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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平生 ...

  •   这场仗断断续续的连绵了两天,琼英的百姓都聚在防空洞里,洞里昏暗,只有些许煤油灯支撑着,存储的食粮也少,地上湿漉漉的,闷得人喘不过气,脏乱而潮湿,巨鸣的飞机声和轰炸生盘桓在头顶,让人不得安宁、惴惴不安。

      一如看不见的未来一样,迷惘而无措。

      第二日的傍间,轰隆隆的声音终于消失,绕在头顶之上的危险也暂歇片刻。百姓逐渐往外走,想去看看此刻或许已成废墟的家现如今还能剩些什么。

      …………

      仗歇。但西陆一直没有等到孟景明的消息,那是婚宴后的第七日,西陆坐在躲过轰炸的家中,依旧是之前的窗台前,雪柳开得很盛,阳光也有了,金灿灿的在窗台中照进来,抚慰人心。

      仍旧没消息。西陆正沐浴在金光下,宣纸在台面上,一方墨台,人端坐得笔直,手握着一支上佳的羊毫,偶蘸点几许墨汁,在宣纸上挥洒字句。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出自于《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

      而后在下面,西陆补了一句。
      ——思君甚,奈何毋问君归期,只盼君安归,足矣。

      至于西迁的消息,从四面八方朝西陆涌来。先是琼英大学择日西迁,易先生和金昭桦也在其中;杂志社的社长发了公告,全社西迁,符合条件的员工也可以随迁;阑珊那儿来了消息,说琼英方面会将阑珊作为军属一同安全西迁,西陆这边……

      西陆的父亲是琼英方面的军官,自然也会举家西迁至蜀茶。

      十一月十日,婚宴后的第十五日,西陆和阑珊搭乘同一列火车西迁至蜀茶。因为是军属,且阑珊的丈夫和西陆的父亲皆是琼英方面十分重视的人,因而这次西迁,全程会有战机高空护送。

      半个月来一直恹恹的西陆在听闻这个消息,下意识的反问父亲:“知道护送的人是谁吗?”

      章识知一愣,原本正吩咐管家的话也停下来,回头打量西陆,回道:“是谁有甚不一样?”

      西陆咽下还要问的话,回房整理行李。没什么是要必须带的,只嘱咐绿兰一定要把抽屉中的木匣子,还有窗台前的盆栽带走。

      一行人整理出七八个箱子,管家和小厮合力抬到门前。西陆和绿兰跟在身后,章识知在家门前停下,有几分湿意的眼睛盯着某一处,西陆走到父亲身后顺势看去。

      那是一块门牌——琼英市舟崖巷一号黎宅。

      西陆上前去,将门牌摘下来,递给管家,说:“带走。”

      门牌落了尘埃,要跟着主人家颠沛流离,背井离乡到西边去躲战。

      “父亲,日后若能战胜,国之黎明时,我同你一齐回来,亲手再将这门牌挂上去。”

      章识知点点头,叹了口气,有着对时局的无尽悲哀和无奈。临上车前,西陆回头,顺着还未掩上的铁栅栏门由里至外仔细的在心头过了一遍,随后回头、屈身、上车。

      车窗缓缓下降,偌大的宅门映在西陆的瞳仁中,铁栅栏门逐渐掩上,欲图掩埋悲怆的时局。

      火车的鸣笛声涌进耳侧,绿兰在一旁唤道:“小姐,该上火车了,车门要闭了。”

      听闻动静,西陆笔直的脖颈才终于扭动了一下,生涩而僵硬,那厮眼睫蒲扇,望向火车驶向的另一侧,那是琼英机场的方向。

      西陆只是那样立在火车前,伫立在人群之中,淹没在人流以内,任他人拎着行李箱匆匆往火车里进,偶尔擦过自己的身子,也岿然不动,成了那乱世中唯一一抹静色。

      不动弹,只是秀眉深蹙,眼眸染上一层迷雾愁色,笼罩着西陆整个单薄的身子。末了,火车的鸣笛声又起,西陆最后望了一眼,而后垂下眼眸,抬腿走进车厢。

      这列火车除了末节的几个车厢留给普通百姓,前面的几列则全是章识知这类的同僚,那些同僚长辈都坐在一处,家仆坐另外两列,西陆则和父亲其他同僚的儿女坐在一列。

      西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头挨在窗侧,愁云仍未去,一直挂在眉梢。抬头,望着一片湛蓝的天,光有些刺眼,却仍固执的看着。

      火车随着汽笛音渐渐开动,窗外的景开始动起来,如影在眼前掠过。

      与此同时,琼英机场的三架战机随即升空,逐渐驶往琼英火车站上空,执行护送任务。

      火车驶出的五分钟后,战机的轰鸣声隐约响彻火车的上空。

      一瞬间,西陆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指尖攥着窗栏用力的发白,透过刺眼的光直盯着天空,眯着眼追寻着那阵轰鸣声。

      三架战机,沉绿色的机身,白色的号码。

      ——零零幺、零幺五……还有零零三。

      零零三,是孟景明执飞的战机。

      只是那么一刹那,西陆打身子里喘出一口气来,正正悬了半个月的心,终于在这一刻,才渐渐歇下。

      西陆眉目迅速通红,恍然想起过去的那段时日,没再见到他,也没能知道关于他的消息,不知道经上一战之后,他是否平安,是否受伤。

      每每深夜梦魇,总能梦到他浑身鲜血淋漓的画面,飞机径直俯冲大地,那片他年少却豪情壮志要保护的土地,战火频飞,他成了其中的一抹烟火。

      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会让人心生感念。

      火车在绿野里穿过,战机在白云中掠过,护送着一车厢的人平安抵达蜀茶。

      遥遥相望间,孟景明坐在飞机上,控着杆,他朝下往,白云层层,看不仔细下面的人,只能瞧见火车在原野大地上一路向西驶去。

      半晌,他打住目光,抬起左手,覆在胸口的位置,夹克暗袋里的,是西陆在古寺庙里给他求的平安符。

      ……

      一路向西行驶的火车最后停在了蜀茶,一行人下火车时,琼英方面派了车来接,一行行一列列的停在火车站外头。行李都由仆人分别拿上车,章识知也正要上车,回头一看,西陆还站在原地不动。

      “西陆?”章识知轻声唤道。

      西陆回过神来,仍旧没打算上车,只道:“父亲,您先回去,我想去见一见顾小姐。”

      章识知眉头一颤,沉默一瞬,才道:“要刘管家送你去吗?”

      “不用。”西陆急得很,扭着头便想转身走:“顾小姐有车。”

      章识知见女儿这副模样,也不再阻拦,任由西陆去,侧头吩咐管家将东西抬上车,一行人上了车,便往新宅开去。

      这头西陆小跑至火车站门前,伸手拦了一架黄包车,压根不是去找什么阑珊,上车便说了地址:“去蜀茶机场。”

      街景泛在眼前,西边尚算平静,战争未至,百姓的生活仍在继续,但人人脸上都有愁容,许是祸乱未至,但知晓东边的战况,未免忧心来日战争会至。

      火车站离蜀茶机场不远,西陆一路上想着,再见孟景明又该如何,想抱他、想哭、也想牵他的手。

      车夫跑得也快,不消片刻便将车子停在机场门前,进不去了。西陆连忙将提前从包里拿出的钱递给车夫,说了句不用找了,拎着包朝里奔去。

      门卫将西陆拦下来:“干什么的?”

      “我找人。”

      门卫蹙眉,说什么也不让进,西陆急得快要哭出来。满脑子想的都是,半个月未曾见过他了,这次若见不到,他或又随时要征战,见面都要靠运气,这次见不到,又不知要等到何时。

      委屈得眼眶通红,泪水在里头打转。西陆从未这样无助过,捏着包,还想解释什么,门卫却又什么都听不进去。

      西陆扭过头,身子背对着门口,单薄得轻啜。没落泪,但忍得鼻头和眼周泛红,还有一身刚下火车的风尘,站在门外,任风吹。

      想走,也想见他一面。

      终于在没忍住让第一颗泪落下来的一瞬,一双劲厚有力的臂膀穿过腰后抱着西陆,接着温热宽大的胸膛贴着西陆发冷的背,两厢接触,身子迅速回温。

      西陆愣了一瞬,还未回头,孟景明的下巴抵在自己的发顶上,摩挲着,他牵着西陆的手,轻揉着,属于他的气息全部席卷在自己周身,没回头,喉头先哽咽,说不出一句话。

      眼泪一滴滴往下掉,滴滴落在他手臂上,像火炼过的油。

      “你怎么才来……”西陆声音哽咽着,身子也轻颤,半扭着头。没看他,只是洇湿的眼睫半垂,眉头轻蹙,字句泣血。

      他没说话,侧侧头,轻吻西陆湿透的眼,而后是脸颊。将人转过来面对自己,一手捞住西陆的腰,俯身垂头轻哄着:“对不起,对不起。”

      他盯着西陆的眼解释:“回来刚落地就要执飞护送,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没事,不哭了。”

      西陆根本不肯听,依旧泪眼婆娑的哭着,也抬眼认真看他,纤指抚上他的臂膀,问:“有没有受伤?”

