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故程》乾凌踏月

21、险些辜负二人

　　周围都是消毒水的气味，方孟檀睁开眼，他发现自己正踽踽独行于一条过道中。

　　过道很长很暗，他不自觉地往前走，直到走进了尽头一间空旷的房子里。屋子中央摆着铁质担架，上面盖着惨白的布。

　　耳边有人在哭，他知道里面是方昭明。

　　十三岁被孟廉带走时没来得及与方昭明好好道别，即便是梦他也想最后看一眼自己的父亲，于是他伸出手去，揭开了白布。

　　然后他看见了自己的脸。

　　苍白的，瘦削的，嘴巴里流出的血已经干涸成暗红色，身后有女人在说话，无奈又阴毒。

　　“姨和你一样是贱皮贱肉，看眼色讨生活。”

　　方孟檀在救济医院的病房里猛然惊醒，睁眼是晃眼的炽光灯和斑驳受潮的白色屋顶。

　　他大口地喘气着，然后舌头上的痛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逼得他起了一身冷汗。

　　虞涵越从外面进来，端着顾惠之送来的粥。他熬了一夜，眼底全是乌青。见方孟檀醒了赶忙放下碗去看他的状况。

　　方孟檀看着他，眼底还有些茫然，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不要紧，没事，烟土吐出来了，舌头已经上了药，消了肿就能说话了。”

　　虞涵越还在后怕，咬舌死不了人，但终归是疼得要命的。方孟檀能做出这样的举动说明已被逼上了绝境，没有别的办法了。

　　方孟檀顿了一下，他已经能思考一点发生的事。

　　他是被虞涵伦绑到三牌楼，被老鸨逼迫“学本事”然后送给督军府做人情。老鸨喊了人，把他像猪狗一样拴在了椅子上，好让他清晰地看着幼怜，就像是看着自己被人欺辱的将来。

　　他已经十七了，多少明白这些老爷们的腌臜事。

　　孟廉卖他到苏州本意是换几个钱去赌，顺带他有一口饭吃。

　　方孟檀想不开过，后来顾惠之开导他，也就想开了。

　　不求富贵，只求温饱，他可以做脏活累活挣几个铜子儿糊口，但不想被人当成个玩意儿随意作践，他还尚存一丝可怜的自尊。

　　虞园门厅里被带走时才明白这世道荒唐，那么多人看着他，可是没有一个人帮他。

　　虞致笃和周翠岫不可能不知道虞涵伦的所作所为，但在他们眼中，一个仆人的命远比不上让四少爷顺心的重要。

　　他看着虞涵越替他查看挂在头顶的药水，伸出那只没有扎针的手拉住了他。

　　虞涵越一怔，接着他看见方孟檀垂着眼睫，认认真真地在他手心写下了“谢谢”两个字。

　　虞园里没有一个好人，方孟檀觉得这话是不对的，至少三院和虞涵越是好人，至少他们愿意给自己一条活路。

　　他写完这两个字，终于抱着虞涵越的手臂低低地哭了出来。

　　虞涵越知道他受了极大的惊吓，得救以后精神松弛就会宣泄出压抑的情绪，他有心理准备看见方孟檀醒后哭泣抑或是尖叫。但他没想到真见到这一幕时，自己也抑制不住心疼。

　　他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方孟檀的额发，沉声道，“哭吧，哭完就没事了。”

　　昨夜替方孟檀处理完伤口，他就在病床前守着想了一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想完又冒出了一丝庆幸，庆幸他还没有做出不可挽回的举动。

　　他原本打算在西中市问问张碧茵的意思，如果她愿意自此与虞家割裂陪他去北平，那他会求婚，然后在年前办完婚礼离开苏州。

　　刚回国的时候他和冯道龄与盛远腾闲谈，说自己暂时不想成婚。但在后来的短短时日里，他仓促地做下这个决定，若叫朋友知晓定然觉得惊讶，因为虞涵越从来不是出尔反尔的人。

　　只有虞涵越自己清楚是为什么。他在逃避，逃避成为虞家大院的一员，逃避成为第二个虞致笃。

　　红男绿女，酒色食性，他在混乱的思绪中将对方孟檀的感情归结于好奇与玩弄。这是沈寄南所痛斥过的，辱骂过的，虞家男人的卑劣同源。

　　若能找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结婚，远走高飞，既是放过了他自己，也是放过了方孟檀。

　　然而在三牌楼推门进去看见方孟檀倒在椅子上的一瞬，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脑中混乱的思绪乍然绷成一条直线，几乎到了断裂的边缘。

　　他顿悟了玛蒂尔达伤心时说过的爱，和隐于顽固旧俗下自己真正的意图。

　　虽然离经叛道，虽然异想天开，但他想让方孟檀做他的妻。

　　方孟檀太累了，也没有胃口。他不懂眼前人正在思索什么惊天动地的念头，哭完后就不动了，缩在枕头里睡了过去，身躯像数九寒天濒死的流浪猫一样蜷缩着。

　　虞涵越看了一会儿，替他拉上了被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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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卫那天把齐桂香一道送往了救济医院，然后请医生治了他的伤。

