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惊鸿》半吐云

1、第 1 章

　　草际惊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

　　苏翎起了个早，站在客店门前，虽然此时并不闷热，但瞧着露珠滴滴簇簇，竟觉着一股秋冬才有的寒愁之意伴着羁旅无端生出。从店小二手里接过鞭子，她摸了摸陪了自己数月的青骡，“走，今儿带你去京城看看鲜。”

　　那小二本就对这女住客印象甚好，忙机灵地搭话，“姑娘可是要去城内潘楼外瓦子瞧热闹？”见苏翎面带微笑点头，小二只觉险些被她透灵的眼睛魅住，扭头指着南边的路道，“那可要去城南寻了客栈先安顿好这牲口，从初一到今日，外瓦子行人勉强，车马却是不通的。”

　　苏翎谢过他，又使了些铜钱与小二，“京城近来最热闹的便是乞巧节？”

　　小二得了好处便更热情，“若说往年这时节，就是乞巧节，今年却不是。”他将道听途说的消息添油加醋，惟恐换不来苏翎一笑，“万俟大人的内侄儿胡小将初八娶妻，别看他只是个殿前司都虞候，可现今万俟大人势倾朝野、隐追秦相，有传言说江湖中人将要给那胡小将些颜色瞧瞧。要是万俟大人敢来，怕还有更不得了的热闹。”小二说到这儿停下，拿眼偷瞧着显为江湖女子的苏翎，却见她神色依旧，只眼里还有些倦意。

　　“姑娘……姑娘进了临安，若要去看这门热闹，便挑南瓦的熙春楼。那儿酒水吃食临安城一绝，又可临街俯瞰迎亲队伍……”小二正滔滔不绝，眼前女子却别过脸认真问道，“娶的哪家女子？”

　　“说来这女子倒是有意思。”小二故意买了个关子，见苏翎眼色微微活泛起来，心里一喜，立即一股脑儿倒出来，“那姑娘本是和岳家订了亲的，乃钱塘大族林家的，但……”他眼里闪过丝局促，言下之意懂的都懂：自岳帅被枉杀于戒民坊后，这桩亲事也就做了罢。

　　“林家这女子是个要强的，数次寻死保节。奈何族人不同意，姑娘也晓得的，自临安城那位泥马渡江后，两浙的富绅大户若没在朝官职伴身，家中田产就难全保。”这小二口中还余有开封口音，想是对靖康、建炎年间事亲历过些的。他虽欷歔了一气，眼睛却还不时偷瞟眼苏翎。

　　苏翎若有所思，最终只略略点头当是谢过。

　　临安城外东侧的客栈多有江湖人士往来，女子亦不鲜见。乱世初定，余乱绵绵，来甚样的女子都不稀罕。有操着大名府口音、身高八尺且膀大腰圆的粗妇，也有临安口音、世家贤媛闺秀模样的，更有异域番邦女客，但都难和眼前的女客归于一类。

　　这一位荆钗布裙，只看衣着颇似潦倒破落户。但眉宇间沉着股静谧，美是美的，更多的是教人难以忽视的坦然大气，浅浅抬眸时又杀气暗敛，惊得小二心里激灵了下，只觉得这才是江湖女儿罢。这女子口音倒教人难测，有北地余韵，也掺杂着临安口音。怕是离乡已久，初归情怯。

　　江湖人都有些本事在身的。小二见过那位大名府悍妇手撕黑毛猪、一刀到底褪了猪皮的绝活儿“无常刀”，也见过名媛大家的清光剑影，但没见苏翎的刀剑。柜上管银钱的刘三说不要小瞧这些不带刀枪的江湖人，跺脚抬手间就能把这小店拆了。