      孟景明抬起手,擦掉她脸上的泪,说:“没受伤,”

      再相见,甚至没能坐下来拥抱对方片刻,只在机场门前,孟景明说:“航校西迁至玉堂,我只能在蜀茶留三日,三日后回玉堂,我有别的任务。”

      西陆眨着眼睛听他说,盯着他深邃又沉静的眸子。忽而他神色凛然,剑眉轻蹙,而后抬手,抚上西陆的脸侧,幽深的眼眸径直望进她的瞳仁,似要把她看穿,执拗而认真。

      “西陆。”孟景明唤她,又停了一瞬,问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处,嫁给我,当我的妻子。”

      孟景明问出这话时,试探着的语气,认真而小心,像是一个稍许无措的孩子,期盼着西陆的应允。

      西陆让他这么突如其来的告白吓了一跳,一时瞠目,忘了言语。

      缓了片刻,西陆才问:“你怎么……”

      问至一半,他将西陆抱在怀中,有如珍宝。

      “老队长,原本该是上周的婚期,因有战事耽误。再回来才知道,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在轰炸区……”

      “西陆。”孟景明声音染上几分哽咽,拥着西陆的力道更牢了几分:“我知道老队长会悔恨终生,我怕来日你我也会分离。”

      他见西陆不回答,继续说:“我原本不该有奢望,我随时要升空打仗,也随时会牺牲,最后尸骨无存,不该祸害你,叫你担惊受怕过余生。”

      他想过的,这辈子都要交付给家国,要为家国尽力,或会牺牲,黄土一埋,他的尸骨仍会永远守着这片土地。若能看见家国昌平盛世,便找一处深山,茶一盏,棋一盘,房一间,过一生的

      只是现如今不同,那根一生要为家国笔挺的脊梁骨,如今也可为一女子而柔软。

      “我一生随波逐流,唯一的停顿,是想留在你身边。”他说。

      这是我唯一的奢望。

      西陆听着他说,眉梢逐渐挂上些红晕。看着他恨不得将所有的赤诚交付到自己身上的模样,又笑又哭。也伸手握住他抚着自己脸颊的手上。

      两人的温度重合,她说:“我愿意嫁你。”

      “不论你在哪里,不论时间长短,我都等你。”

      西陆和孟景明不算私定终生,从机场离开后,孟景明领着她去了一家玉铺。

      他将他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一颗夜明珠,交给店家,雕成一枚玉佩,玉佩分成两半,尤如木榫,拼合起来便是一块完整的玉佩,看不出任何痕迹来。

      同店家说了三日后来取后,西陆又领着孟景明回家见了父亲。没有和父亲说明孟景明的真实身份,只说了是易先生的侄子,也说了是竺映的空军。

      孟景明在章识知面前表明心境,用家族的兴衰起誓,这辈子决不负西陆,只有死别,没有辜负。

      章识知没有阻拦二人。西陆当下便要求,要先在孟景明归队前先订婚,不必大操大办,只要易先生和父亲作个见证即可,章识知无奈却也准许。

      订婚宴的前一天夜里,西陆满心欢喜坐在梳妆台前,将自己的旗袍试了又试,头花戴了又戴,之间跳跃在桌上的胭脂盒上,想着明日该用什么色。

      如是想着,眼前的画面却全都成了和孟景明的过往,回忆着过往,也憧憬着未来。忽而窗台上传来响动,似是竹枝的声音,拉回西陆的神思。

      西陆抬起眉,身子趴在窗台上,树影婆娑、随风摇曳,月光穿过树荫在地上垂下斑驳的静色。眸光往下看,是孟景明站在那儿,肩平身阔,脊骨挺拔。

      他抬起头,望向楼上窗台的小姑娘,他未来的妻子,笑容宁和,春风得意。

      “阑珊说了,婚宴前你不能见我。”西陆巧笑着,故意侧着身子往里躲。

      孟景明便只能透过窗帘上的影子看她,说:“那是结婚前,明日只是订婚。”

      “我不管。”西陆身靠着墙,任由窗外清风吹拂,脾人心神,手指把玩着发梢:“总之不能见。”

      他便也作罢,只说:“我是来告诉你一声,春良铺的玉佩雕好了,很漂亮,我耐不住现在拿给你。”

      “真的吗?”西陆也不躲了,一下重新趴在窗台上,半个身子探出去:“不是说要三天?”

      “我着急,便去春良铺坐在店家身边等着、催着他给我们先雕好了。”孟景明自己说着也笑了,而后问:“要不要下来拿?”

      小姑娘根本等不住,连忙转身朝楼下走去。原本父亲也是不让西陆见他的,只是孟景明也聪明,选了正对在西陆窗台下的后院,这会儿西陆不用绕过前厅,到后院去,应该能躲过父亲。

      正巧章识知在书房谈公事,西陆垫着脚尖几步便走到了后院,见了孟景明,张开了双臂朝他奔去,他便站在原地将人牢牢接住,把人抱了个满怀。

      西陆刚沐浴完,身上香得很,他抱着闻了许久,只觉得气息都舒畅了,才将人松开,又探头问了下小姑娘的额头,才肯将玉佩交给她。

      玉佩由一个明黄刺绣的袋子包着,布料很厚,却仍不能遮住夜明珠的光亮,从布料缝隙里透出光来。

      西陆没见过这样稀罕的玩意儿,还是和他的定情物,自然小心翼翼的拿出来,摆在眼前看了又看。

      “比今夜的月亮还要亮。”西陆拎着那块玉佩,拼合在一起,朝着天看。

      他没应声,顺着她的目光也朝那枚玉佩看去。西陆忽而定睛一看,说:“水杉?”

      “是水杉,寓意坚韧不挠,也能护佑平安健康。”他声音淡了些,如夜色一样染了抹沉重:“我不在的时候,它替我庇护着你。”

      西陆哑言,因时局而起的担忧和困苦埋在心底生了根发了芽,不时便会攀爬到心头,惹人生愁。

      他没松手,依旧自后抱着西陆,手臂环过小姑娘纤细的腰身,唇凑在她耳边,轻声道:“阿莲。”

      那是西陆头一回听他叫自己的字,才要回头,便又听他说:“想到明日要同你契结良缘,心中欢喜得不得了。”

      这样直白又炙热的耳语,挠得西陆浑身酥痒,像一根碰不到的轻羽坠在心尖,悸动不已。

      只能侧着头,和他唇齿相依,感受他的臂膀在自己腰间不断收窄的力度,感受自己握在他臂膀处的温热。

      直至餍足,两人才分开。他伸手抚过西陆红肿的唇,轻哄:“以后叫我璞凛。”

      西陆记得,那是他的字。

      磨蹭了半晌,西陆终于肯让孟景明走的时候,再进客厅,父亲已然端坐在沙发上,双手扶着拐杖,正对着后院的门。

      西陆心虚的目光正对上父亲审视的目光,别无他法,只能走到章识知跟前,唤了一句:“父亲。”

      “这后院的草都要让他给踩平了。”章识知横眉竖眼,嗔怪着。

      “他只来过这一次。”西陆下意识反驳,又在目光接触到父亲的那一瞬小声起来,嘟囔道:“后院本来也快荒了,”

      章识知没想再和女儿在这个问题上拉扯,双手握着拐杖,垂立在地上,是最常见的、为人父的忧心和不舍。

      西陆看着父亲低垂的眉眼,起身走到父亲身旁坐下,挽上父亲的手臂,头靠在父亲平阔的肩上。

      “父亲有话要对你说,虽不合时宜。”章识知停顿片刻,继而道:“他是个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的男人,在天上跑的时间比在地上还要长,若是有个什么机密任务,几年见不着也常有。陆军打仗或有生还的希望,但空军……”

      “父亲。”西陆打断章识知的话,她知道父亲接下来要说什么。

      “没人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西陆说:“这时局,父亲比我更明白,人能活一天、爱一天、过一天都是赚的,我决意爱他一人,不论战局如何都要厮守一生。”

      西陆指尖轻捏父亲的臂膀,安慰着:“父亲无需忧心,西陆择一人度一生,会过得好的。”

      “不后悔?”

