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崇拜归之于爱 ...
-
江南的深秋时节,风吹得满地都是枯黄的树叶,路边做生意的摊贩缩着脖子,扯着嗓子喊出的吆喝都带着湿冷的白雾。
方孟檀拎着给虞永芒买的西洋娃娃和给虞涵承定的一套国益自来水笔从百货楼出来,一路跟在虞涵越身后缓缓地走回了麒麟河。
前头的人今天换上了身格纹的羊绒西装,戴着条灰色的围巾,胸口挂着金亮的怀表,显得又富贵又端正。这身是顾惠之之前特地去西装店定制的,花样让虞涵越稍微有了些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蓬勃朝气。
虽然大部分时候他还是一副沉稳寡言的样子,但一位足够高大漂亮且阔气的少爷足够让路上那些裹着灰旧夹袄,神情麻痹的人侧目。
方孟檀仗着半步远的人看不见他,一直盯着那道背影看着。
这些日子虞涵越不让方孟檀喊自己少爷,但长久以来的习惯让他脱口就是这两个字,然后方孟檀就会看见虞涵越黑了脸色,再不厌其烦地纠正他。渐渐的,他就不敢开口了。
他能察觉自己崇拜着这位留洋回来的少爷,就像是崇拜从前南京那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国文老先生一样。
太过年轻的他已经隐隐能察觉到虞涵越这样的好与旁人对他的好完全不同。
顾惠之也待他好,她温柔和蔼,给他吃给他穿也让他读书,他感激顾惠之的养育。却也常从她嘴中听到三从四德,家门规矩,见到少爷老爷要低头,见到主子上桌要伺候。
从前国文老先生会与他讲,“人人相亲,人人平等,天下为公,是谓大同。”
现在虞涵越与他讲,“不要叫少爷这两个字。”
他崇拜这样的虞涵越,近乎是没有道理的,不讲尊卑的。仿佛从前在学堂里的自由自在在这个深秋萌生,复苏,逐渐变成萋萋草原。
然而他又是矛盾的。除却佛堂方寸之地,他依然是虞家的奴,而虞涵越是其他人口中的主。
“要吃什么吗?”
前面的人突然停下了,虞涵越完全不知道身后的小孩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他指了指一个古朴的招牌,“前面有鸭子汤面,走这么远饿了吗?”
方孟檀缩着脖子,他摇了摇头,“不饿。”
虞涵越早已习惯他回答“不饿”或者是“不要”两个字,他也没想着征求方孟檀的意见。
这几天他带着方孟檀走药铺,逛苏州城,也和冯道龄,盛远腾吃了饭。他们先是新奇虞涵越会带个下人出来,见了方孟檀又都笑着用苏州话说你这个小跟班有些“眼木头”。
虞涵越就笑,他觉得方孟檀并非呆楞,只是有些小孩的瑟缩。他在虞家做工久了,理所当然把自己放得很低,说“不”不一定就是真的“不”,也可能是不好意思。
尤其是今天这一路走得很累,方孟檀与他都没吃多少东西。
所以他干脆揽着方孟檀往前走了几步,“不巧,我饿。”
方孟檀这下不好拒绝,然而等二人走到那家汤面店门口,门口已经坐满了人,老板晃着大汤勺在热气升腾中告诉他们,“后头船上还有座,这位爷不在意的话这就让人收拾了出来,有炉子烤的,不冷。”
这家老字号的铺面临着河,店家在路上卖面,船上卖菱角。
过去太湖船家为打鱼和做生意两不误想出的法子,在江南很常见。
虞涵越在苏州长大,他并不挑剔,直接带着方孟檀直接上了乌篷,又跟烤火的妈子要了一斤菱角和两碗细面。
围炉小火烘着暖洋洋的船舱,外头斜落水面上的古槐和榕树嫩绿成了黄绿。方孟檀依然是胆小的,不敢多言语,直到虞涵越剥了个菱角放在他面前,他才受惊一样抬起了眼。
“你怎么比我这个不爱讲话的还要懵头耷脑?”
“没有。”
方孟檀下意识否认,他没敢去拿那颗剥好的菱角。
虞涵越盯着他的脸一会儿,没忍住叹了口气。也许是出于对方孟檀读过书又沦为奴的可惜与怜悯,他想帮衬一把,可方孟檀在虞园太久了,骨子里长久养成的习惯不是他几句话可以洗去的。
他觉得自己也是犯了英雄主义的毛病。
他心里清楚自己改不了虞家百年下来陈旧的一套规矩,恰巧他在乎的几个人就算溺在陋俗里也是过着富贵日子。所以他放弃了,原想等过了年,去了北平,眼不见为净就好,谁知半路杀出来一个方孟檀。
和虞涵承一样的年纪,却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方孟檀听到虞涵越叹气,他一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正犹豫之际,店家掀开了乌篷的竹帘,吆喝道。
“面好了——”
两碗泛着油光的面条被送进了暖烘烘的船舱。
而他面前的碗里放着一根鸭腿,煨得软烂,香得扑鼻,另一边的虞涵越碗里反而是清汤细面洒着点虾米青葱。
方孟檀看了一眼,他直觉是店家放反了,伸出手想将两碗对调,结果被虞涵越按住了手,然后那颗甜糯的菱角就被塞到了方孟檀口中。
虞涵越触到了软而湿润的双唇,他愣了一秒,然后佯怒道,“干什么?自己的不好吃,抢别人的啊?”