　　刘三运气好，见过苏翎出手——说“见过”，那是他抬举了自己。数个附近的游手好闲之徒见苏翎貌异于人、生得端好就去调戏。用饭的苏翎头也不抬，两指一拨茶杯，那杯子就长了眼睛直钻登徒子酒壶，一声脆响后，茶杯稳稳落桌，被撞的酒壶却裂开数纹。待人凑上前细看，那酒壶激然裂开，酒水喷溢，旁人看得脸白，知这是不好招惹的才作罢。

　　可惜这雨天只持续了两日，苏翎又少来客堂，小二再也没机缘窥一眼刘三说的本事。眼前的苏翎抬手，洒然拂了青骡的背，搭上包裹后并不骑它，一人一骡就步入小道，很快没入暝亮交织的树林间，只有渐行渐远的骡铃声在林间飘荡。

　　小二看得有些痴，免不得还胡思乱想起来，“莫不是去凑万俟家热闹的也有这一位？”

　　任是高人异士，也奈何不了临安城里的禁军人物。况且闹婚容易，脱身却难。数月前，将兵数万的岳爷不也只能在牢中写下“天日昭昭”便丧命？其麾下多少仁人志士、几多江湖儿女却救之不得？

　　“但求菩萨保佑这姑娘不是凑热闹的。”小二双手合十暗暗念叨。

　　苏翎哪里听得到他这点动静，只在林中巡视一周，寻了个幽深道径转入丛后，再拍拍青骡，这牲口灵气地俯身半跪，将苏翎严实挡住了。

　　换了身寻常书生穿的青色袍衫，苏翎见青骡哼哧了声，轻敲它脑袋笑了笑，“总不能穿紫衫罢？”最后解了青骡的绳索，“在这儿且等我几日，别跑远了。”

　　笑罢她便懒懒迈步朝余杭门而去。这些年她见过塞外劲草疾风，也路过北方金人掳掠后的河山，临安气象似早忘在脑后。一踏入余杭门，充耳皆乡音，黑瓦拱桥，瓦子酒肆遍地都是。只不同于汴京的苍凉，临安城透出股新贵尚为稳妥的忧虑——此处太拥挤了，挤得人心惶惶，毕竟“临时之安”。

　　皇帝老子住在城南凤凰山下，而宁和门和万岁桥她幼年自是不敢去讨饭的，那儿属于南渡而来的一干权贵巨富，也属于数代耕耘江南的世家大族。

　　苏翎记忆最深刻的是“东门菜西门水，南门柴和北门米。”不远处的大运河由余杭水门入临安，十二岁的苏翎便是在水门外遇见的晏子虚。现在回来，这儿波皱橹忙，叫卖吆喝声依旧在，连路旁卖的五梨浆味道都未曾变。苏翎买了碗后就坐在路边浅浅饮来，双眼暗暗打量着周围。

　　卖香饮的旁边是路边卖唱的，那小丫头从衣着看像是从北方逃难而来的，脸虽有饥色然而身子却挺得精神。她正撑着笑意伴着把胡琴唱腔调老陈的《摸鱼儿》。她声音稚嫩，唱得不算顶好，胜在出音清澈，还真吸引了些人驻步听着。

　　忽然人群中冒出个凶煞的声音打断她， “这个听来无趣，唱个《满江红》。”

　　一语惊得旁人恨不得捂耳逃开——正月里岳帅虽被杀了，临安城却遍布秦相的耳目。谁敢鸣不平？谁能？就是听一曲《满江红》都冒着断头危险。

　　小丫头抚着琴弦的手指抬高悬停，将那支《摸鱼儿》余韵压住。她微微抬脸，露出些迷惑的神情，一双湛亮的眸子眨了眨，惹得围观听者暗暗叹道，“好双慧净的眸子！”可小丫头似乎又叹了声气，再信手拨了声弦，“我若唱了，大爷愿听？”

　　这话倒有些挑衅意味。方才出声的是个半醉汉子，他洒了些铜板，自顾坐在石板路上，“老子……老子就要听《满江红》。”

