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故程》乾凌踏月

8、年少不知爱人

　　虞涵越沿着观前街走，隐约能看到几幅日文的招牌挂在路上，亦有和服女子用日文交谈着什么。

　　苏州划入租界以来，不见什么繁荣之景，反而愈发萧条，但这些人如同坿骨之疽一样深深嵌在这片土地上，妄图吸干最后一点灵气。

　　他顿感厌恶，匆匆绕开，等到饭店的时候，那二人早已到了，正在坐上嬉笑打闹，就算穿了西装打了绅士领结，神态还是少时模样。

　　见他过来，盛远腾作怪般喊了声“大少”。换来了虞涵越一记白眼。

　　冯道龄点了几道淡口小菜，“在家里憋坏了吧，早喊你出来。”

　　“还好。”虞涵越口是心非，他忘了盛远腾一眼，有些张口难言。

　　而盛远腾坐在他对面，端着杯花茶，有些叹惋，“我知道你想问谁的，她过得还不错，嫁到上海了，丈夫做日化的，虽然比不上你，算是个的本分人。”

　　末了盛远腾又补了一句，“她儿子也已两岁了。”

　　冯道龄有些迟钝，他不晓得郭玉和虞涵越的事情，自顾自吃着菜，“啊”了一声。

　　盛远腾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道，“没你的事儿。”

　　“过得好就好。”

　　虞涵越对郭玉没什么的遗憾，他庆幸自己没有在十六岁时不负责任地给出什么承诺。

　　冯道龄不知他俩打什么哑谜，他关心的唯有上次没问完的事，“外头兵荒马乱的，你这回回来还走么？”

　　“走吧。”

　　虞涵越答得果断，他不想在虞园多呆，他的学业还未完成，这回回来只是为了沈寄南的葬礼。现在什么都已办妥，他还想继续读书，但不是回英国。

　　“回来之前我的老师已经联系了他在北平的老同学高晟教授助我完成学业，信件我早已在回国后寄过去了。”

　　虞涵越道，“在那边我已基本把实验做完，再回去的意义其实不大。大抵等虞致笃从河北回来，我见过他以后再去北平吧。”

　　“真羡慕你。”

　　盛远腾放下筷子，他在笑，话语里却有几分落寞，“当年在学堂的时候我就知道咱们将来不一样，你还在读医学，我都要结婚了。”

　　其实他和虞涵越，冯道龄能玩到一处都是因为家里是苏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冯道龄是冯家老幺，被宠出一派天真老实，而他是盛家百货的长子，和虞涵越一样是长子，经历却大相径庭。

　　虞涵越样貌好，家世好，学习好，外祖沈督军尽管已不复当年盛况，势力依然盘根错节。

　　虞致笃不敢逼虞涵越做他不想做的事。他想学医便有人送他去国外，他不想继承偌大的虞园，下面也有虞二少虞四少乃至还小的虞六少替他顶着。

　　盛远腾没有他那么自由，那么厉害，家里早早将担子扔给了他，眼下也已经定亲，定的是铁路蔡局长的次女。

　　等过完年他就要成为真正的盛家掌柜，成为一个并不熟悉的女人的夫，再去撑起一个陌生的家。

　　“人各有命。”

　　虞涵越不是言之泛泛的人，他没办法左右盛远腾他们的命运。

　　这是他的朋友，他也不会骗他们什么“想做就去做，不必计较其他”。学生运动的激昂喊话早已不适合他们这群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人了。

　　“我就是欣赏大少的坦诚。”冯道龄给俩人布了菜，不悦道，“我家也在给我物色相亲了，烦人，涵越你要是能自己做主，可别被你家那几位牵着鼻子走，他们眼里只有人脉关系的，才不管你喜欢不喜欢。”

　　虞涵越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放心，我不会的。”

　　他确实暂未考虑此等事情。

　　十六岁时是没来得及，现在是不想。

　　他在英国倒是有过几位红颜知己，最后一个是他同组的师妹，一位热情奔放的法国姑娘，有着良好的家世和容颜。在所有人都不看好她找了一个家乡遥远的中国男人时，她已大胆地于父母面前说了非他不嫁。