“不是......”
方孟檀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他只是单纯地在想这只鸭腿的钱一定比面要贵,他没必要吃这么好的,一碗清汤细面也能吃饱,也能暖了身子。
“那就好好吃你的,给你加的,都瘦成杆儿了,这样涵承能吃三碗,你才一碗就吃不了?”
虞涵越看出他的拒绝,于是他搬出了虞涵承,好让这碗面更有说服力一些。
方孟檀知道说不过他,只好嗯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咽下了菱角,然后埋头去吃那碗面。
他吃地很慢,并不动那只鸭腿。
“面可以不吃,肉得吃。”
虞涵越忍不了了。他撂了自己的碗,又要了副筷子,将鸭腿上的肉拆下没入汤里烫暖。
也像叮嘱虞涵承好好吃饭那样叮嘱他道,“吃完,不吃完就别回去。”
方孟檀这才小声答了句好。
他鼓起勇气一般不想拒绝虞涵越的好意。所以他低下头吃着汤里的肉。
小而白的脸氤氲在雾气升腾的船舱里,微微泛了红,打着补丁的褐色夹袄和身后的景致在下午黯淡的天色下融成一片。
他就像是这个孤寂秋末的一片黄绿叶,伶仃在偌大的苏州城,在一碗汤面热气中有了些许鲜活的颜色。
也是在这时候,虞涵越居然萌生了想带着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去北平的想法,但这样的想法一闪即逝。
彼时他没有勇气照顾好一个孩子,又或者说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心底暗暗滋生的情愫和不同寻常的动机。
然而聪慧如他也无法预见这样荒唐的心思会在几个小时后被不经意地点破。
那天日暮里,他带着方孟檀回到佛堂,正想将买给虞永芒和虞涵承的礼物送过去。结果刚进门就看见了侯在门口的顾惠之。
她穿着镶了绒里的玫色旗袍,显得喜气又尊贵,她递过了一张相片。相片上是个面容秀丽的姑娘。
顾惠之笑着说,“这是张氏书馆的张格林小姐,在慧灵女中读书,会洋文钢琴,与你肯定有话说。你父亲来了信,一是与你道歉五年前的鲁莽,二是望你去见见她。你两个弟弟都要成家了,做大哥的也不好没个着落。”
虞涵越早不如往年那般脾气大,虽然不欲成婚,也懂事了,至少不会拂了长辈面子。
但他伸手接过那张薄薄相片时,心中还是莫名慌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方孟檀。
方孟檀在顾惠之面前做回了乖顺的模样。他紧抿着唇角,面色青白,目光落在佛堂门口缸里终究扛不住冬寒,有些衰败的鸢尾,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虞涵越的脑子终归是好使的,在他看向方孟檀的一瞬间背上居然起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回过神,望着站在灯笼下诸事不晓的顾惠之,轻声答了句好。
/
方孟檀被顾惠之叫回了三院。
一是虞涵越说中药已经抄录得差不多,剩下的他可以收尾,二是虞涵承马上放寒假,全家都担心他乱跑乱玩,需要人看着。
加上远在河北的虞致笃也已来了信,说元旦前会回到苏州,亲自操办虞涵古的婚礼。
婚姻嫁娶似乎是天经地义,虞园里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二院接待了几次从湖州远道而来的戴氏夫妇,又对着归家的虞涵伦骂了几次。
而三院也要帮着打理婚礼上的布置和礼品,所有人都变得忙碌起来。
除了佛堂里的虞涵越,他依然早出晚归,基本瞧不见他留在虞园。
方孟檀对离开佛堂这件事没有什么想法。他只是觉得有些遗憾,毕竟这座空荡荡的园子里不会有第二个人教他道理,跟他讲天南海北的故事,他敬重虞涵越,却不敢奢求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
他明白泥足深陷这个词的意思,由奢入俭难,不如及早抽身,虞涵越把他当弟弟,他们却并没有血缘。
刚到虞园时他经历了很长一段痛苦的时间,幸而有顾惠之告诉他人不能太计较前路,否则这日子过不下去,所以如今这点小小失落没有对他有什么影响。
他没有察觉虞涵越的刻意疏远。
因为他太忙,日复一日的,他要帮三太太应对每日送来的礼品,然后去小阁楼看着虞涵承写课业。
而虞涵越这个意外和江南的秋天一样冷不丁就结束了。
顾惠之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看出了周翠岫遣方孟檀去梨园找虞涵伦的别有用心,即便虞涵伦后来没了动静像是没瞧上方孟檀,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那次以后她很少让方孟檀去二院帮忙。只是一旦事情变得琐碎,也有顾不及的时候。
方孟檀和门房理清礼物时,看见了一盆宝石玉雕的珐琅桃树。挂着的牌子姓陈,门房不敢怠慢,让方孟檀拿去给二太太亲自过目。
方孟檀没多想,抱着盆栽就去了,他走到二院时,正见到周翠岫笑着送什么人出门,那个人穿着一身军装,肚子奇大,留着胡子,一张脸倒是温和的。
就是两侧的兵让他有些不敢上前,虞涵伦跟在周翠岫与胖军官身后,瞧不出什么表情。
方孟檀没敢上前打扰,就在他准备一会儿再来时,他察觉那胖军官的眼神飘过来,接着落在了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