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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卯时 ...

  •   张怀仁坐在桌边,提起木质灯罩,将手里的油纸在烛火上点燃,火舌舔过纸张上的油墨都被燃成绯红,直到变成灰烬。

      “午夜山贼带着五万粮草下山,分了两路,”张怀仁一面说着,一面站起来,“混乱之中,追到半山腰,不见踪迹,不过两个时辰,那五万粮草便又回来了。”

      裴守立在一旁垂眼负剑,沉声道:“是,殿下,这是边关大将高宫的陈词。”

      张怀仁沉吟片刻,六合靴踏过木板,房间里只剩下他的踱步声。

      五万粮草,一夜间被抢,不过两个时辰又回来了。

      张怀民:“那高宫还说什么了?”

      “他说大概是山贼以为自己抢的是金银财宝,结果发现抢走的是一堆粮草,行至半山腰便弃下逃走了。”

      裴守话音刚落,张怀仁便冷笑了一声。

      这便是高宫的手笔?

      “接着查,”张怀仁坐下,“半山腰往下的地势如何?”

      裴守:“群山环绕,但有一河。”

      张怀仁:“山路难走,现在不过四个时辰,叫你的人在水路下游能上岸的地方守着。”

      裴守回了声是,复又抱拳行礼问道:“若是守到了,要抓吗?”

      张怀民盯着跳跃的烛火,直到在视野里留下转瞬即逝的光点才挪开目光,一双深邃的眼眯了眯。

      “不抓。”张怀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

      “我倒是要看看这五万粮草本要送到何处。”

      天色渐亮,帷幔下人影动了动,一身黑白的水墨衣袍撑着床上无力的人坐起来。

      谢念本是很清醒的,但那碗元宵下肚他就像是醉了,张怀仁说已经许久不曾见他放肆了,他恍惚间也像回到了少时,变成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

      于是张怀仁说春夜凉,他便也觉得月色凉如水,接着便就十年前一样,合衣和张怀仁躺在一处。

      他今夜不该睡的,但是屋子里点了龙涎香,两人明明都刚从回廊亭出来,但偏偏张怀民身上却暖烘烘的,不过片刻他就入了梦乡。

      十二岁的谢念要进绿卿斋这事,最先告诉他的居然是张怀仁。

      那天张怀仁刚从国子监下课,谢念从宫外的桃树偷了几颗桃给他,还没来得及让他尝尝甜不甜,张怀仁就说,谢中书要送你去绿卿斋。

      绿卿斋谢念是听过的,出世闲云野鹤,入世一代天骄。

      但是谢念不在乎,不管是绿卿斋还是白卿斋,他都无所谓,他只在乎勾栏院明日的曲子好不好听,姐姐漂不漂亮,城北的桃酥有没有做出新花样。

      当然还有能给张怀仁带什么好吃的和好玩的。

      但是张怀仁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十二岁的谢念郁闷了许久。

      他说——谢念,一入绿卿斋便不可出斋,学成出世则罢了,若是入世,你便一辈子进不了这红墙绿瓦了。

      谢念听懂了,他从来都不是想进这红墙绿瓦,只是因为这红墙绿瓦里住着一个张怀仁。

      他偏过头,簪子在太阳下闪着光,他把粉嫩饱满的桃子塞进张怀仁手里,一溜烟跑了。

      等他再出现在张怀仁面前的时候,是三天以后。

      谢念那天打扮得很正式,鹰形的发簪束得板正,一身水蓝色的衣袍加上白玉腰带,端的是君子之风。

      国子监的院落里种了一排桃树,风吹过带起一阵落英缤纷,纷纷扬扬下了一场粉红的花雨。

      国子监早就下课了,但是张怀仁却身着黑金衣袍,负手立在院落里,立在这一场雨里。

      谢念走过去,坐在他脚边的楼梯上,郑重道,张怀仁你给我重新取个字吧。

      张怀仁沉吟片刻问他要什么字。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都是桃花的芳香。

      他说:“用你的名字给我取个字。”

      张怀仁怔愣了片刻,不多时便取好了。

      淮阳。

      最清的水,最高处的光。

      “真好听。”谢念说。

      他知道张怀仁的字是皇帝取的,改了是要掉脑袋的,但是他还是给他取了个字,叫念之。

      念之淮阳,念之淮阳。

      谢念想着想着,偏过头,眼尾被这场落英染上了春色,不多时眼眶便通红。

      “念之,你要记得我。”

      “我一定会入世的。”

      听见带着哭腔的声音,张怀仁侧身弯下腰,指腹擦过谢念眼尾的红,像是揩掉画卷上的浓墨深重处,却洇得更加厉害。

      “会记得的,”张怀仁笑起来,那张冰冷脸上带着柔光,“四季都记得。”

      “谢念,等我做了皇帝,你要辅佐我做万世明君。”

      “不准出尔反尔。”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谢家小公子纨绔子弟,父母不忍见其败坏家族名声,十二岁将其送进了绿卿斋。

      但只有谢念知道,他其实是被张怀仁拐进去的。

      而当时张怀仁说的所谓入斋便不能出斋,都是诓他的,绿卿斋是书香之地又不是诏狱,哪有进去了便日日月月都呆在里面的道理。

      这些不过都是张怀仁的算计罢了,为的也不过是让谢念说出那些话。

      谢念梦醒,一脚踏出了满是龙涎香的寝殿。

      侍卫在门口守着,见谢念披着白色的外袍推门而出,三两步跟了上去。

      谢念低头系着外袍带子,低声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侍卫亦步亦趋地跟上:“大人,东西已经在路上了。”

      谢念看了眼手里的令牌,吩咐道:“看紧点,拿一路人从河边上岸。”

      “裴将军的人若是跟上了,便让他跟着。”

      谢念走至回廊亭,伸手将已经煮沸的茶壶提起来,灼热的茶柄将他的手烫出了红印。

      侍卫赶忙上前提上一方手帕,谢念没接,转而将沸水倒入一旁的瓷碗中。

      “还有,送出去的密信怎么样了?”

      “回大人,送出去的六封密信一封未回,那些大人都说不相信高宫能在两个时辰内带走粮草里的五万黄金。”

      “而且他们还说……”

      谢念修长的手指转着发烫的瓷碗,吹了吹水面,挑眉道:“说什么?”

      “说不相信高宫会叛主,誓死不签那封……”

      “哈哈哈……”

      谢念的短促的笑声打断了侍卫的话头,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失言了,赶忙埋下了头。

      他偷偷抬眼去瞥谢念。

      那人一双丹凤眼盯着不远处的绿叶,俊秀的脸上分明挂着笑,却像是雪山顶处的一株松树,清冷又孤高。

      他跟了谢念十年,从谢念还不是东宫幕僚跟起,从谢念只知道偷鸡摸狗跟起,以前的谢念很好猜,饿了困了都写在脸上,如今他却越发看不透这个小公子了。

      谢念喝下一口滚烫的茶水,面不改色地喃喃道:“他们会签的。”

      “还不到时候。”

      “已是卯时了吧……”

      谢念说着又是一口滚水下肚,摩挲了一下掌冰凉的令牌,侍卫没忍住瞥了一眼,只见那温润的玉牌在衣袖间露出一个角,方方正正的写了个“怀”字。

      “裴将军还未走,我去会会他吧。”

      说完,谢念抬脚离开了回廊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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