　　齐桂香挨了毒打和强/暴，身子虚弱，在病床上呆了十天能走了才下床，他第一件事就是和守在医院的虞涵越道了谢。

　　他歇嗓了多久，如意班就催了多久，一大家子指望着名角儿吃饭，实在留不得了。

　　虞涵越目送那个苍白瘦弱的身子在北风中走出医院，心想该道谢的人其实是他，若非齐桂香告诉他方孟檀在哪里，他恐怕会悔恨终生。

　　这十天里漆宝益收拾了三牌楼的残局，来医院时还不忘劝他。

　　“孟檀的事也不是督军府授意，是四少爷得罪了人，做错了事，也被虞家罚了。但这笔债不好算到陈晋中头上。眼下他还忌惮你外公，面子上揭过去也就过去了。漆叔知道你留过洋，讲洋人平等那一套，可这是在苏州，孟檀在旁人眼里也就是虞园的仆，不值当。”

　　虞涵越知道漆宝益已经尽了力，沈淮山势力尚存，但苏州已经变了天，他孤身改变不了什么，得罪了陈晋中只会叫全家都不好过，只能就此揭过。

　　把仆人当畜生的事儿每家都有，但不会闹到明面上。否则会被戳脊梁骨骂一句苛待下人，有辱大户人家体面。

　　他这回把方孟檀的事儿摆到明面上了，虞致笃再装聋作哑也过不去面子那一关，把虞涵伦绑回家关在了祠堂里思过。

　　差点就是两条人命折在虞涵伦手上，虞致笃居然只让他“思过”。虞涵越听闻后觉得可笑，但他不想再管，他只想照顾好眼前人。

　　方孟檀已能开口说话了，总是看着救济医院三楼外的树叶发呆。

　　原本他哭过后的第二天就想着离开医院，结果被虞涵越摁回了床上，警告他不许乱动。方孟檀急得“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最后虞涵越找大夫借了纸笔，才看见他在纸上写着一行清隽的字。

　　“我存的钱不够付治病钱。”

　　虞涵越抓着那张纸差点气笑，他道，“你给我抄书的工钱抵了。”

　　方孟檀继续埋头写字，“三太太会担心。”

　　虞涵越戳破他的借口，“三太太和涵承永芒都好得很。”

　　方孟檀说不出话了，他没法心安理得地用着虞涵越的钱，他知道外国药很贵，扎在他手背上的那一瓶就能要他做工做很久。

　　可他拗不过虞涵越，只能静静地住在医院里等着痊愈，然后思考着自己将来要怎么办。

　　虞园肯定回不去了，虞涵越在时还好说。要是他成了家去了北平，他留在虞园里肯定会被虞涵伦记恨，然后变着法地折磨他。

　　这些年他攒了一些钱，或许可以回南京找个差事，又或许可以像何妈说的那样去乡下。总之是躲到虞涵伦找不到他的地方去。

　　第五天的时候，有一位穿着洋装的小姐来看他，张格林捧着一束花，红着眼像是刚哭过。

　　方孟檀知道这是虞涵越的未婚妻，他想打招呼却只能发出模糊的音节。

　　张格林将花放在床头柜上，抬手制止了他。

　　“你别说话，舌头破了要养着才能好。”

　　张格林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因而她想来看一看虞涵越的这位朋友。

　　她欣赏有气节的人，即便虞涵越已经说明了不会与她结婚。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相看过一些人，也拒绝过一些人，须得承认坦然说出“不想”是有勇气的。

　　虞涵越没有找出什么“怕跟着他吃苦”之类的借口。他告诉张格林，这么久的相处以来，他没能爱上她，也不想辜负她。

　　祖辈的婚姻是妥协，是自我麻痹和数不清的利益纠葛。而他们都是有新思想的人，甘愿冒险，甘愿顶着时代前进，想着找一个真正喜欢的相伴一生。

　　张格林礼貌地与他在医院走廊握手告别，就像是当初在西餐厅里见面的那样大方得体。

　　她走后，方孟檀小心翼翼地写字给虞涵越看。

　　“张小姐哭了，你是不是惹张小姐生气了？”

　　他觉得张小姐比虞涵古的夫人戴美蓉还要文雅漂亮。她实在是一位很好的小姐，单纯善良，对一个下人都友善温和。不仅门第，连思想都与虞涵越十分相配。

　　虞涵越捏着纸条没说话，脸色有些沉了下去。

　　方孟檀皱眉看了他一眼，他不懂这俩人发生了什么矛盾，只想着劝和，就在他准备继续写字时，虞涵越开了口。

　　“我不会和她结婚。我不爱她，跟她结婚是欺骗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