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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姑苏风雪初融 ...

  •   方孟檀站在四方天井里,看着这处灰蒙蒙的天。

      刚过年,天很冷,地上还剩下些雪化后的冰碴子。

      好衣裳都被卖了,他身上的破夹袄漏风,脚上蹬着一双单布鞋,没穿袜子。露在外头的两只手萝卜似的,已经冻僵了。

      一墙之隔有下人洒扫不善被管家呵斥的吵闹声。再往深了听,主宅前厅里主人正和客人说着什么,交杯换盏间时不时有笑声传来。

      这些声音掺和着刮耳的寒风,好像很远又好像在他耳边,模模糊糊的,这让他隐约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头顶有一从鸟掠过乌色的檐瓦,方孟檀不知道那是燕子还是乌鸦,他看不清,也听不清。

      他的左半边脸刚被孟廉删了一个耳光,肿得高高的,泛着青红的油光,已经冻麻了察觉不到疼。耳朵里嗡嗡声还没停,隐约能听见孟廉做小伏低讨好的笑声。

      “诶哟,管事的您这是说什么话呢?这年头你买个丫头还得两百大洋呢!我这才一百五十大洋,还是个小子,上过学读过书的,往大了养养,肩能扛手能挑!公道价啊!”

      王管事背着手,他套着黑红绵褂,养得胖乎乎的,不像个管事,倒像哪家的老爷。

      一双精明的三角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孟廉,又把眼神落在了瘦弱的方孟檀身上,漏出明晃晃的戏谑和嫌弃。

      所以他往前走了一步,鼻孔里哼笑一声。

      “我说孟老五,你这心也忒黑,二百大洋那是陪老爷睡觉的丫头,我不过是要个给三姨太端茶送水的下人,你带个读书人来做什么?带走带走。”

      “王管事的,王大人。”

      孟廉似乎是急了,他一把扯下肩上的褡裢,又把方孟檀往前推了一步,“您瞧瞧,你瞧瞧,四肢齐全,端茶倒水他也能做!还没事儿给主子念书解个闷儿,来孟檀,给管事的瞧瞧!”

      方孟檀没吃饱饭,被推这一步有些踉跄,脚尖隔着破烂布鞋薄薄一层布磕在翘起的青石板上,这一下生疼。

      他到此时混沌的脑子里才反应过来一些事情。

      这个叫孟廉的男人是他的亲舅舅。

      半月前,南京。他还在国立中央初中念书,国文课上到一半就被老师叫了出去,然后懵懵懂懂地被带到了一张盖着白布的床前。

      他站在消毒水味的房间里,眼睛被白布反射的炽光灯照得晕眩,哭也哭不出来。

      方孟檀的母亲孟清死得早,他对母亲没有印象,从小都是方昭明一人将他拉扯大。方昭明是个中医,他们的家在婆婆巷,前面是不大的中医铺子,后面是他们住的地方,清贫却温馨。

      方昭明的身体一向硬朗,那天他出门上学前还给他塞了块冒着热气儿的米糕,嘱咐他要好好吃早饭。上午他就被街坊发现晕在柜台后头,手忙脚乱送去了中央医院。

      兵荒马乱的时候,街坊邻里再心疼方孟檀也不愿意多个累赘,方家没有其他亲戚,于是他们找来了在码头做工的孟廉。

      孟廉穿着破布锒铛的短布褂赶来,当着几个大夫的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将他抱住,凄厉地哭喊,“姐夫,您安心地去吧,我就是拼了一身力气也要把孟檀养大!”

      方孟檀就这样跟着孟廉走了,然后看着孟廉草草给方昭明下葬,土匪扫荡似的地将方家的中药铺子转了手,又搜罗了方昭明生前所有的银元,最后还没忘了去学堂给他退了学。

      他带着方孟檀离开了南京,离开他长大的家,带他回到了这处所谓的家乡,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园子里。

      “这脸怎么破了相,三太太刚生了七小姐,受宠着呢!她可是个文雅人,弄个丑八怪到她房里算什么?”

      王管事的挑起方孟檀的下巴,很快又嫌弃地一甩袖子,“孟老五,我知道你手脚不干净,但把人打成这样也好意思往虞园送?你胆子也太大了?”

      方孟檀咬紧牙齿,他嘴里还有血的味道,他说不出话,只能听孟廉道,“嗐,这可是我亲外甥,我哪儿能打他啊!这是磕的!消下去了可是个漂亮人儿,来来来,给王大人笑一笑。”

      方孟檀没动,王管事似乎也懒得再跟孟廉多说,他抬起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六的手势。

      “六十大洋,行就行,不行您带走。”

      “六十?”

      “就六十,我还是看在三太太急用人的份上。”

      “不是,这年头买猪仔儿也不是这么个价儿啊!”

      “猪仔养大了能生小猪仔,还能吃,他能干什么?”

      孟廉终于沉了脸色,踹了方孟檀一脚,又让他往前趔趄一步,懊恼道,“成成成,我告诉你啊,这是我亲外甥,我是为了给他找口饭吃才卖你们虞园的!别以为五爷我好欺负!”

      王管事冷笑,“得了吧,去账房签契拿银元,拿了赶紧滚蛋!别把臭赌坊的引到园子里惹老爷不高兴!”

      方孟檀察觉自己被推着走起来。他没有知觉,像个破布娃娃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骂骂咧咧的孟廉和管事走到一处偏门小屋。

      外头笑声还没停,里头白纸黑字,他一只冻僵的手被人强硬地抓起,在上头按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鲜红手印。

      孟廉走了。

      他的全身家当不过一身破夹袄,短了一截的补丁棉裤,烂布鞋和孟廉离开时良心不忍塞给他的一块冷硬硬的饼子。

      王管事例行公事地带着他走进了一座独门院子,接着是一间马头墙的二层小楼。

      他看见屋子里坐着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盖着兔毛坎肩,留着鬟燕尾式头发的女人。她生的圆脸杏目,肤色极白,唇上擦着胭脂。

      她是有些脆弱的,眉梢却充满喜意,抱着绣花襁褓的婴儿正在低声哄着。见到方孟檀的第一眼,杏目里没有淌出王管事那样的嫌弃,也没有淌出孟廉那样的算计。

      那是温柔的,慈爱的,像虞园外的一淙河流,夹杂着茉莉花的香气。

      方孟檀跟在王管事身后,听她说话软软的,带着苏州特有的口音。

      她说,“这是新来的孩子吧,正巧,永芒要小睡,我走不开。王迎你带他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再给大太太送个饭。”

      一九三零的年初春,方孟檀十三岁,被亲舅舅以六十大洋卖进了苏州的虞园,从还算体面的中学生变成了大户人家的下人。

      他不知道这座富庶园子会成为他终其一生的梦魇和怀念,亦不知道他在未来的人生中会遇见什么人什么事。

      他和许多人一样,麻木着,惊吓着,被时代推着往未知中走去。哪怕看不见半点希望,也得迎着迷障惶然前行,无知无觉地活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姑苏风雪初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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