　　这倒教人想留又不敢留了，方才做鸟兽散的人便远远地三五成群地站着。

　　片刻间，胡琴便起了个苍凉悲愤的调子，正是《满江红》。看着也不过豆蔻年岁的小丫头，唱出了岳帅的名词。想来她自北方而来，经受过那等破国去家的痛事，竟然唱得声声催肠，句句沉郁。那半醉汉子听得睁开迷蒙的眼，等到曲终才怅然叹了句，“不错。”

　　这时街那头冲来个怒气冲天的女子，她一把提起醉汉的耳朵，“成天里就知道喝得昏天黑地，听你直娘贼的破曲儿，老娘揍你个满脸红……”这两口子就你“哎哟”来、我“哎呀”去地打做了一团，聪明人看得出这娘子将男人快速捻走了。

　　余人都看着那敢弹唱的小丫头，卖香饮的老伯亦劝她，“姑娘，这……这曲子万万唱不得的。你初来临安不晓世故，且快些……快些出城躲躲吧。”老伯说到最后挤低声音生怕别人听见。他的好意似被小丫头领受，见她屈膝行了个万福就背着胡琴离开。可也不是朝着余杭门而去，反而朝城南走去了。

　　远处的苏翎隐然笑了声，觉得这浑浑噩噩的临安城也是多有乐子的。她不动声色跟在那小丫头身后四五丈处。

　　原以为一个敢在临安城唱《满江红》的女儿家该会点浑世保全的功夫，可苏翎一路跟下来，确信这丫头步伐如常人，丝毫看不出内息调理功夫在身。随着她落脚在三桥巷，只见她又拨了几弦就自顾弹唱起那无人点的《满江红》，她却自顾唱开，“三十年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这一唱吓得西坊这一片瓦子鸦雀无声，百戏杂剧全都熄了，内外看官都愕然朝街上瞧着——唱完下阕，街上已经阒然无人，只剩这卖唱丫头和远远处一个书生模样的听客。

　　“就是她！”府衙的人早就闻声而动，气势汹汹地奔到了三桥巷。那小丫头却双脚定住似的，只收了琴朝左右上下看着，不消片刻就要被拿住了。

　　苏翎无暇作它想，提劲快掠到这丫头身边，一把捞起轻飘飘的人在腋下就奔向转角小巷。飘洒间，将她自小学练不辍的“涉云”纵步法使了出来。苏翎抽空瞄了眼这丫头，正见她挪开遮在双目上的手，眼里满是惊奇地瞧着自己。苏翎听那些差役的声音还在附近，想了想转入西瓦一家茶坊院内。

　　瞅准了空房间便翻身入内，寻了件长短勉强合身的小厮衣裳，“换上。”苏翎将衣裳扔给这丫头。

　　这丫头当真大大咧咧，也不避讳，就将身上破旧的薄布衫裙都换了，还聪明地拆了发髻重新在头顶结了发髻。倒是苏翎念着自己书生打扮，转过身不瞧她。

　　听动静也该差不多了，苏翎回头，就见到个眉目清隽的小厮冲着自己笑，“谢过公子了。”

　　苏翎皱眉，“既非能自保之人，何苦在闹市唱那《满江红》？”

　　小丫头却笑得更恣意，“因为我知道有人会救我。”她凑上前，绕着苏翎一圈打量几番，“虽然不是她，幸好遇到了你。”她的话让苏翎心尖一颤，面上却沉静，“她是谁？”

　　“和你一样，她使的也是提腿一纵飘来飘去的身法。”小丫头似有些苦恼，“她上次救我时说了，一年后临安见。可我等了半月也没见人来。我便觉着，唱唱《满江红》没准儿是个惹人注目的法子。”

　　“见她做甚？”苏翎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这小丫头八成是碰到了她“乌有门”中的姐妹。

　　“收我做关门女徒啊，再陪着她去西辽走马观漠。”小丫头眸子里的光彩让苏翎心里不舒服，她冷冷看了她片刻，“那就此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