      西陆眼神明亮,嘴角含笑:“决不后悔。”

      订婚宴办在黎宅,没有喧嚣满座的宾客,也不像阑珊婚宴那样,满是不相熟的同僚。

      西陆要求一切从简,只请了几个最亲近的人来见证,订婚宴过后的第二日,陈绘守和孟景明便要执飞回玉堂,西陆不想他那样疲乏。

      重新布置过的黎宅满是喜庆,挂着大红的灯笼,上头的囍字是父亲熬夜亲笔写上的;琉璃窗上的囍字窗花是绿兰亲手剪的;横梁和户对上的红绸带是易先生亲手挂的;西陆身上的旗袍是金嬷嬷缝的;面妆是阑珊一早来画的。

      而两人的婚书,是西陆亲手用金线绣在红绸上的,婚书的落款上,两人的名字,是西陆领着他的手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线不同笔墨,一旦绣上,非撕裂不能毁。

      订婚宴的前一夜,各人有各人的忙碌。忙着在这动荡时局里见证一对璧人的情分,亦盼着他们能给周遭的沉重气息带出一点新的希冀来。

      大红鞭炮连串响彻黎宅门前,西陆站在那儿,脸庞白皙,两颊有扫过的胭脂,柳眉轻垂出细尖,柔情如水,眼睫颤动,在眼睑上落下阴影。

      西陆着一身红色旗袍,没有小女儿家的羞涩,手里捧着花,看着孟景明尤如神祗背着光晕,身着军装,像一座厚实的山,悠远而沉稳,眼眸流转间,眸眶随着来人一步步走近而染红。

      孟景明在西陆面前站定,嘴角有止不住的笑意,目光柔软,那是他人生中最高兴的一天,是往后数年再回想起来亦会莞唇的一瞬。

      他牵过西陆的手牵在手里,在无人能见的地方揉捏着。西陆看着他坚毅英俊的侧脸,恍然想起头一回在易先生那处见他,也是这样温润有礼、将平复家国的责任扛在肩上,任黄土动荡,他永远屹立在那儿,坚守信仰。

      两人自两行人中间走过,首位处坐着章识知和易年平。西陆红眼瞧着,一旁站着阑珊和她的丈夫、金嬷嬷、绿兰还有管家和陈副官。

      将他们的面容都一一扫过,也都铭刻在心中。

      新人在章识知和易年平面前站定,对望着。他们牵着手,绿兰将二人的定情之物送上来,是章识知为二人在金铺打的对戒。

      听闻那是西陆的母亲留下的嫁妆,早跟章识知说过,是要留给浣莲作婚戒的。

      西陆笑着也哭着,泪花布满白皙的脸庞。她从沉香木匣中拎出那枚戒指,捏在葱白的指尖,指尖轻动,握着他温热而宽大的手掌,将环戒牢牢套在他的手中。

      而后抬眸看着他,望着他同样染红的眉梢。他眉梢的疤仍旧还在,因为哽咽而从灰白变成淡红色。

      西陆抬起手,仰头看着他,指尖抚在他眉梢的疤,如同心中的朱砂痣,也如同眉头始终不能卸下的不安,一起镌刻在那处,不消不灭。

      那厮盯着自己的未婚妻子,指腹擦去她灼烧的泪,冲她一笑,眉目清朗。

      他想。苍天,我遇到了许多困苦,如今遇到我爱的人,只希望她万事顺遂,能同我年年岁岁。

      对戒落定,孟景明将满面淌着泪的西陆抱在怀中,手抚在她纤薄的背上,一下一下轻慰着。

      “璞凛。”西陆凑在他耳边,方才干涸的泪痕又淌过水渍。她说:“我等你回家。”

      西陆在他怀中轻啜着,孟景明眼眶一热,忍了半晌的泪同样落在西陆笔挺大红的旗袍上,洇湿不见。

      明明是大婚的日子,却仍有不尽愁绪在他们身上,在每个人身上。

      新婚翌日,饶是昨夜再倦怠,西陆亦强撑着精神不愿睡。孟景明阖着眸子,浓密的眼睫覆在上头,隐约能见眼睑上的乌青,额头上仍有薄汗。

      西陆撑起上半身,凑在他脸侧,轻吻在眼睫上,他仍不睁眼。她也没再闹,很困很乏却不肯睡,怕睡着便不能送他去机场,也不能看他平安升空。

      天边翻起鱼肚白的时候,鸡鸣声起。孟景明才睁眼,下意识要侧身搂西陆,才察觉西陆不在身边,连忙抬头看去,目光落在明窗下的书桌,她正在那会儿坐着,一动不动。

      西陆似乎走神很深,连孟景明走近也不知,他朝西陆走着,看着西陆抱膝坐在椅子上,背靠在椅背,蜷缩着,下巴抵在膝上,保持着仰头的姿势,一手垂在桌上,指尖撩拨着那盆将开未开的雪柳。

      花瓣落下一片,孟景明自后环着西陆,将她整个人以包裹的姿态抱在怀里,下巴新长的青渣扎着西陆柔白的肩上。

      窗外有风吹,水杉晃动。

      “孟景明。”

      “叫璞凛。”

      “今日我送你去机场。”西陆像是没听到,继续说:“回来的时候,我也去接你。”

      他埋在西陆肩颈间轻笑,热气如同羽毛,十分蛊人。

      …………

      章识知派了司机,将西陆和孟景明送到机场去,一路上,西陆愁眉不展,握着他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孟景明知她忧心,只能一次又一次安慰着。

      他说:“我是领飞,技术过硬,会平安回来的。”

      西陆抬头看着他。

      “只要想到阿莲在家中探首盼着,便会拼尽所有留着命回来。”

      “说话算话。”

      到机场时,还有一台车子从机场另一边的路驶过来。西陆认得车牌,那是陈家的车。

      提前打过招呼,车畅通无阻的往里进,在停机坪前才停下。四人前后下车,烈日当空,是宜飞的日子。

      临上机前,西陆再三问过,平安符是不是戴在身上,他也再三说了是,西陆才肯让他上机。

      孟景明着一身飞行衣,手里提着头盔,西陆伸手接过,给他套牢,安全扣扣实,在他戴眼镜前轻吻一瞬,塔台在催,再不舍也得分开。

      这头立在阑珊跟前,只深深看了她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便回头走去。

      阑珊看着他阔步走去的身影,垂在身侧的手轻攥着,不曾言语,也不曾拧过眉,如同一个事不关己的人即将远离,但她不在意。

      西陆走到阑珊身边,看不懂,却也没问。眼见着两个男人分别上了自己的飞机,才亦步亦趋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到栅栏前。

      孟景明抬手最后将自己的头盔套牢,将墨镜戴上,一手操在控杆上,另一手朝地上的同志挥手,请求起飞。

      飞机扇叶轰轰作响,飞速旋转着,带着机体欲起不起。风大得西陆睁不开眼,发梢飞扬,却固执的睁着眼,不肯少掉一分一秒。

      飞机向前驶去,扬起一地的尘沙,卷进眼底,生疼。

      泪跟着流出来的一瞬,飞机开始离地,齐整的飞向宽阔的天空,如飞鸟翱翔。

      直至隐进云层,风才止息,但尘沙尤在。

      “总要习惯的。”

      “阑珊。”西陆渐渐收回目光,垂着,看着地,光有些刺眼,她问:“你一直这样悲观吗?”

