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回廊》林檎无花

3、二

　　我又做了那个梦。像是在否认我的认知一般，反复出现的梦。

　　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大厅，摆满了一眼看上去便能明白其价值的艺术品，虽说有些浮华却不让人觉得恶俗。我似乎坐在比平地高出一截的类似椅子却有些许差别的物体上，大厅里站着一大群人。

　　他们统一穿着银白色的长袍，长相被相同的银白色的，只露出眼睛的面具遮住。我感到眩晕。他们在参拜什么东西，口中不停地重复着我听不懂的话语，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他们似乎是面朝我的。这让我感觉不对劲，难道我就是他们参拜的对象吗？

　　其实也有些不同。他们似乎是在参拜我，又似乎在参拜我以外的东西。实在要说的话，应该是一个空洞，一种虚无，一种由我为象征的虚无。

　　我试着移动手臂，果然没有可以控制的躯体。

　　然后我就醒了。

　　——

　　我觉得脸上湿湿的。尼希里在一旁笑着看着我。

　　他说：“恩索尔，你哭了。”我沉默。

　　今天是第四天，我的第四个日子。

　　尼希里说：“明天就要去参加舞会了，今天去给你买件衣服。”

　　我点头，跟着尼希里从旅店出来，上街。

　　街上一如既往走着很多人。我们走进一家装横得很华贵的店，一眼望去就知道那些衣服都价格不菲。尼希里给我挑了一件黑色的——不出我所料——贵族礼服，以及一件长及脚踝的披风。我换上衣服之后他让我照照镜子。

　　于是在我生命的第四天我才看到自己的长相，十八九岁的少年，一头红色卷发，皮肤苍白，嘴唇很薄毫无血色，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比起身后站着的尼希里，我整整矮了他半个头。尼希里偏瘦，当然还没有到弱不禁风的地步，却实在无法给人留下[强壮]的印象。

　　我隔着玻璃窗瞄了瞄店外，地上躺着一个乞丐，衣不蔽体，满脸污秽，似乎活不了多久了。再看向店内，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几个客人，个个衣着华丽谈吐不凡，高傲而平静。

　　尼希里让我给了老板一块金色的石头。我们走出店门，我指着地上的乞丐问尼希里：“为什么这个人躺着这里，吃不上东西也没有衣服穿，可是那些贵族就能穿着价格不菲的衣服，吃着美味的食物，在战乱时期也一样舒适地生活呢？”

　　尼希里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回答说：“这就是人间。有人饿死，有人浪费食物；有人将新衣服丢掉，有人在街上受冻；有人活着，有人死去。这便是人间了，你明白我为什么要让你看看人间么。”

　　我想了想，还是摇头。

　　他说：“因为人间的[不公平]，是秩序之神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你要明白，[公平]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被许多人所期待，甚至可以说大多数人是不需要[公平]的。”

　　我仍然很迷惑。我想说我并没有觉得[公平]被人所期待，因为尼希里没有告诉我这一点。

　　尼希里又继续说：“有的人生来被上天眷顾。这里面除了他们自身努力与否之外，多多少少有[命运]的作用。为了改变这些[命运]，人类便发动战争。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在恐惧面前所有的灵魂都显得不堪一击。”

　　我点头，然后跟着他回到旅店。

　　——

　　我开始害怕睡眠。这几天一直在夜晚重复的那个梦让我感到恐惧，它否认了我的认知否认了我的存在，似乎到目前为止我短暂的生命才是[梦境]。

　　要说为什么，因为它太真实了。比我所处在的一切环境比我所经历的一切事情都更加真实，我可以感受到。

　　那些白衣人面具下深深地恐惧与悲哀全都传达给我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在祈求什么又在害怕什么，但我能明白那种感觉。说来奇怪，我并没有经历过任何让我觉得恐惧或悲哀的事情，在梦中却能很好地明白这两种感情。

　　它们是存在的。是存在的。

　　白衣人不说话，只是在祈祷，我可以看到他们眼中流露出的虔诚与渴望。

　　但他们到底在希望什么，在害怕什么呢？

　　——

　　我又睡着了。

　　当然还是那个梦，这次我开始仔细观察那些白衣人。

　　就算穿着一模一样的长袍戴着一模一样的面具，他们之间的差别还是显而易见的。有的是男性有的是女性，有的年龄小有的年龄大。他们的身上散发着同样的气息——渴望，悲哀，恐惧。然后我注意到一个人。

　　是个女性。戴着面具无法推断年龄，不过身材修长曲线分明，所以大概是年轻的女性。她长着一头金色的卷发——这给我无限的熟悉感。她并没有跟着别人一起祈祷，而是静静地看着我，面具下的蓝眼睛一直看着我。

　　她在否认。当然如我所说，她并不是在否认我本人的存在，而是否认[我所代表的信仰]，她似乎并不认为我能真的能够实现他们的愿望。

　　我忽然感到没由来的恐惧。

　　我为什么知道她的想法？

　　——

　　因为这一阵恐惧，我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忍受着痛苦直到梦的结束。半夜我就醒了，尼希里当然还在睡。我看着他就渐渐安心下来。由于不想吵醒尼希里，我就一直在窗户旁坐着，也不知道时间，干脆等着天亮好了。

　　白天繁华的大街在夜晚自然而然地变得安静了，只有少数的流浪汉在边喝酒边在地上翻滚。偶尔有马车匆匆驶过，也不足以打破夜晚的寂静。

　　天上挂着一轮明月和无数的星星。我很想知道在天空的上方是什么，在那些会发光的物体的上方，在万物的上方到底是怎样的存在。真的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有一个全知全能的神么？如果有这样一个存在，为什么他会容忍人间有战争有苦痛？

　　我自然是不明白这些，好在明白了也没有什么用，这样的问题不适合我去思考，并且对我的生命没有任何影响。

　　破晓，日出，我看着这些奇妙的景象。
　　光亮撕破了灰暗，旭日喷薄出艳红的光芒，金光洒向大地。空中的云朵被染成淡金色，形状不停地变化着，翻滚在清晨的薄雾里。

　　将黑暗打破的光芒，将黑夜驱散的白昼。

　　商店一家家开门，也开始有行人出现在街上。

　　我盯着大街出神，忽然身后传来尼希里的声音：“你竟然比我醒得还早，太稀奇了。”我回头，看到微笑着的尼希里。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我半夜就醒了，但是想想还是算了。还有，难道他天刚亮就起来了吗？

　　尼希里说：“王城的舞会傍晚才开始，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摇头。其实并不是没有，而是哪里都可以，只要和尼希里在一起，去哪里干什么我都无所谓了，和他在一起我就会感到满足。

　　现在的我还不明白。后来艾克丝比告诉我，这样的满足感便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