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故程》乾凌踏月

6、十月糕团飘香

　　沈寄南的葬礼已经办过一轮，这一轮是单给虞涵越办的。

　　他穿着周翠岫叫人准备的孝衣，额头上绑着一根发黄的粗麻绳，在一副装着几件旗袍的棺材面前跪了七天，又去虞家的墓地烧过香，磕过头才算了了事。

　　方孟檀听顾惠之的，每晚陪虞涵承做完算术，就得去厨房备着热水，等虞涵越拜完了起身，好替他净手去掉那些草杆和烧纸钱烧出来的香灰。

　　他们就这样守着一口棺材，在深秋的夜里相顾无言地跪着。

　　前六个晚上，虞涵越没有眼泪，只是有些疲惫。

　　虞致笃不在家，冯道龄拜访过又走了，周翠岫偶尔来看他，帕子捻着眼角说大少爷孝心，手指上碧绿的戒指晃人眼睛。

　　第七个晚上，虞涵越从冰凉的砖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方孟檀用热水浸湿了布巾送了上去，他听到虞涵越说了声谢谢。

　　这个词已经在他的短短的人生中许久没有出现过。

　　顾惠之待他再好，那也仅仅是个长辈对小辈，抑或是善心的主子对下人。诸如“谢谢”这种词她是不会说的，所以他顿了下，不知道该回“不用谢”还是“应该的”。

　　虞涵越倒是没在意他回不回，这些天他眼里是空的，好像麻木地执行着长辈的命令，直到完成这场孝心的仪式。

　　然后他将巾帕拧干，很随意地将水倒在了生了苔的天井里，穿着孝衣直接回了佛堂。

　　方孟檀仍然愣着，他觉得有些可惜，那盆混了栀子的水其实并不太脏，何妈吩咐了他要留着洗衣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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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灯笼拆完的第二日中午，虞涵古带着那位湖州的未婚妻戴美蓉回来用饭了。

　　虞涵古只比虞涵越小一岁，喜欢穿荣昌祥的西装，头发梳得发亮，天冷了就加一顶英伦帽，偶尔拿着手杖。

　　这样的打扮让他看起来比虞涵越年纪还要大许多，她的未婚妻子虚虚挽着虞涵古的手臂，画着时兴的细眉。

　　虞致笃已将苏州城的一般生意托付给了虞涵古，现下又给他说了湖州布商的女儿。因此周翠岫很得意，非得赶在虞涵越回来的这个档口，让小两口出来在虞家露个面。

　　堂屋的棺材撤了，一家子又是热闹亲热的。

　　戴美蓉拎着百货店买的一些礼物，她指甲鲜红，说话时细眉上挑，瞧着有些得意。

　　“娘，这是雪花膏，抹着脸上香的，我还让二子给您打了套镯子，明儿个奉和堂亲自送来。”

　　“何苦给我一个糟老婆子破费。”周翠岫手里拿着一串碧色的翡翠珠子，已活脱脱就是大太太的架势，这个家虞致笃不在，她就是一把手。

　　所以她对戴美蓉端庄且有些骄傲地笑着。

　　“改明儿我让老爷亲自去问戴老爷安，先吃饭，今天有一道油鸭，我亲自煨的火。”

　　戴美蓉乐了，“还是娘贤惠。”

　　虞涵古不像他的未婚妻子和母亲那般亲热，他问了一句，“大哥呢？”

　　“在佛堂呢，已经叫人去请了惠之，他们马上就过来了。”周翠岫拉着儿子先入了座，“涵伦呢？没跟你一道回来？”

　　虞涵古一直是叫她省心的。她不省心的是小儿子虞涵伦，这是个调皮泼天的主儿，跟三院儿的虞涵承一个德行。

　　但虞涵承年纪小，有些事情想得做不得，虞涵伦不一样，他想得也做得，天捅个窟窿他也不在乎，这些年已算得上苏州有名的纨绔。

　　虞涵古被她拉着，骤然沉默了。

　　周翠岫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他还在跟那个唱戏的搅和？”

