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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一把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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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雾从大地上升起,李寻欢跌跌撞撞地穿行在丛林中,他辨不清方向,只能将双手伸向前方摸索着。荆棘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可他却没有一丝感觉,正如他感觉不到脚下的路。
李寻欢心急如焚,他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铁传甲,可他却被困在这里,甚至连原路返回都成了奢望。更何况,铁传甲的行踪或许已经暴露,然而,以他的性子,若是见不到自己,是决计不会撤离的。
李寻欢心焦如焚,煎得五脏六腑皆疼痛难忍,剧烈的咳嗽从喉中涌出,迫使他不得不伏在身旁的荆棘条上稍作喘息。当他再次直起身子时,他终于看见,一抹微光荡漾在前方混沌的雾气之中。
那是小酒馆中淡黄而温暖的灯光。
他疾步向前奔去,脚下却冷不丁被枯枝一绊,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
李寻欢猛然惊醒了。也许是神智还不甚清明,他竟一时无法动弹,可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粗重的吸气声在耳畔回响,浸透冷汗的中衣正紧紧地贴在肌肤之上。
还好,这只是一场梦。
李寻欢眨了眨眼,屋中的陈设逐渐变得清晰。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被软禁了。
喉中的血腥呛得他连声咳嗽,胸膛中仿佛有几把钝刀子在来回搅动。他无力地靠着身后的墙壁,按住心口,竭力对抗着那锥心的痛楚。
忽然,一块帕子覆上了他的额头,轻柔地为他拭去了淋漓的冷汗。
李寻欢转过脸来,只见汗妃正坐在床沿,对上了李寻欢略显讶异的目光后,她面上微微一红,将视线移向了床边跃动的烛光。
李寻欢止住咳嗽,用鞑靼的语言向汗妃道谢:“这几日实在是辛苦你了。”
汗妃琥珀色的双目陡然圆睁,她语无伦次道:“你……你懂我们的话?”
李寻欢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道:“只会一点,以前学过几日。不过别人说得稍微快一些,我就听不懂了。”
他谦虚地笑了笑,继续道:“能否告诉我,我究竟睡了多久?”
汗妃道:“从你回来到现在,已经昏迷了五天五夜了。现在已经是第六天的早上了。”
五天五夜!李寻欢的心里又是一沉,梦中那笼罩着迷雾的荆棘丛隐约浮现在眼前。
翌日的傍晚时分,铁传甲将在小酒馆等他。可这一次,他还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讯息。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眼下,他又该怎么避开重重眼线,离开这间斗室?
李寻欢压抑着心中的思虑,面色如常地向汗妃道了谢,便要起身下床。他必须活动活动筋骨,卧床不起只会禁锢他的脑力。
汗妃忙拦住他道:“你要去哪里?外面有不少人守着呢!”
李寻欢用袖子轻轻推开她的手,笑道:“我不是要出去,只是想稍微走走,再躺下去,我这副骨架子都要生锈了。”
汗妃也不禁笑了,与此同时她的心中却泛起了一阵酸楚,眼前的这个人经历了多少折磨,然而他那苍白的脸上却不见半点怨气。他依然能用玩笑的口吻谈起自己的遭遇,这是何等的坚韧啊!
汗妃忽然想到:她已经多久没有像这般轻松地与人交谈了?十几年来的每一天,她都活在非人的煎熬之中,身心在永无休止的凌辱和冷眼之中渐渐变得麻木。
她真想把在心中积压了十余年的苦痛向眼前这个同样不幸的人倾诉,这些话是万万不可向这里的其他任何一个人说的,包括她的三个亲骨肉。阿木尔还小,不懂这么复杂的往事;另外两个一心只想当鞑靼的英雄,他们的眼里又怎能容得下母亲的软弱和痛苦?
她终究还是选择了独自咽下腹中的苦水。既然身边的人都不可信,她又凭什么信任眼前之人?难道只是因为他在困厄之中的从容和那俊美慈和的面容?
汗妃轻叹一声,从屋外支来两个仆人,搀扶起李寻欢在屋中缓缓地行走——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架着他。
三人回到床边时,掀起的微风吹得烛火一阵摇曳。汗妃忙用手护住烛火,有那么几个瞬间,烛火仿佛要熄灭似的,可它颤颤巍巍地跳了几下之后,又持久地燃烧了起来。
嘱咐仆人退下后,汗妃转过脸去,望着喘息连连的李寻欢,蹙眉道:“那一日,我在你手腕上敲了三下。你可知有何用意?”
李寻欢沉声道:“我已经猜到了……”
话未说完,门外忽然爆发出一阵骚动,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破音的呼喊声,似乎还有孩童的尖叫声。
阿木尔!汗妃随手扔下帕子,发疯般地冲出房门。
门外的景象让她险些瘫倒在地。鹰的利爪死死地攫住了阿木尔,在众人惊慌失措的喧哗声中,鹰绕着鞑靼皇宫低低盘桓了两圈,便径直冲上云天了。
皇宫的侍卫都瞄准雄鹰拉满了弓,只要一声令下,弦上的箭便能射向高空。
汗妃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冲着面前最为强壮的侍卫催促道:“快!伊德尔!快射啊!快救救我的阿木尔!”
