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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巳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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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怀仁正坐在大殿内看裴守传来的书信。
如他所料,那些运着粮草的人从河边上了岸,按照此时前行的方向,应是朝着京城来的。
裴守让人混了进去,这才知道那五万粮草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竟是一锭又一锭的黄金。
张怀仁盯着宣纸上的油墨,黑色的手绳系在骨骼分明处,他微微出神。
很多年前,张怀仁处理过一段时间边关事宜。
没及冠的张怀仁虽然眼睛是冷的,但总归是少年热忱,踌躇满志地想着如何在接管边关的日子里大显身手。
他学了那么多年的《国策》,食民俸禄忠民之事,既已到太子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要尽善尽美。
那时边关常有商队报货物丢失,案子上报到张怀仁手上之前都被高宫接手,不过审查三两天便找回并结案。
他觉得蹊跷,上书请奏再查,最后被徐庶——徐中书给驳回。
说是边关战事吃紧,国库告急,陛下应整顿朝野,而不是再调用人力物力翻案。
张怀仁觉得不妥,边关贸易是大事,商队货物频繁丢失损的是国家颜面。
他在朝堂上多次进言,但谁知皇帝竟觉徐庶说得在理,他沉默着听完了张怀仁的一番话,最后大手一挥:
“太子,你既如此放不开手脚,偏要守着这些小案喋喋不休,我看这边关代理之职于你属实是不妥。”
“明日起,让三皇子接手吧。”
张怀仁什么都没说,寂静之中只听得官服摩挲发出声响,他行礼答了声是。
他抬眼看去,皇位之下,文武百官沉默不言,朝堂之上,“尽善尽美”的牌匾端的是行云流水。
他没想过要留住什么边关代理之职,皇帝今日不收也会是明日。
他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手里泛着冷光的朝板,恍惚间想起皇后。
那天她梳了最好看的发髻,后厨的水煮沸了一次又一次,胖胖圆圆的元宵被冷落在旁边,张怀仁嘴馋,觉得这样的元宵不下锅真是太可惜。
皇后为了安慰他,每多等半一个时辰就赏他一颗蜜饯,什么都不说,只说再等等,父皇就要到了。
后来皇后等到了她想等到的人,还等到了皇帝盛气凌人的宠妃,吵闹着说皇后打掉了她的小孩。
用刑的人手下没个轻重,血溅三尺,生生把皇后打死了。
后来张怀仁也在每年元宵节等过一个人,彼时他才知道漫漫长夜,无心之人等不来,有心的人不用等,而想等的人,不靠蜜饯也能熬过漫漫长夜。
君臣父子。
他和皇帝不做父子许久,而今君臣也快到不到什么君君臣臣了。
他如今想起还觉得可笑,那时候自己居然还因为皇帝那番话感到愠怒和委屈。
远在绿卿斋的谢念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这件事,传来书信一封,信上本写着——
有一隅花开,堪折无人折,君莫悲兮,若使空枝头,我亦踏马寻香来。
但这一段又被写信的人划掉,看得出下了不小的劲儿,墨色洇开一片,信纸末尾是几个红墨写的大字——
狗皇帝不识货,做了缺德事少说也得早个十几年下去见你张家的列祖列宗!
坐在书桌前的张怀仁本是研了墨打算写奏折,没想到谢念这段话没来头的从脑子里蹦出来,他一时忍俊不禁。
笔下不稳,墨色在空白的纸面落下一个黑点,像是平静海面泛起的涟漪。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得门口的桃树飘下几瓣桃花,花瓣纷纷扬扬地抚上推门人的衣袖,又依依不舍地落在地上。
张怀仁抬头,见来人,于是涟漪变成浪潮,卷起岸边的沙砾,一浪未平一浪又起。
太快了。
那年谢念多大?十二岁进绿卿斋,从只会偷鸡摸狗到给他写信都文绉绉的,不过才一年。
而今谢念就像抽枝的竹节,君子长身玉立,就立在他门口。
谢念这个君子风度翩翩地依靠在门框上,笑着说:“殿下想什么,这么高兴?”
张怀仁没接他的话:“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屋子里的香换了?”
“没换,”谢念跨过门槛,伸手关门,“大早了,还睡什么?”
张怀仁好像听了什么荒唐话,把狼毫笔一搁,撑着脸。
“平日不到晌午不起床,不过午不处理东宫事宜,你这幕僚做得确实挺舒心的。”
说着,张怀仁侧过身拍了拍身旁的座位,谢念于是三两步走过去,坐在了他旁边。
只是这次谢念不像往常一样规矩地坐着,而是将张怀仁的手抬起来,身形一动,枕在了张怀仁腿上。
被抬起的手顿在半空,张怀仁喉结微动,手落下去一点,又落下去一点,最后覆在了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上。
像是遮住了瓷器上最精美的花纹,只剩下白净的瓷身和指尖的凉意。
谢念已经很久不这样了。
从三年前开始,他生长得太快了,时间抽走了谢念身上的那点天真,在张怀仁身边,他选择了做一个幕僚而不是纨绔。
有时候张怀仁真的怀疑自己做错了。
张怀仁哑声道:“今日怎么这样放肆?”