      阑珊摇头:“我不悲观,我比任何人都有坚定的信念,相信国土终有一日会归于和平,昌盛再临。可我始终这样淡漠,是因为我知道这场战争要毁掉多少同胞,要用多少同胞的血肉铸成。”

      “我会献出一切,包括生命,我肯用自己来祭献这场可能我看不见的和平,他们也是。”

      西陆抬头看向阑珊,她浸在金光里,绒毛都在发着光。

      “若我之中华终有一日能重新屹立于世界之中,国民能抬头看天,不再倭寇之奴隶,则今日之后的每一场战争,不论胜负,皆不算白费。”

      字字句句吐露在阑珊口中。

      阑珊却说:“这是孟景明的原话。”

      一瞬间,西陆呜咽出声,随之剧烈的抖动着,弯着腰,双手垂在栅栏上借力,心口冒出痛意来,眼泪不停的下坠,隐在土里。

      阑珊终于肯红眼,似乎是一个看透红尘的人在这一刻有了松动和心软。

      你看,国将不国,那些决意要舍身大义的人,没想过回头。

      日子开始归于平静,东边的战仍在打,未曾停歇。

      西陆留在蜀茶,等了一天又一天,杂志社在安定下来后重新开张,琼英大学的学子陆续到校,易年平也重新开始给学生们上课,金昭桦还是那样不听劝,执意跟到了蜀茶,照顾易年平的起居,阑珊真的没再唱戏,偶有空了便在家中同其它军属打打牌,说要开一家旗袍店营生,但西陆知道,那是开在蜀茶的地下联络点。

      那次升空的两个月后,阑珊在家中弄了梅花糕,热腾腾的便叫人送过来。

      进门时便传进来香味,西陆也连忙下楼去迎,阑珊忙着要张罗旗袍店,忙的很。难得过来一趟,西陆自然欢喜,但阑珊却不只是为来给西陆送一份梅花糕,还带来一个消息。

      她把人拉坐在沙发上,梅花糕搁在茶桌上,西陆伸手捻起一块吃着,吃了一口,还没细嚼,忽而一阵反感,梅花糕干得很,噎人,也有阵过浓的奶香气。

      阑珊正要开口说什么,见西陆这样,挑眉问:“怎么了?”

      西陆脸都拧在一块儿,喝了口茶,才说:“这梅花糕吃着不新鲜。”

      阑珊顿时蹙眉,转头闻身后的丫头:“这材料不是今早在市场买的吗?”

      那丫头吓得连忙点点头,而后想起什么,又说:“但这粉是铺子里最后一点儿了,可能是陈粉,我见他说没事,我也没多想……”

      阑珊‘啧’一句,那丫头一颤,西陆连忙扯住阑珊手臂,说:“没事。我也没吞下去,东西左右也会有些不新鲜。”

      阑珊还想再说几句,西陆灵机打断:“你方才不是说有事要和我说?”

      “对”。阑珊眼睫一闪,眸中神色亮了几分,隐着些期待,连带着语气也轻快不少:“我昨日收到玉堂的信,他说,月底便能回来。”

      “真的?”西陆显然也是一惊,眉眼都亮堂起来。

      “我还能骗你不成?”

      两人都因着消息高兴了一日,说话间扯东扯西快活得很。日头偏斜那会儿,阑珊说要回去,西陆留她吃饭,她不肯,执意要回去,西陆便也没强留。

      只是阑珊在出门前想起今日的梅花糕有些过意不去,又回头说了一句:“那梅花糕不知道有没有坏了肠胃,还是要叫医生来看看得稳妥。”

      西陆连连应下,可回过头又什么都抛诸脑后,一心只记得这个月月底孟景明便能回家了,手里头干什么都轻快不少。

      月底说定他们要回来那日,西陆特地叫了阑珊到家中来作客,两家人一起为他们接风。可派出去的车子,接回来的人,只有陈中校一个。

      西陆懵了一会儿,身体开始发冷,咬住牙关顶着心中的恐慌,待人下车,西陆才抬步向前,到陈中校跟前站住。

      开口时,喉咙有些轻哽:“孟……景明呢?”

      陈中校下意识朝阑珊看了眼,随后低头,眨了几下眼睛,仍旧是深沉莫测的模样。

      “景明他还有别的任务。”

      “什么任务?”几乎是同一时间,西陆便攥着拳回问。

      陈中校胸膛起伏一瞬,漆黑的眸中凛着一阵坚定,却也露出几分歉意。

      他说:“绝密任务,我不能提。但我向你保证,他现在很安全。”

      西陆眉梢红起来:“那以后呢?”

      “西陆。”阑珊出声,走到西陆身边,轻揽着安慰:“以后也会安全。”

      阑珊挽着西陆正要进屋,身后传来陈中校的声音。

      “阑珊,今天我们不便打扰,谢过章主任给我派的车,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西陆垂着眉眼,沉默不语。

      阑珊也没再说什么,只抬头用警示的眼神扫了陈中校一瞬,而后轻捏西陆的手,道:“有消息我一定告诉你。”

      西陆点头,眉心深深的印下去,看着两人离开,才转身进屋。

      里屋管家等在里头,还不知道孟景明没回来的消息,湿哒哒的手在围巾上擦着,扭头看见西陆,又下意识的朝后看一眼,没见到姑爷,再一细看西陆的眉目,了然。

      西陆抬眼,吩咐道:“康叔,您去知会老师一声,景明没回来,还得要一段时间。”

      管家二话不说撂下围巾出门去,西陆甫坐在沙发的下一秒,门外有车停下,听声音是章识知的,往日他不在这个时候回来,今日这样早回来,想也是为着孟景明要回来这件事。

      章识知进门的一瞬,西陆也从沙发上站起来,向着门口。

      “父亲。”

      “人呢?”

      厅中一片寂静。

      “他……有别的任务。”

      章识知身上笼着一阵讳莫如深的气息。西陆察觉得到,章识知这段时间来总在三更半夜时才回家,沉默寡言,便连用餐的时候亦是拧着眉,一副生人莫近的样子。

      也总在不经意间将家中大小事交代给管家,虽说陪西陆的时间一直很少,但这段时日来,偶有几次西陆睡觉不老实,都是父亲进房间来亲自掖好毛毯的。

      “什么时候能回来?”章识知将帽子脱下来递给陈副官。

      西陆回答不上来,章识知看似也从未想过能得到答案。只沉默着背起手,朝西陆深深看了眼,而后转身朝二楼走去,陈副官跟随其后。

      “父亲。”西陆叫住章识知,问:“您最近有什么烦事吗?”

      依旧是沉默,西陆直直望着楼梯上父亲的背影,他没回头,只站在身后的陈副官,半回过头,眉上也是愁云,朝西陆摇摇头。

      西陆没再问。

      霎时间,黎家的喜乐忽而翻过了一页,有如天气,忽而雷电、忽而天晴。

      季节迁动,窗台上的雪柳开了又谢,往复几瞬。西陆记得,那是秋天,窗前院子里的水杉叶尖发黄。

      章识知有一段时间不曾回家,今日回来,选在了往日他不会在家的时间。他进门,陈副官跟在身后,西陆看着父亲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父亲。”西陆瞧着章识知的神色,唤了一声。

      章识知像是没听见,凛眉垂眸,双手握在拐杖上,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

      西陆不再叫,也只静静的坐在沙发上。良久,章识知终于抬起头,望向西陆,说:“浣莲,他不会回来了。”

      手开始发亮,全身的血气开始朝头顶冲,身子开始抖。

      “谁?”喉咙发梗,难以发声。

      章识知抬眼看着西陆,手上的力度重了几分,继续道:“孟景明。”

      身体开始僵硬,西陆咬着牙,眉梢和眼周通红。眉头深蹙着,嘴唇掩掩合合,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你不必再等他了。”章识知周身笼着深沉讳莫的气息,有着一阵不容置疑的强势:“明日有客人来,若觉得不错,就将婚约定下来。”

      “我不可能会见他,也不相信孟景明不会回来。”西陆喉咙发着哑,一字一句都像是挤出来得音调,掐着手,指尖嵌进肉中,觉不出一点痛来。

      “不管怎么说,明日人我会带来,你也必须见。”章识知说反问:“否则你还想等他多久?”

      语毕,不再给任何西陆说话的时间。起身要走,西陆喉咙梗得很,说不出话,几近要窒息,只能一手抓住父亲的衣摆,泪珠子因为动作太大,甩得到处都是,止不住的流,也看不清父亲的深情。只能瞧见绿兰的身影从楼上跑下来,一把抱住自己。

      “老爷!”小姐说不出话了!”

      章识知这才转头看了眼西陆,西陆正赤红着眼,泪湿满面,一手抓着父亲的衣摆,一手攥着衣领,脸因喘不过气而苍白泛青。

      西陆艰难的抬头看父亲,嗓子依旧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用口型。

      ‘父亲,您说清楚,他怎么了?’