箭仍在弦上。汗妃又喊了几个名字,可谁也没有放箭。
后赶过来的侍卫拉开弓之后,同样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
汗妃无助地嘶吼道:“快啊!为什么都不动?伊德尔,你到底怎么回事?”
侍卫们仿佛没有听到似的,如炬的目光依然紧追着盘旋的鹰,不敢懈怠半分,只是那肌肉紧绷的臂膀上却逐渐渗出一粒粒汗珠。
雄鹰挟持着阿木尔越飞越高,在一片蔚蓝之中渐渐凝成了一个黑点。
皇宫侍卫的箭法自然不差,甚至也能百发百中。可面对靶子前头的血肉之躯,却无一例外地犯了怵,而真正的神箭手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犹豫。力道、准头都可以在日复一日的苦练之中登峰造极,可果断出手的气概却不然。这便是常人永远比不过神箭手的地方。
可惜,神箭手不在此处。
汗妃的嗓子已经喊哑了,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手相救。头顶上的苍穹仿佛也和鹰一起盘旋了起来,她那绵软无力的双腿还想再往前迈几步,可她的身体却再使不出一丝力了。
她跌倒在地上,草隔着衣服刺痛了她的身体,让她不至于失去知觉。她听到布日古德尖利的口哨声。
一线希望照亮了汗妃的面庞,她微微抬起头。
但这还未驯化的猛禽又怎会听从?它盘旋着,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睥睨着地上束手无策的人们,往更高处飞去。可怜的孩子已经哭不出声了,可刚才那恐惧的叫喊声依然在猛烈地撕扯着母亲的心。
布日古德急得满头大汗,他舍不得他的鹰,但还有什么能比自己妹妹的性命更重要?他最终还是拿起了弓箭。
平日里自诩神箭手的孩子第一次为自己的弓箭感到了惭愧。他怎么也无法让箭尖停止颤抖,更别提出手了。
这时,一抹寒光从大地直冲天际,鹰在空中一个趔趄,便直直坠落下来。
那不是箭,而是一柄小刀!
还不等众人反应,一道白色的影子便已飞身上前,将阿木尔稳稳地接住。
汗妃在侍女的搀扶下从草地上爬起,她的双腿仍在打颤,面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
是他!李寻欢身上全然不见方才的虚弱,他的神态比犹犹豫豫的众人更安详,仿佛从未消耗过内力。
李寻欢向她走来,把阿木尔递给了她。阿木尔依然惊魂未定,接触到母亲怀抱的一刻才嚎啕大哭起来。
汗妃一面七手八脚地哄着孩子,一面哽咽着向李寻欢深深一拜。李寻欢还没来得及向汗妃笑一笑,便在汗妃惊恐的目光中,毫无征兆地向前倾倒,大口的鲜血从他苍白干裂的嘴唇中喷涌而出,染红了一片青草。
汗妃不禁泪如雨下,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你真的知道那三下叩击意味着什么吗?你这样做……值得吗?”
李寻欢微微抬起沉重的眼皮,喘息道:“我还可以发两把刀,已经足够了。”说罢,便两眼一翻,失去了知觉,任凭汗妃怎么呼唤,也没半点回应。
汗妃抹了一把脸,扭头对侍卫嚷道:“还杵在那干什么?快来救人啊!”
侍卫们这才如梦初醒,将李寻欢从地上扶起,送回了那重兵把守的房间。
紧张的人群散去了,汗妃也抱着阿木尔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只有布日古德久久地立在原地,出神地盯着自己的鹰。飞刀贯穿了鹰的脖子,它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却仍在不甘地望向天空。
布日古德走上前去,将飞刀从鹰的尸体上拔下,用袖口小心地揩干了血迹。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传说中的小李飞刀,也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心悦诚服。
这是不可比俦的小李飞刀,只有哲别的弓箭能与他平分秋色。
他与他们之间,还是差得太远了。就在这时,布日古德心中忽然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等这个汉人身体好一些了,就与他切磋切磋。飞刀和弓箭之间,一定有相通之处。
也许是认定了病重的李寻欢一时半会儿没法起身,门口的侍卫竟没了踪影。
这一次,病魔暂时放过了李寻欢,他只歇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缓了过来,好让他面对眼下最重要的事。
李寻欢掀开了帘子,确认四下无人之后,便一头扎进了暮色之中。
格日勒塔娜正与乌恩其商量着进军的事宜,忽然,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跑来,对格日勒塔娜耳语了几句。
公主的脸上浮现出了满意的笑容,她吩咐道:“你立刻派人去那家小酒馆,把所有和李寻欢说过话的人都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