“是殿下说的,”谢念温润的声音响起,“我已经许久不放肆了。”
张怀仁侧头,用目光描摹过谢念红润的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颚。
“初春凉,怎么不让李公公送条毯子来。”
“李公公。”
谢念顿了一下。
“在忙。”
在忙什么,两人心知肚明,于是房间又变得寂静。
他们像两个站在平衡木两端的人,底下是万丈悬崖,总是多一步太多,少一步太少。
张怀仁垂下眼睑,如果谢念睁眼,他会看见那双深邃眼里的悲戚,看见这种从来不属于张怀仁的情绪。
但是谢念的眼睛被张怀仁的手盖住,锦绣滑溜溜地贴在脸侧,鼻尖是深沉的龙延香。
“殿下,”谢念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玩意儿,“这个送你。”
张怀仁看着谢念手里的东西,眉头一皱,眼里倏忽猩红一片,盖在谢念眼睛上的手震颤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那根黑色的手绳,和自己戴在手上的一模一样,却又不一样。
谢念十岁那年,不知道他从谁那里学会了编手绳,自己躲着编了四五天,套在张怀仁手上大了一圈,套在头上倒是绰绰有余。
但是张怀仁没有丢,改小了以后戴在了手腕上。
谢念瞧见了,他说:
殿下,戴上了就只能戴这一条,永远不要取下来,就算我给你新的,你也不要取下来。
这是谢念亲口说的。
“收回去。”张怀仁说得不容置疑。
谢念执拗地抬起手,没吭声。
张怀仁知道谢念的脾气,退一步道:“给我个理由。”
谢念深吸了一口气,下颚紧绷,声音又轻又缓:
“它呆在你身边太久了,殿下。”
“我当初染它的时候选了好久的染料,以为能永远维持它的光鲜,但昨天我瞧它竟有些褪色了。”
“旧的不去,新的如何能来?”
他们都知道这番话说的不是手绳。
自从陛下指婚,张怀仁想过很多次谢念的回答。
他等了谢念许多年,从十二岁到三年前,又从三年前到现在,日升月落,没想过等来的会是一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谢念。”
被叫了名字的谢念,浑身如同过电一般抖了一下。
他已经许久没听过别人叫他这两个字了。
何况是从张怀仁嘴里吐出来。
“别后悔。”
这三个字一出口,谢念如同溺水之人倒吸了一口气,握着那条绳子的手骨节泛白。
张怀仁没有等到答复,便兀自拽过那条新的手绳,系在了手上,徒留谢念空空的手停在半空,像无枝可依的鸟。
遮挡眼睛的手不复存在,光亮刺激着眼球,谢念嘴巴微张,像是喘不过气了。
在他踏进这扇门之前,他以为一切都很容易。
不过是再在刑场面前看一次砍头,三年前是一百六十八颗人头,这次只有他谢念的脑袋。
可是不管哪一次——
谢念都觉得很疼。
他看着房顶纵横交错的房梁,说着演习了不知多少次的话:“我管东宫事宜三年了,殿下都没有下过一道指令,如今殿下写一份给我吧。”
“小但蚂蚁搬家,大到东宫库房,殿下何时允许的,何时驳回都要写清。
“亲笔官盖。”
张怀仁愣了片刻,眼里的黑化成浓稠的夜,酝酿着一场风暴。
他当初为什么没有写一道正式的指令,大概是因了自己的私心。
人与人之间有一道线,而张怀仁不仅模糊了他与谢念之间这条线,更模糊了谢念在自己这里的底线。
纵容、溺爱、放肆。
张怀仁从世家大族里捞出一个如过街老鼠的纨绔子弟,小心翼翼地把这浪子送到了绿卿斋,又拼了命地将他从刑场里救出来。
而自己用尽了一生之计的人,说要与自己划清界限。
他什么都没说,他明白而今那平衡木更加岌岌可危。
佩剑就在一旁,他怕自己多说一句话,就会忍不住抽刀杀了谢念。
不过张怀仁也知道自己不会的。
真正想杀一个人不会还顾着刀锋太冷,会不会让被杀的人觉得太凉。
所以张怀仁沉默着抽出几张宣纸,研墨落笔。
“憋回去。”
写了一会儿,张怀仁冷不丁说了这样一句。
谢念抬手抚上脸颊,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沾湿了张怀仁的锦绣。
谢念于是装作若无其事,懒散着撑起上半身,擦去眼泪偏过头,宣纸上是龙飞凤舞的字迹。
不一会儿,张怀仁将亲笔官盖的纸张甩在桌上,起身说道:“出去吧,谢大人,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不得宣不入寝殿,从今往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