　　然而在他收拾行囊离开英国之际，法国姑娘抱着手臂站在他卧室门口，摇了摇头。

　　“han，你不懂什么是爱人。”

　　她有些失望。

　　“我处理完家中的事情会回来。”

　　虞涵越以为她是在气自己匆忙回国一事，所以他解释道。

　　“你瞧，你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生气。”

　　她脸上的失望变为伤心，最后是一句话，“我觉得我们还是不适合在一起。”

　　虞涵越在卧房里，他看着门口那道没有离去的身影，极轻地叹了一声，然后说。

　　“好。”

　　在等到这句话后，她离开了公寓。他也给老师去了电话，说自己不打算再回英国。

　　老师点头并把高晟教授的地址给他那一瞬，他久久地望着玻璃窗外流淌的泰晤士河，松了一口气。

　　他确实学不会爱人。

　　虞园没有教给他这些，他从小看见的不过是阴谋下撮合的，寡言的父亲和癫狂的母亲。

　　既然不会，那就不爱。

　　新聚丰里热闹非凡，虞涵越觉得这气氛有些沉默，他刚想与冯道龄和盛远腾说些开心的事，突然一股呛鼻的味道迎面而来，把他熏得皱起了眉。

　　盛远腾也闻见了，他看着一位红裙小姐牵着绅士离开，冷笑道，“又是个抽大烟的。”

　　虞涵越拧眉，“不是早颁了律法禁了吗？”

　　冯道龄叼着只虾子，“禁商号禁不了下面人的嘴，他们想抽总有办法弄到手，都是从北边弄过来的。东边那家如意班子都快成烟鬼窝了，得亏你不爱听戏，我家邻里那个老爷子每次哼着曲儿回来，身上的味儿能熏二里地。”

　　盛远腾精明，他在这姑苏城里和许多有头脸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生怕得罪了谁，于是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别在外头说这个，咱兄弟先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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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孟檀离开如意班后几乎是逃去了中学，还没到下学的时候，他等了一会儿才见虞涵承穿着学生装出来。

　　虞涵承懵懵的，抬手在他额头上探了一下，“你怎么了，也没发烧啊。”

　　方孟檀只说了一句，“六少爷，你别四少爷走的太近。”

　　他被那烟土熏得现在还在头疼，虞涵伦不是个东西，相必顾惠之早料到周翠岫没安好心才特地嘱咐他来接虞涵承好顺利归家，他不知怎么跟虞涵承解释，只能又重复一遍。

　　“总之，四少爷染上不好的东西，你别跟他玩到一处。要和少爷们一起玩，可以去找大少爷，他读书多。”

　　虞园里六少和四少的性格最是相近，虞涵承如果变成那样不懂事的纨绔，顾惠之不知道要伤心成什么样子。

　　方孟檀牵着虞涵承去街角买海棠糕，有些烦躁地叮嘱道，“你回去后要把算术写好，马上考学，别让三太太操心。”

　　虞涵承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他有了羞耻心和一点蠢蠢欲动的春心。不太愿意让方孟檀牵小孩一样着。

　　方孟檀总把他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照料，前段时间学着顾惠之喊他小名儿栋栋也叫他不高兴。

　　他想松开方孟檀的手，又怕方孟檀不高兴。

　　正巧老板包了糕，他趁机双手接过，咬了一口，撒娇一样道，“知道啦。”

　　他孩子气的回答虽当不得什么承诺，也让方孟檀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所以他笑了下，在嘴角漾起一个浅浅的梨涡。

　　学堂门口的路上，一辆漆黑的小汽车停在榕树下，正对着海棠糕铺子的方向。

　　裕顺道，“四少，反正咱们回家，要顺道带六少爷一程吗？”

　　后座上的虞涵伦双手搭在膝上，已经没了白日在梨园里的猖狂样子，倒像个斯文少爷了。他在看那张笑着的脸，与小芍仙儿的媚态不同，和齐桂香的傲气也不同。

　　稚嫩的，带着些浅淡的书卷气，雅间里那双眼睛里流出的惊恐就像猫爪子轻轻挠人，叫他心口发痒。

　　痒得虞涵伦嘴角也起了笑。

　　“不带，妈给我这么大一个礼，我怎么着都得先回去谢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