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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江潮水连海平 ...

  •   洪熙四年,蓬莱岛。
      陆展靠在贵妃榻上养神,李璟拿着本怪谈坐在旁翻看,姿势很是惬意,看到有趣的时不时跟陆展分享,陆展闭着眼,有时回他一两句,有时浅笑一声,一派的宁静祥和。
      远处传来岛上管家江秋的呼喊。
      “陆展!郁之!燕将军来信了!”
      江秋跑到陆展面前,激动地递给陆展信,嘴里飞快道:“檀山大捷,乌斯人这次被燕将军赶回老家吃草了,再过上大半个月就能回来了。”
      陆展接过信,皱着眉试图辨认信上龙飞凤舞的字,一开头便是这次又在哪受了伤疼得半死,还沾着点血迹,是燕舒月一贯小题大做的卖惨方式。
      她第一次搞这把戏时二十二岁,已经是参将,接手父亲的北溟营不过一年,宋惊觉刚过及笄,燕舒月给蓬莱过来的信一直是谁在蓬莱便先看,那次恰好是宋惊觉在,看到脸色瞬间煞白,匆匆留了张字条便骑着李璟送她的及笄礼——一匹血汗马,连奔三日赶到燕舒月所在的北溟营,却被拦在营外,还是副将何敬正好回来,才带她进的营。北溟营军规严明,士兵训练有素,从不轻易让外人进营,这次看见燕将军身边向来不苟言笑严肃刻板的何副将亲自带人进来,还是位看着年龄不大的女子,众人异常惊奇。
      她衣袂飘飘身量纤纤,白衣白马,背着一把大刀,一路上受到了无数的注目礼。何敬掀开帐帘,宋惊觉发现原本以为重伤在床无法自理的伤员正生龙活虎地抱着碗吃拉条子,桌上还放着一碗面,她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大声说:“老何,我刚听萧广说你带了个一袭白衣长得却颇有祸国妖姬神韵的小美人儿回来,你什么时候在外面搞了个私生子?”
      何敬早已对燕舒月的胡言乱语百毒不侵,他冷硬回复:“未曾,将军。”
      “那人现下可是在你帐中,这事儿我要告诉德阳,她虽不能从汴京赶来将你和那妖姬各打五十大板,但肯定也够你喝一壶了,你忘了不可私带外人的规矩了?先把面吃了再去领罚,特意给你留的,差点就被萧广抢了。”她想起那个常年素衣的小丫头,抬起头,“不过我为什么听那形容越听越像青岚那丫头——”
      “……”
      日了娘了,还真是。
      她惊愕至极,艰难的咽下一口面:“你怎么来了?”
      刚提到的祸国妖姬此时正笑吟吟站在她面前:“来看你死了没有。”
      她还未缓过神来,未意识到撒谎的严重性,下意识同往常一般跟她呛声:“很遗憾,还没。”
      宋惊觉气结,但面上不显,去摸青岚刀:“那确实很遗憾。”说罢便抽出青岚,直直劈向燕舒月!
      宋惊觉自十三岁后便每次见到燕舒月都要打斗一番,无论是赤手空拳,还是大刀,她都未赢过,燕舒月惯着她,又希望她长进,每次点到即止,看到她有长进便停手,让她输的很体面。但她越挫越勇,且毫不罢休。时至今日,骑射已能与燕舒月平分秋色。
      燕舒月早已习惯她二人一见面便开打,她灵巧地闪身到一边,木桌顿时被刀风劈得四分五裂,抱着碗,问:“战后资源匮乏,皇上又拿不出银子,出去打,别弄坏物件。”
      下一秒裹着布的青岚又袭向面门:“无妨,弄坏的东西你只管问蓬莱要。我看你信上说的恐命不久矣和信上的血,以为你重伤在床,结果我一问小何将军,只是你左手手臂破了一个两寸的口子而已!我再来晚点,它就愈合了!你老叫人这么担心做什么?!”
      何敬早已见怪不怪,他用脚尖接住将要跌落在地的另一个面碗,一发力,面碗飞到他手中,竟未洒分毫,他问:“将军,我还受罚吗?”
      燕舒月腰向后一仰,刀从她面门上滑过,她二人出了帐外,惊动了门外士兵,燕舒月道:“那碗面我就应该让萧听云吃了!”
      士兵们见刚刚的白衣仙子正拿着那把大刀跟手无寸铁的主帅打斗,主帅竟还面上带笑,其中一个百夫长叹道:“动作大开大合但速度迅猛,这刀看起来至少三十斤重了,步伐也不发虚,就是刀法看不出是江湖上哪一家的,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糅合百家提炼出来的!这就是你们说的,营中来了个娇滴滴的仙子?”
      后来等宋惊觉气消,燕舒月挥散人群,宋惊觉收了刀头也不回的进帐,她紧随身后,笑得贱兮兮:“担心我就直说嘛,还说来看我死了没有,真叫人心寒......怎么哭了?”