      章识知狠狠咬了口牙,朝别的地方看,吩咐道:“去给小姐请大夫。”

      管家得了令往外走,挥手叫车,陈副官眼尖,连忙去把车开来。

      记忆中最后的一瞬间,是绿兰哭着叫自己的名字,父亲上楼的背影。

      再睁眼,西陆睡在床上,房间很亮,窗外的光透进来,洒在地上和床纱上,金黄灿烂。有轻风,拂得床纱摇曳,能窥见半睁着眸子仍未回神的女子。

      眼睛红肿着,要睁开还需费些力气,纤长的睫还存有一些余润,白皙的脸没一点血色,甚至还泛着青,虚无的睡着,似乎少了一魄,如同一樽随时要裂开的琉璃瓷器,冷清而易碎。

      房间里氲着一股中药气息,西陆想开口叫来绿兰,可依旧发不出声音。手一动,正端着药进来的绿兰快步走近。

      “小姐。”绿兰上前来将药搁下,握住西陆的手。

      西陆:‘我……嗓……子。’

      绿兰连忙回:“大夫说了,您是过于忧愁,淤血气聚,一下子失声了。”

      西陆嗓子干涩的很,说不出话来,眼泪却仍在流。只能在绿兰手心里写:父亲呢?

      “老爷一早未至鸡鸣便出去了,说是过几天再回来。”

      西陆坐起来,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写:去把顾小姐叫来,务必。

      绿兰点头答应:“我这便去,小姐您记得用药。”

      那厮转身去,房间里顿时只剩西陆一个,西陆撑着身子起身,走至窗边,那棵雪柳在不为人知的夜里开了花,有淡淡的清香,在阳光下浸浴着。

      阑珊开得车,油门该是踩得十分用力,不一会儿便到了。阑珊风风火火进到房间,一侧肩上的披肩垂落在臂弯上,美艳的脸上有未消的焦急。

      “怎么弄成这副模样?”阑珊看一眼桌上一口也没动过的药,扭头朝绿兰说:“去重新把药热一热。”

      绿兰应声端着药碗出了门。阑珊走到书桌前,西陆坐在那儿,如同孟景明执飞的前一天,西陆也是这样坐在椅子上,环膝坐着。

      阑珊在一旁站定,西陆才回神,抬眼看向阑珊,眉目通红,眼睫上湿润着,眉心蹙着,眼睑乌青,似乎一捏便要碎,叫人看得心底发怵。

      一滴泪落下,西陆拉起阑珊的手,写:父亲说,孟景明不会回来了。

      阑珊瞳仁震了一瞬,原本坚定的目光闪过恐慌,转瞬即逝。

      “伯父说的?”阑珊反问。

      西陆点头,继续写:问陈。

      阑珊望着自己的手心,感知着西陆指尖处的冰凉。

      “你乖乖喝药,我马上去找他,有消息会遣人告诉你。”

      西陆点头,神色暗淡无光。

      或许是章识知抱怀歉意,又或是有些心软,总归第二日没有如同他所说的,将“新夫婿”带到家中来。

      可章识知不曾回家,也不曾向西陆解释过分毫,整个黎宅陷进一种不知未来的寂静中。西陆仍旧说不出话,药也是在绿兰哄了一次又一次才喝下一些。

      那日天晴,阳光普照大地,清风颂秋来。

      西陆朝窗外看着,整个人单薄不少,身上套着西陆拿来的风衣。

      ——绿兰,我想到闹市去走一圈。

      西陆写在纸上,递给绿兰,所幸绿兰从小跟在西陆身边,是识字的。

      绿兰有些为难,劝道:“可是小姐,现在风大,不要再受了风寒。”

      西陆固执的看着绿兰,摇摇头。绿兰便不再说什么,又从衣橱里拿了更厚的外衣,说:“那小姐把外衣穿上,我去叫司机。”

      回过头,窗外的秋风掀过桌上信纸的一角。都是西陆寄到玉堂的信,可不论写多少,永远杳无音讯。

      西陆也会生怨,怨他明明答应过自己不会再失联,可有时又会心软。

      比如西陆站在闹市中心一家茶铺二楼的阳台时。

      风起,西陆将肩上的外衣裹得牢一些,街上纷挠,路人行走在路上。

      夫着背心,麻裤,一定草帽,臂膀上都是汗,脸古铜,拽着黄包车往前跑;老妇人领着三岁孩提走在路上,臂弯挂着菜篮子,偶和菜贩讨价还价,一手拉着孩提,孩提手里握着小块馒头;补鞋匠坐在街头一侧,用工匠手艺缝补着鞋子,不时撩起粗布麻衣来擦一把汗。

      大家生活尚算安稳。

      ——若一定要有人站出来,则一定是我等青年人,以尽全力留存妇孺老苍生的希望。

      西陆扯着嘴角轻笑。

      身处浪潮,总要一些人困苦半生为国之未来铺路,只不过那些人里有孟景明罢了,不过是恰巧是孟景明罢了。

      又不怨了。

      炊烟升起时,西陆才肯回家。才下车,抬眼见家门口有另一台车,西陆不认识。

      ——谁的车?

      西陆用眼神示意司机,司机也明白,但他也从未见过,只能如实回答。

      抬步往里走,只见管家站在厅口,西陆蹙眉,再朝里走,传来一阵交谈声,是两个男人的声音。

      步子没停,径直朝里走,侧对着门厅,主沙发上章识知正端坐在那儿,依旧是拄着拐杖,立在两腿中间,不时侧过头来同另一侧的男子说话,眉眼间有淡笑。

      目光随之看向背对着自己的男人身上,男人身姿伟岸,即便只是坐在那儿,也仍能看出那厮身量高大。

      西陆停下步子,拧眉望着前方,如同暴风雨的前夕,不言不语却怒意横生。

      章识知仍在同那人交谈,侧过脸时眼尾余光一扫,看见站在厅门前,几乎以仇视的目光望着他的女儿。

      他一怔,又迅速调整过来,支着拐杖起身。那厮顺着章识知的目光看过来,也随之起身。

      “你回来了?”章识知开口,朝西陆介绍道:“这是傅少校,傅有闻。”

      西陆眉头蹙得更深,往那人身上扫了一眼,又挪开目光。五官端正,看起来很文雅,身姿高大宽阔,见了西陆不待见他,却仍能处事不惊,一面温和。

      但他不是孟景明。

      西陆一言不发,想起那日父亲说的‘新夫婿’,甚至连颔首招呼都没有,径直绕过前厅上了楼。

      章识知面上有些挂不住,笑道:“西陆前阵子身子不适,到现在也还说不出话来,你先坐着品茶,我去去便来。”

      “章主任随意。”傅有闻谦和有礼,目送章识知上去后,便自己坐在沙发上,品茶看书。

      这头西陆甫一进房门,章识知在后头跟来。

      “西陆,怎可如此无礼,快随我下去见客。”

      西陆怒火正盛,转身面对父亲,质问的目光一下对上父亲的,随后开口问。

      ——他是谁?

      章识知沉默一瞬,似是在为傅有闻找一个西陆能接受的身份。

      ——新夫婿?

      西陆继续问,章识知依旧沉默,全然接受西陆眼中的怒意。她压制几日的情绪终在此刻爆发,用那明明说不出话的嗓子嘶吼出来,质问的声音沙哑得如同撕裂的砂纸。

      “父亲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西陆的眼眸一瞬红透:“我和孟景明已经订婚。”

      “不结婚便算不得什么。”章识知开口说第一句话:“他战死沙场你要等他一辈子吗?往后几十年,谁来照顾你、看着你?”

      “您不要胡说!”西陆朝后退着,精神几近崩溃:“我说过,我决意与他一生。我不会相信您说的话,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此话一出,先愣在原地的人,是西陆自己。

      她突然笑了,笑着哭,眼泪淌满脸颊。

      飞行员,哪里会有什么尸体,只有风吹即飘的一捧灰啊。

      “西陆。”章识知朝前走一步,语重心长的语气,又心疼又无奈:“我为人父,难不成会不愿自己的女子幸福吗?可如今他生死未卜,若我如今不为你打算,往后谁还能护你?”

      西陆失掉最后一丝力气,坐在地上,低声呢喃。

      她仍是油盐不进的模样,两人对着沉默许久,章识知重新硬起心肠,说:“你若不想明白,往后你哪儿也不用去,就在着房里呆着!”