　　戴美蓉是有点眼色的，她既然要嫁进虞家，那就是夫妻一体，所以她体贴道，“娘，别气，小叔毕竟年纪还小，总爱玩的。”

　　大户的少爷们，和外头的女人睡觉，玩梨园里的白面男人都很寻常。周翠岫一开始并未将虞涵伦和如意班齐桂香搅在一处的事看得太重，她觉得这只是孩子好奇尝个新鲜，等长大了，成了婚就听话了。

　　但最近这几个月她才品出些不对来。虞涵越归家，面子上要做足，她早叫虞涵古去接四少爷回家用一顿饭，结果虞涵伦根本没放在心上。

　　“我说不动他，如意班子今天开门唱戏，他要去捧齐桂香的场。我说了大哥回家了，他说大哥往后又不是没机会见。”

　　虞涵古有些怨气在，他拿这个弟弟实在没有办法。

　　周翠岫当年纳进门连生一儿一女，第三胎是双生，发动时突然难产，她拼着命生下了虞涵伦和虞永菲。谁知五小姐虞永菲没满月就咽了气。

　　早年三小姐虞永芳外嫁后，周翠岫便只剩虞涵伦这么个宝贝，万事都顺着宠着，养成臭脾气。

　　丫鬟陆陆续续上了桌上的菜，周翠岫正在气头上，远远看见顾惠之和虞涵越往这边走来，霎时像是变了脸色，她亲热地笑道，“快落座，就等你们两个。”

　　顾惠之笑得得体，她贴着周翠岫身边坐下，不忘夸一句，“这是戴家小姐吧，真是漂亮人。”

　　虞涵越是饭桌上的另类，他与二房并不亲近，招呼了一声就随意地坐下了。

　　他生的高大，天气虽冷也只穿了身西装背心和白衬衫，举手投足间优雅自如，看上去年轻又标志，连戴美蓉都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不谈虞涵伦干下的糊涂事，饭桌上如往常一样热烈。

　　“碧螺虾仁，二妈记得你小时候爱吃。”

　　周翠岫眯起笑眼给虞涵越夹了一块，虞涵越并不拂她的面子，埋头吃了。

　　虞涵古对这个大哥没有他母亲那么提防，他有些古板，恪守着长兄如父那般道理，所以对虞涵越有几分敬重，吃了两口菜后，他才缓缓开了口。

　　“大哥，最近在跟上海一个美国人谈船厂的生意。他们给的文书我请了翻译...但毕竟不是自家人，总怕出点岔子，能劳你饭后给看一眼吗？”

　　周翠岫变了脸色，她不大乐意虞涵古在虞涵越面前摆出低姿态，毕竟虞家的家业是要他们俩其一继承的。虞致笃虽已经教了虞涵古许多，可如今虞涵越回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正想找个借口岔开话题，虞涵越全然不在乎这席面下的风云暗涌似的，客客气气道，“一会儿拿到佛堂来。”

　　虞涵古憨实的脸上终于露出点喜悦，他“欸”了一声。

　　顾惠之见身侧周翠岫握紧了筷子，忙捂嘴笑。

　　“亲兄弟关系好的呀，一家人就要互帮互助的。涵古和戴小姐回来，我一大早就让孟檀去买了糯米糕团留着饭后吃呢。”

　　虞涵越微微眨了下眼，他记起了这个名字，但他没有放在心上，直到方孟檀端着温热的糕团从三院走过来，灰色长褂整洁，他才想起了是给他开门和伺候守夜的那个小孩。

　　方孟檀脸上有些被热气蒸腾出来的红润色泽，他眉眼垂着放下了碟子，退到了一边。

　　“糕团里有莲子和豆沙，戴小姐尝尝。”

　　顾惠之殷勤，戴美蓉也礼貌，只有周翠岫的眼睛落在了方孟檀身上，上下逡巡了一番。

　　然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对顾惠之道，“惠之，你房里孟檀伶俐，让他去如意班跑一趟，见一下涵伦，就说是我叫他回来，也见一见涵越，叫声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