      她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以前带青岚在校场练骑射时,她从马背上跌落下来都不掉一滴眼泪,身上练的青一块紫一块儿的时候也没皱过眉,就半年未见,怎么在蓬莱被端王陆展养的越发有小姑娘脾性?也是,她原本就是个小姑娘嘛。
      宋惊觉近日来奔波的疲倦,发现被骗后的怒不可遏和看到她安然无恙没有缺斤少两的担忧一起放下,委屈同潮水般袭来,鼻子发酸,听她的话后才后知后觉的一摸脸,摸到一手湿润。
      燕舒月感觉自己心里仿佛塌下去一块儿,心疼和懊恼让她语无伦次:“怪我,我看你许久不给我写信,怕你把我忘了,抱着侥幸想见你一面,以为你知道我是在诓你,累坏了是不是,饿了没有,这儿的大锅饭你怕是吃不惯,想不想吃拉条子?我让人送热水来,你泡个澡。”
      宋惊觉的重点却不在这里:“在外面野游时掉在地上的馒头也是捡起来吃的,怎么会吃不惯你这里的......我的及笄礼呢。”
      燕舒月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早就备好了,我一年前在吉隆沟碰到一个匠人,他一直欠我个人情,是做鬼刃闻名的,他做出来的剑皆削铁如泥,不朽不坏,长时间使用也可以锋利无比,我亲手设计了样式,给你造了把剑,前两日已经托人送到蓬莱了,你看到后,给它取个名字。”
      “我取得名字不好听。”凌波仙子是纯血马,因品种稀有再加上少有的通体洁白,全身如同被绸缎包裹一般,宋惊觉看到的第一眼便想起了水仙,名字定下后引来蓬莱一众人的嘲笑,只有李璟笑着说,青岚,这是匹公马。
      “你的东西,想叫什么就叫什么,还有个东西,你拿着,”她掏出一块儿玉佩,“这玉营里的人都见过,见此玉,如见本将军,北境近两年太平不了,唐三十六部里有几个很不安分,小打小闹接二连三,我一直是不想你逗留来往太久的,但看你这挂念的样子,你若想来,拿着此玉,北溟营任你行走,再无人敢阻拦。”
      “谁挂念你了!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李璟和陆展回到蓬莱,只看到一张字条和一封信,李璟担忧宋惊觉安危,匆匆给燕舒月回信嘱咐好生照料,最好赶紧把人送回来,在北境吹风有什么好的。
      “我一手教大的小孩儿我会委屈了?倒是王爷您,为什么青岚野游的时候还会吃掉在地上的馒头?诺大一个蓬莱岛多给点盘缠岛是会下沉吗?还有,赔我桌子!!!”

      “檀山易攻难守,从当初燕舒月把图伯特压到那儿时图伯特便无大胜算,这次损耗的兵力财力在乌斯有不小的影响力,图伯特纵使再野心勃勃想要卷土重来一时半会也会被唐古部拦着,近几年应该是不会有大的战争了,唐古部的威望不能败在图伯特手上。”宋惊觉不知何时抱臂搂着剑倚在门外。
      新帝登基已有四年,太皇太后仍不肯放权,先帝儿女稀少,育有三子一女。
      李璟是大皇子,六年前便被封为端王,一直住在蓬莱求仙问道。当今圣上是二皇子李固,和太皇太后、摄政王剑拔弩张,却素日还要装孝子贤侄,三皇子齐王李昱无心朝政,整日流连于伶人妓子间,甚至自己建了个戏班子,这事儿被御史台骂的惨不忍睹。而德阳长公主李妙玑正值二八年华便显露出她的政治手段——燕舒月能安安稳稳的接手北溟营而不是被世家的唾沫星子淹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德阳和太皇太后在撑腰。
      宋惊觉突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陆展合上信,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这一战伤得不轻,她一向置败敌于死地,图伯特那疯狗没死成,定是什么让她无法斩草除根,信里说腰腹那里受了伤。”
      陆展生的容貌昳丽,但没有娘气,眼睛是多情的桃花眼,长长的睫毛像乌鸦的羽翼,嘴角总是不经意间带着三分笑,颜色极深的黑瞳仿佛能把人吸进漩涡中,素净的衣服衬的皮肤有种病态的白,像件易碎的瓷器,好像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能轻易让他殒命。
      江秋连忙道:“我叫人去丹房抓药。”
      燕舒月每每一点小伤就会拿出来卖惨,但真伤筋动骨时,虽会依旧如实禀报,却还要风轻云淡地说句:“没死,不必担忧。”
      宋惊觉白眼要翻到天上去,轻飘飘撂下一句:“谁管燕舒月死活。”说完便走了。
      陆展转头对李璟无奈道:“这死丫头一天天嘴硬的很,小舒倒是一写信就问她的近况。”
      李璟给陆展添上茶:“青岚是小舒看着长大的,功夫也是她启蒙的,我倒觉得青岚比小舒讲情义,这个日后再同你说——青岚!收拾一下,别去北境了,明日启程入京,小舒也要班师回朝,在汴京与她汇合。”
      宋青岚停住脚步,扭头看向李璟。
      他被先皇后养到十四岁就送到蓬莱,英挺的眉目显露着在深宫里长大的天家贵气,又有着看似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冷漠,靠着自己待人接物如沐春风和自身长相带来的反差常年位居于汴京报社评选的“大梁女儿最值得嫁的男人”前列。
      只可惜这位殿下满心满眼只有那个心眼比针眼多的老狐狸陆展。
      宋青岚问道:“入京不仅仅是给燕舒月庆功吧?李固是不是也给你写信了,太皇太后终于发觉李启明严重影响到她的登基大业所以心不安想赶紧动手了?”