      无所谓了,西陆坐在那儿,不言不语的落泪。往日如同宝石般发亮的眼眸,如今暗淡无光,空洞如斯。

      此后半月中,章识知没再来找过西陆。光风月影,寄给玉堂的信始终了无音讯。陈绘守依旧守口如瓶透不出半个字来,以至于阑珊也没法给西陆递来一点消息。

      时日渐过,西陆断了同外界的所有联络,独自闷在房中,不说话,进食也少,如同行尸走肉般折磨自己,又在日复一日中盼着等来好消息。

      所以西陆不知道外头的风云变幻。

      西陆倒不厌烦傅有闻,半月间他来过几次,多是送来一些水果和外面的新鲜玩意儿,也是有人旁敲侧击的告诉过他,西陆喜欢梅花糕尔尔,但他从不刻意买这些来讨好西陆。

      西陆同他说过几句话。与他说清楚自己有未婚夫在战场生死未明,与他断不可能。傅有闻不气恼,只是笑,说赞同黎小姐的想法。

      那会儿西陆才知晓,傅有闻对自己多半也是无意的。他多番来看西陆,不过也只是受章识知之托,国家尚在水深火热之中,不愿费心情爱。

      若能缔结良缘自然有福,但若无缘,自然也不会强求。

      蜀茶连日阴雨连绵,不适宜飞行,倭寇战机久未寻衅。西陆照常坐在书桌前,垂眸衔笔,在宣纸上抄写经文。

      外头风吹,雪柳随风摇曳,房间里有些暗。绿兰自外头进来,端来一碟苹果。

      “小姐。”绿兰劝道:“吃些水果吧,小姐都瘦一大圈了。”

      绿兰说的是实话,这段日子西陆吃得少,睡得也不牢,总容易半夜乍醒,呆在房中安安静静,只写信和抄经文。许是饮食不规律,忧愁压着总是难眠,身子也总是不自在。

      西陆朝那碟苹果看了眼,依旧觉得吃不下,伸手推开了一些。绿兰正要再劝,管家的声音出现在房门前。

      “小姐,傅先生来了,说有要事同你说。”

      西陆转头看着,眉宇拧起来,倒不是生气,只是往日这种时候,即便他来,也是管家把自己叫下楼,可今日这阵仗,显然是傅有闻有密事要说。

      想到这,西陆朝着管家点头,示意他把人请上来,而后又将绿兰支了出去。不消片刻,傅有闻叩门,西陆连忙起身去开。

      门一开,西陆便瞧见傅有闻一脸正色的神情,眉宇间凛着些肃然。西陆指尖不觉一颤,不等将话问出口,傅有闻先说:“实在有要事要说,不得已进小姐闺房,冒犯了。”

      西陆摇摇头,两人坐在沙发上,傅有闻开门见山,开口之前只迟疑过一瞬,而后问:“易年平可是黎小姐先生的舅舅?”

      提到易先生,西陆一下从沙发上弹起,眉头深蹙,审视的目光里甚至有一股偏执。

      “来之前我思索许久。”他目光不偏不倚,正视西陆的眼神,说:“原本我的身份不该说,也不能说。只是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知会你一声。”

      西陆静待下文。

      “易先生身份暴露了。”傅有闻一字一句说:“今夜他们会有行动。”

      西陆指骨攥得发白,刹那间,脑袋一片空白。重新坐落在沙发上,西陆垂首低眸,浓密的眼睫朝下,掩住所有的神思。

      日偏斜,窗外秋雨落下。

      房间里安静许久,傅有闻也只是静静的等着。终于肯抬起头来时,西陆双眼充血,但眼内干涸,没有一滴泪,望向傅有闻的瞳仁里有坚不可摧的抉择。

      西陆嘴唇很干,洇着白。

      ——时间、地点。

      傅有闻仰头,喉结上下滚动,回答:“八点,易先生住处。”

      西陆沉沉掩上眼帘,脸色苍白如纸。

      末了,西陆睁开眼,唇语道:我送你下去。

      傅有闻随之起身,问:“黎小姐可有需帮忙的地方?”

      西陆抬起头,认真想了一下,最后用纸笔写。
      ——帮我弄一辆车子,不可用你的名义,要保全你自己。

      傅有闻瞬间明白。两人一前一后朝楼下走,他站在西陆后面,望着她纤细的肩背,忽而有些后悔,不知来告诉西陆易先生消息的这个决定,是否不该。

      迈完最后一阶台阶,西陆停下来,转身面向他,抬起手掌,在自己的手心里一笔一划的写着。
      ——不论今夜后发生什么,皆与你无关。多谢你告知我,否则我和景明都会愧疚一生。

      指尖停了片刻,两人对视一瞬,西陆继续写。
      ——选择对的路。

      手重新垂落在两侧,西陆将绿兰叫来,将刚刚在房间里写的纸条交给她,叫绿兰照作。

      绿兰打开纸条看到底,随后抬头将黎宅中见过傅有闻今日来访的人都叫到厅中来。

      “小姐言语不便,交代我同大家说清楚。”绿兰看西陆一瞬,而后用西陆的语气吩咐:“今日傅先生公务繁忙,不曾到过黎宅,如若有不小心说漏嘴的,这世道,人命如草芥。”

      虽只是恐吓,却也将话说得狠厉。

      傅有闻走后,黎宅归于寂静。西陆回到房间,不允许绿兰跟着,日暮西沉,远际的山浓云绵密。

      西陆仰头看天,少女的眉头深蹙,静静阖眸,双手合十,眼梢带红,眼睫开始湿润。

      苍天,我的丈夫执意为国,而我身如蜉蝣,只想为他守着家,若神明有灵,请保佑我的丈夫能平安归来,若已身归国土,请引景明轮回,带他去一个盛世昌平之地。

      七点一刻,章识知终于回家。他叩响西陆的房门,西陆起身去开门,作好了要和父亲自此分道扬镳的打算。门开,章识知站在门口,依旧拄着他的拐杖,只是换下了往日里常穿的那套军装。

      他立在门外,身躯稍稍佝偻着,面色憔悴,两侧的白发比从前更甚,往日一身正气,不怒自威的父亲今日再见,偏偏有了老态。

      那是一种倦怠、无奈交合到顶峰的状态。

      父女相见,一时有些沉默,西陆还有怨,章识知则是知道女儿还有怨。

      可章识知今日回来,不为私事。

      都在沙发上坐定的时候,西陆看着父亲的坐姿,和往日的每一次都一样,只是那根拐杖有了老旧的意思,把手处已然掉色,触地的那端磨蚀了不少。

      ——这拐杖旧了,叫管家再买一把新的吧。

      西陆指了指拐杖,而后用唇语道。

      章识知看得懂,只是笑着摇摇头。

      “泡壶茶给阿爹吧。”章识知努努嘴,哄道。

      西陆看向父亲,章识知面上除了憔悴,神色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可西陆仍能嗅到一丝父亲的隐言。

      茶在西陆手里沏起来,温腾的热气在半空中流转,袅袅升起。

      章识知突然说:“浣莲,今夜你要去哪儿?”

      西陆正洗杯的手猛地一颤,便什么都瞒不住了。她缓缓抬眼看向父亲,一股执拗在两人相视的目光中冉起,最后还是章识知先松开了眼,轻笑了一瞬。

      章识知的手摩挲在拐杖上,那儿褪了色,但依旧蹭亮。

      “你去吧。”

      迈过了长久的沉默,风从窗外来,将升起的烟气吹偏倚了方向,章识知终于开口。

      “不论今夜你是否还能回来,都是你的选择,阿爹支持你。若你是任性,我决不会叫你去送命,但阿爹知道你深思熟虑过。”

      “这年头,谁的命都如草芥,也都矜贵。你从小养在阿爹的手掌里,没受过苦,但你能明大义,阿爹欢喜的很,若是为大义舍身,就不算草芥。”

      西陆哽咽,忍耐着喉头的嘶哑,嘴唇轻启,喘着气。

      “阿爹?”

