧——
　　是人人挂在脸上的笑容，是不再压抑的自由，是不需要担心突如其来的变故，是于醉生梦死中幡然清醒。
　　是光辉灿烂的未来和和平安定的生活，是温馨美好的日常和值得珍藏的旧时光。
　　那时候，他和聂辰逸会于人间欢喜中重逢，会在岁月深处相依，他们一起经历光阴的打磨，将未能表达的隐晦爱意说给对方听。

　　战争一直没能平息，而双方的摩擦逐渐升级，最后的大战一触即发。
　　可能身处高位的人总有些直觉，聂辰逸想，比如这一刻，他就忽然觉得这是最后一场仗了，打完这场仗就会有最后的结果了。
　　无论生死，无论输赢。

　　帝国胜利了！

　　消息传回首都星，全帝国上下一片欢呼雀跃。
　　这是我们打下来的胜利！
　　不用靠着谈判，也不用割让领土，我们是胜利者！
　　人们高唱着故日的礼赞之歌，见证着破晓的曙光。
　　帝国终于迎来了新的篇章，人类又一次在浩瀚宇宙中证明了自己。

　　戚锦从梦魇中惊醒。
　　冷汗已经浸透了睡衣，脑海中思绪纷飞。
　　他浑身打着颤，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陨石于宇宙中完成了无声的爆炸，碎片散落在某个静寂的角落。
　　有火光迸发在一瞬间，照亮了这悲壮孤独的一幕，而又重新隐于黑暗。

　　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没有人能保持镇定。
　　早在聂辰逸进军队的那天，他就做好了为帝国献身的准备，可那只是说说而已，谁他妈真想死啊？
　　真正的死亡只在一瞬间，是他意识到自己死了，是他已经死了。

　　他牺牲在了曙光照不到的最后一寸战场上。

　　有人说人在死之前会高倍速回放自己的一生，聂辰逸如果能活过来，一定会反驳他，没有的事儿。
　　在他意识到自己会死的一瞬间，他脑海中突然蹦出的场景是一年之前，他和戚锦在咖啡厅聊天的一幅画面。
　　戚锦问他，“你不是和我说你把烟戒了吗？怎么又让我抓到了？”
　　他随便扯了一句因为军队压力大，用烟草麻痹神经。
　　其实不是，他只是在某一天突发奇想，想着会不会自己一抽烟，戚锦就突然出现，冷笑着质问他，“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戚锦还是辞去了监察官的职务，自从聂辰逸牺牲后，他的身体就越来越不好。
　　他总是能梦见聂辰逸死在他面前的样子。
　　他打听过聂辰逸是怎么死的，但是没有亲眼见他最后一面，所以脑海里总会发挥想象——他幻想他的爱人像英雄电影里的主角一样奋不顾身挡在所有人面前，他幻想他的爱人像喜剧电影里的倒霉蛋一样只是不幸被死神选中。
　　但醒来后，他又不得不接受现实，他的爱人没有什么很伟大的死法，没能被全帝国的人铭记。
　　只是死在了异族卑鄙的暗算和针对里。
　　但没关系，在他心中，他的爱人就是帝国的英雄。

　　见到司义是在聂辰逸的墓前。
　　8月25号，戚锦的生日。
　　聂辰逸不来找他，只能他来主动找聂辰逸了。
　　“你好，我是司义。”
　　“戚锦。”
　　那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声音和戚锦的撞在一起。
　　“我听聂辰逸说过你。”
　　“我听聂辰逸说过你。”
　　“哦哦”司义应了两声，“请节哀。”
　　他们又彼此寒暄了几句，一同站在聂辰逸的墓前沉默。
　　司义絮絮叨叨地和聂辰逸说着话，也没把戚锦当外人。
　　想起来有意思的事儿他就闷着头笑，好像是在和一个好朋友闲聊，好像下一秒对方就会故作恼怒地插嘴。
　　戚锦在旁边静静地听，听那些他没能参与的过去，听那些他无法追忆的时光。
　　最后司义留下了一束花和一句生日祝福。
　　“他说8月25号是他爱人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过了很久，戚锦又被邀请到母校讲座，有学妹问他，为什么辞去工作？
　　他想了想，说是身体原因。
　　其实是也不是，当初接受这份工作，也只是因为恰好在前线，有一个他在乎的人。

　　“所有一切都会成为过往云烟，最多留下一个故事或传说，但也已几近遗忘，最终难逃完全被湮灭的结局。”

　　他们的故事湮没在浩瀚宏阔的历史中，彼此了解，时光与梦境见证。
　　在历史沉浮中被席卷进浪潮中，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一部分。
　　就像百年后，谁还会记得他们的名字，就像百年后，谁还会缅怀那一位英雄人物。
　　就像谁也不知道，当年戚锦其实早就听说了隔壁指挥系有个刺头叫聂辰逸，长得帅，声音好听，性格桀骜，生性跳脱。

　　攻击的枪炮声四处跟随，仓促间
　　遗落的感情和灵魂，也不知
　　被风卷到了哪个肮脏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