      李璟笑道:“是啊,他在京城势单力薄,哭唧唧的托沈祭传信求救呢。”
      沈祭。
      宋青岚愣了一下,这个名字近几年一直在各处说起,从不同的人口中听到过。陆展甚至说他是京都十年一遇的少年英才——十年前的那位陆展自称是他本人。
      他已经成李固心腹了么,宋青岚想。
      “这次入京怕是一年半载回不了蓬莱了,这些个贵人们最爱没有刀光剑影的杀戮,这对于康暮楚这种人来说,是享受,”李璟淡淡道,“可怜你在江湖上游走八月,好容易回趟蓬莱,又要赴一场血雨腥风。”
      李璟按下了他弟在信尾补充的说媒一事——这件事得循序渐进。
      宋青岚听到太皇太后的名字,眼底泛出不加掩饰的厌恶和戾气,当年的萧广戏言中的“祸国妖姬”已长开,少女同陆展近乎如出一辙的美目,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瞳色随了母亲,像极淡的琉璃,头发竖起高高的马尾,只插了一个成色极好的白玉簪子,一身轻便的群青色男装给她添了份英气和凌厉,少了些相貌上原本带给她的温婉,她长的很像她母亲——陆展的同胞姐姐,当年的华颜夫人。
      那个美的摄人心魄,温柔的如同暮春泉水,最后在宫中做客时突发旧疾暴毙的美人。
      宋惊觉的语气霎时如同坠入冰窖,她攥紧剑:“我若能亲手把她脑袋分家,那也是种享受。”

      汴京,皇宫。
      “听说了吗?燕将军又打胜仗了,端王爷他们不日就要进京来参加庆功宴了!”
      一位送膳食的小宫娥与同伴说着。
      “早都听说了,我问了徐总管的徒弟容清公公,你说,两位王爷这么些年未曾婚娶,长乐宫那位也不安排婚事?”
      “谁知道呢,燕将军她不也——”
      “太皇太后娘娘的心思,岂是你们能猜的?”
      后方传来慢条斯理的询问,声音不大,两位宫娥却像惊弓之鸟,转身慌忙跪下,不停叩首,战战兢兢,想求饶,但不敢发出声音。
      沐芸姑姑继续往前走,叫来护卫,道:“把舌头割了。”
      “是。”
      身后传来压抑的哭喊。
      长乐宫内,坐在高座上的太皇太后抿了口贡茶,问身边的沐芸:“李璟进京了?”
      “是,还有陆岛主和他的徒弟宋惊觉,一行人皆在端王府下榻。”
      “陆岛主?”
      “蓬莱的主人,端王在蓬莱结交的好友,前些年和燕将军在衮州见过面,据说很是投缘,这次来京是皇上特意邀请的,他徒弟是一个江湖客,端王爷唤她‘青岚’,一直在四处云游,查不到其他信息。”
      “舒月也回来了?”
      “燕将军比他们慢些,未时刚进京,再过半个时辰些许就到了,娘娘要召见吗?”
      “不用。”
      沐芸皱眉,看着太皇太后不变的淡然神情,了然。
      “娘娘想看燕将军是否清楚谁才是自己真正的主子?”
      康暮楚抿了口茶,不答,过了会,她突然问:“庆功宴是交给德阳办的?”
      “是,长公主派人传过话,说皆已稳当,问娘娘要不要再过目一遍,奴婢回绝了,但一直派了人盯着,并无不妥。”
      康暮楚凝视着远处袅袅升起的香,出了神,沐芸不动声色地让宫人们退下,大殿上空无一人,她的声音轻的如同羽毛落在地上:“你死了四年了,到头来还是留哀家一人。”
      沐芸没听清,问:“娘娘,奴婢耳拙……”太皇太后许久未作声,她小心翼翼抬头,只见康暮楚正直愣愣地盯着她,眼里是毫无掩饰的杀意。
      沐芸和今日的宫娥一样跪在地上,太皇太后默了很久,她也不敢出声请罪,春寒料峭,汗水打湿了她的鬓角。
      她忘了,她想,侍奉了几十年的主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她也该是疯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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