      “阿爹明日要出远门,归期未定。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无需记挂我,也无需写信与我。”章识知抹了一把脸,看着窗外道。

      ——阿爹要去干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章识知起身,西陆也仰头看着,眼角发红。

      自自己记事起便常常将自己驼在宽阔肩膀上的父亲,如今肩背稍许佝偻,但掩不住他依旧执着笔挺的脊骨。

      章识知终究是一言不发,沉默的拄着那根老旧的拐杖,一步一步往外走,那寂寥的背影映在西陆眼中,又蕴成泪落下。

      “浣莲。”章识知说:“这世道,人人皆应为国付出心力,没得计较的。”

      茶桌上的茶杯空了,茶壶中剩的茶凉透。

      那是章识知最爱的茶,径山茶。

      窗外风渐大,又将窗前的白纱吹起,扬在屋内,如暴风雨的夜。

      七点两刻。

      西陆下楼,绿兰等在楼梯口。

      ——自我今夜出门,你明日将宅中的仆人遣回家吧。一定要给足足的现钱,叫他们有回家的路费。

      望着西陆娟秀的字,绿兰抑制不住的落泪。

      “小姐要去哪儿?”绿兰哽咽:“带着绿兰一起去。”

      西陆摇摇头。

      ——你还要留在这里替我善后,若我明日不回来,你去我房里,有些给你的信。

      绿兰还要再拒绝,西陆挣开她的手,说:“听话。”

      音色沙哑,却能稳住绿兰。

      七点三刻,西陆驾车到了易先生的住处。

      自搬到了蜀茶,琼英大学经费困难,要给全校的学子建宿舍,只能让大学的老师自行找住的地方。易先生身上的工资和存款大多寄给了需要的地方,自己只留生活的钱。

      因此易先生住的地方在很偏僻的村子里,几乎只有几户人家,左右邻里相隔甚远,但好在安静。

      西陆和孟景明也说要给易先生找好一些的住处,但他不肯,便只能叫金昭桦也跟着他住这样简陋的地方。

      他看得很开,扶着眼镜,爽朗大笑,指着他们的鼻子说他们不懂:“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同一时刻的陈宅。

      阑珊同样怒得青筋浮现,浑身颤着,用全部的怒意看着陈绘守。

      字字泣血:“我最后问你一遍,他们的目标是谁?”

      “……”陈绘守同样红着眼,只是仍旧要深沉得多。

      他在盘算,他的意愿能为顾阑珊付出多少。

      不等阑珊失去所有的耐力,陈绘守盯着自己的妻子,忽想抬起手撩起她的碎发,又在半空时接触到她寒凉的神色而垂下。

      “易年平。”陈绘守沉眸,开口。

      阑珊终于吐出一口闷在胸口处的气,依旧望着陈绘守,苦笑,忍着没让眼里的泪落下。

      她笑如灿盛的玫瑰,将凋。

      “我顾阑珊,居然傻到几乎喜欢上你这样的人。”阑珊拿着一把刀,在陈绘守心尖上刺上一刀又一刀:“终归殊途,又何必强求同归。”

      言毕,阑珊擦过他伟岸而落寞的身子,一眼也不肯回头的往外走。

      西陆停车的地方离易先生的住处还有一段距离,车开不进去。仍在下雨,水花迎面来,打湿发梢,时间一分一秒压近,西陆的急促的步子一深一浅踩在泥沙里。

      抬头就能看见易先生的房子了,窗户里亮着橙黄的灯,映着易先生身坐在书桌,笔直的握着书杆,一笔一划书写着未来的国之教科书。

      安静、认真、专业、清高、自负。

      一身灰色的长袍、掉落在鼻梁上的老花镜、浑浊的双目、沧桑的面孔、些许花白的头发。

      皆停在了西陆离那所陋室不足百米的地方。

      所有的画面都成了一幕刺眼的烟火,伴随着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间的震动。

      全都成了灰烬。

      爆炸的震动将西陆抛倒在地,昏过去的那瞬间,易先生的喜、怒、悲、乐,皆一一在眼中闪过。想起易先生从前敲着脑袋叫他们记住的那些话。

      ——浣丫头,这个世道,书上的东西最是无用。咱们呐,都得将理论文化永远铭记于脑海之中,付诸在行动上,作出对的选择。我们这个国家,遍体鳞伤,最后总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的。

      ——吾华夏历经千年鼎盛低谷,不论如何,咱们都得搀着这个国家走下去,方能再见黎明。

      ——莲丫头,老师很高兴,你能和那小子缔结良缘。你们都是好孩子,老师祝你们白头偕老。

      画面回到爆炸前的瞬间。

      记起来了,原来不是易先生在窗前工作的样子。是他站在门前,身上捆着炸药包,他将那些人困在房子里,自己站在门前,回头间望见了朝那走的西陆。

      易先生恍惚了一瞬间,而后深深看了西陆一刹,只一刹,便义无反顾的回头,宽大的身体进了门,将门砰得一下掩住。

      在西陆迈出下一步时,易先生将所有人困在了那间陋室中,包括他自己。

      阖上眼眸的瞬间,浑身的神和力在刹那间松下,如同即将出窍的魂魄,若没人来唤,便会就此沉寂。

      画面全然模糊之际,有两台车子飞速驾来,可西陆顶不住了。

      头疼、心疼、肚子疼。

      身神俱疲。

      ……

      西陆不知道,那个风雨交加的夜,自己挂念了几个月的丈夫风尘仆仆的归来,在一片嗜人的火光之外找到自己昏倒的妻子。

      孟景明吓得浑身颤抖,那会儿西陆浑身湿透,泥水染在白色的衣裙上,颜色很深,如夜晚的幕布一样叫人看不清,雨水打在西陆白皙尖瘦的脸庞。阑珊跟在身后,牙关打着颤,嗓子发不出声音来。

      孟景明从军打仗,日日在空中作战,也从未有过此刻这样看着西陆无意识的样子时的颤,他伸出手,轻轻搁在西陆的鼻尖。

      还有气息。

      接着孟景明眼眶酸涩,伸手温柔而焦急的拍打着西陆的脸:“阿莲、阿莲。你睁眼看看我,我回来了。你不要睡,我带你回家。”

      说完,孟景明将西陆横抱在怀里,两个湿透的身体重新靠在一起,仍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冬天了。这个夜,太冷了。

      西陆再睁眼,是昏睡了整整一周后。

      孟景明守在西陆身边,也因太过疲惫而靠在床边睡着。西陆指尖稍动,知觉有人握住自己的手,温热不已。

      西陆瞠眸,想起了什么。想起了昏过去的瞬间,那抹在雨中,背着光朝自己奔来的高大身影。

      “孟……景……明。”西陆试图开口,每个字皆是从喉咙中哽咽叫出。

      无奈他睡得太沉。西陆动身要起来,却浑身都痛,痛了,才想起来。

      想起来自己在完全昏睡前醒过一回,那是孟景明刚将自己送回来,医生见他情绪激动,不让他跟进来,只有阑珊在。

      医生说,黎小姐流产了。

      西陆哭过一顿,打镇静剂前,攥住阑珊的手,叫她不要告诉孟景明。

      没力气了,西陆失声哭着,直至忍到身子颤动,孟景明才乍醒过来。

      他眼眸猩红,望着西陆,攥着她的手不松,着急问:“有没有哪里难受?”

      西陆抚上他的脸。

      “璞凛。”叫出名字的那瞬,泪流更甚:“你怎么才回来。”

      铁骨铮铮在这一刻也算不得什么,他的泪从眼角落下,隐在西陆温热的手掌里。

      有些温度了。

      休养的日子里,孟景明一直陪在西路身边,西陆从不问他什么时候归队,他也不提。

      日子过着,有些日头,气温也暖了些。

      易先生的尸骨,是孟景明去捡的,只有灰,金昭桦在那间陋室里不哭不闹的呆了整整三日,最后回了老家。带走的,是易先生不知何时藏在水杉树下的一封信。

      章识知依旧没有回来,琼英方面来抄了家,所幸绿兰照着自己嘱咐的,将仆人都遣了会老家,只留住了黎宅的木门牌。陈副官顶替了章识知的职位,如日中升。

      傅有闻北调途中失踪,至今也未见人影,绿兰跟着管家回了南方老家。

      自此,见证过西陆和孟景明婚礼的人,再也不曾见过。

      西陆的身子在孟景明的调养下渐渐恢复,但精神却一直不怎么样。

      孟景明不提执飞的事情,西陆也不会问,那会儿的西陆,身边的人离开了不少,当真不能再离开孟景明。

      日子继续过着,孟景明甚至想过一万种偏执的方式要跟上头申请退役,但谈何容易。因此某一天,军部的人径直找到了家中。

      孟景明叫西陆在里屋等着,自己同那位军官在院子里,激烈的争吵过,也安静的谈过。最后如何,孟景明没提,回来时,只说别担心,他不走。

      直到陈绘守自戕的消息传来,西陆就知道,孟景明非归队不可了。

      又一次几近嘶吼的争吵时,西陆走到门口,恰听见孟景明说的话。

      “西陆现如今身子才好了一些,身边没个人在,我不能叫她一个人。”

      “璞凛。”西陆在后头叫他。

      闻言,他身子停住片刻,孟景明知道西陆的叫自己的这一句想说什么。

      “你去吧。”西陆声音很安静,回过头,她面目平静宁和:“我在家等你。”

      孟景明走到西陆身侧,双手握住妻子的肩身,俯身垂首,凑近去低哄着:“我不走,我在家陪你,违抗军令,我能。”

      西陆摇摇头,眼里氤着泪。

      “你不能。”西陆说:“牺牲了太多人了,这条路,没法回头了。违抗军令,是要枪毙的。”

      孟景明咬着牙。

      “可是那些人命为什么要我们去背?”孟景明腥红着眼,他和西陆一样痛。

      “那该谁去背呢,璞凛。”西陆说。

      “璞凛,我知道你无辜,可倭寇践踏国土,谁不无辜呢?”西陆说:“他们的牺牲是无畏的吗,我和你要断送他们的牺牲当作视若无睹,然后藏在深山老林看山河碎裂而后独善其身吗?”

      西陆双目空洞,上前抱住自己的丈夫,用尽全力。

      “璞凛。”西陆说:“我们要走过他们用骨血铺过的路,去还他们一个太平盛世,哪怕我们就是下一个他们。”

      孟景明回抱着西陆,窝在她的肩颈里,那里湿濡一片。

      “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不会退缩,也比谁都想升空作战,在这的每一天,你都会坐在院子里听着天空中的战机响声。”西陆抽啜着:“你只是舍不得我,但我会在家等你回来。”

      “你说。生逢乱世,这泱泱华夏于危难之中,风雨飘摇之中,无人能置身于事外而后独善其身,若我等正值青年却不舍奋身为国,国之出路又在何处,唯有我等济河焚舟,民族才有希望。”

      “我与你结缘在这句话。”两人抱着,相互在这个寒冬温热,空中飞过一群白鸽。西陆抬眼看着,说:“如果今日你是真的是畏惧执飞,那我一定不会劝你的。”

      西陆轻笑,眼泪从眼角流出:“可你不是,我的丈夫永远是那只翱翔在半空中的飞鹰。”

      日头偏斜,来劝的军官回去了,给孟景明留下了归队的时间,是明日。

      阑珊夜里来过,她依旧立得笔挺,神情清高,再红的胭脂也掩不过苍白的面容。西陆看得出,那根脊梁骨,已经断过一回了。

      阑珊说,她要走了,不在蜀茶了,旗袍店交给了旁的人,她要去西北了。

      临走时,西陆去送她。阑珊一身白衣,路过一行水杉,抬眸看去时,柳眉低垂、尖落眼梢。

      她说。我爱水杉,即便这水杉不是为我而植,我却依旧希望他开得灿盛,可如今水杉已去,看水杉的人,便也应找新的归途。国仍在水深火热之中,我虽想在这里守着水杉旧土,却还不能。

      但阑珊不知,水杉最爱守水杉的人。

      连结婚的胸针,也只有发夹能解。

      天边翻起鱼肚白,西陆如同每个孟景明要出任务的前一夜一样不睡。这回孟景明也没睡,今日一定是个光风霁月的好日子,橘黄的影在山际冉起。

      孟景明抓着西陆的手,忽而出声,音色低沉倦怠。

      “阿莲。”他说:“我们是不是有过孩子?”

      酸涩直冲脑门,迟钝的痛感尤如敲打在他们心尖上的钝锤。

      是了,那夜西陆衣裙上的黏腻,不是血又是什么呢。

      西陆终究没出声,扭开头,泪水往肚子里咽。一张床,红了一双爱人的眼。

      “阿莲,我对不起你。”他音调很沉,仿佛置身在悬崖下奋身挣扎过一回:“让我们没了孩子,让你独身一人等我。”

      西陆回握着他的手,揉捏着回应他。

      “还会再有的,这不怪你。”想起失掉这个孩子的缘由,又添几分哽咽:“我没保护好易先生。”

      那是孟景明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冬至。多少人倒在了那个寒冬,独独剩了他们两个,在这深不见底的溶洞中,相互依靠着取暖。

      “你还有我。”西陆说。

      许是将心中的事都坦然讲开,临要起身前,西陆还是休憩了片刻,模糊中,只觉得有人在轻吻自己的脸颊。

      似有谁的叹息,无可奈何又奋不顾身。

      “阿莲,这辈子是我私心想留住你,让你辛苦一生。若我没能回来……”

      那低声的呢喃和叹息停顿了半晌,才又说。

      “若我没能回来,你再找个好儿郎,不要再像我这般的。”

      一滴泪坠在脸颊,滚烫得叫人窒息。

      翌日孟景明要归队,临执飞前,西陆和景明去看了往日的亲人和朋友。

      在易年平的衣冠冢和陈绘守的墓碑前。他们买了一瓶酒、几碟菜、一束花。

      光洒在他们的墓碑上,金黄的晕。他们着一身赤衣,给他们斟了酒,沉默的呆了一会儿。末了,孟景明说:“后头的路还有我们。”

      说这话时,孟景明牢牢牵着西陆的手。

      西陆摩挲着他宽厚的手掌,有些咯人,那是他掌上还未完全愈合的烫伤。他不说,但西陆能知道,那夜将她送回家后,他一定重新回到了易先生的住处。

      她侧头昂首看着自己的丈夫,甚至能想到那夜,下着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孟景明是如何跪在废墟里崩溃,在废墟里翻出一些留存的灰烬。

      日头升起,自东边来。将他们的身影投落在地,身影相融,相互在一起。

      那日依旧是西陆将他送到机场,给他扣好了安全帽,抬手碰了他的胸膛,平安符在里头,她才满意的笑笑。

      “记得给我写信。”

      日光照在西陆白皙的脸上,这段时间叫他养出来一些红润,此时西陆迎着光看他,水眸里也都晕着光,睫毛纤长,在眼睑上打出一片阴翳,唇角勾勒出一点淡笑,温柔无比。

      淡雅如菊。

      孟景明不说话,只静静的端详着自己的妻子。他眉梢处的伤仍在,只是时日久了,变得灰了,隐在剑眉中,看不太清晰。

      分秒滴答流过,金光如丝线,越过飞机落下一道痕在两人中间。他眉眼英俊,瞳仁中皆是西陆的倒影,如宽厚的山般屹立在身前。

      西陆柔笑着,眉梢一点若有似无的红晕。她靠前一步,踮起脚尖,吻在丈夫的眉梢上、鼻梁上、薄唇上。

      “在家等你。”西陆说:“飞机路过家里的时候,低飞盘旋两圈,我就会知道是你。”

      家是塔台。

      孟景明都一一应下。西陆站在那儿,望着他宽厚挺拔如松的背影,一步步朝战机走去,没回过头。

      …………

      仿佛默片的最后,我站在蜀茶机场的一角。

      抽泣着望着我的曾外祖母,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她凝视着丈夫执飞的身影,直到飞机隐入空中,才侧开脸,垂着头,深蹙着眉头哭出声。

      偌大的机场里,只有我的曾外祖母。

      那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分别,也是最后一次相见。

      历史归于混沌,那个时代的人,每个人的贡献都藏在这个和平时代的一笔一划、一分一寸中,任沧海桑田如何洗刷,也不可能洗刷。

      “外婆。”我问:“那后来呢?”

      菜还在陆续的上着,前菜已然凉透,恰逢一碟梅花糕上来,外婆哽咽了一瞬。

      外婆说:“那回执飞之后,他便没再回来过了。”

      那年开始至一九四七年间,曾外祖母没再等回来过他。期间她每隔两个月便能收到他寄来的信,但这只是前几年,到一九四五年,倭寇投降的那年开始,她依旧能收到信。

      但不是孟景明写的,西陆知道。

      尽管写信的人已然尽量在模仿他的字迹,西陆也依旧能看出来。因为孟景明从不叫她‘浣莲’。

      一九四七年,琼英方面陆续东迁至照山。西陆起初不愿意,坚持要在蜀茶等,后来是陈副官,将人迷晕后强制带到照山的。

      再后来,便是照山和内陆的全面封锁,信件、水路不通。

      再见陈副官时,他已然年过五十,满脸沧桑。

      原来,当年章识知失踪无音讯,是因为不同意签署一份处决名单。因此只身北上,那年逼着西陆嫁给傅有闻,也不过是不愿牵扯到女儿,想替她找到一个靠山,保她安稳一生。

      “我受章师长之托,一生都要尽力保全小姐。”

      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

      从餐厅里出来,我和外婆到办事大厅拿到了证件,重新回到那座古旧的宅院里,眼泪在一瞬间落下。

      我看着外婆从木牌里拿出一块木牌,那是黎宅的门牌。

      我从自己的随身包中掏出一张湿纸巾,拿过外婆手中的门牌,仔仔细细的擦拭着,走到门前,将木牌重新挂置在生锈的钉子上。

      我和外婆拿钥匙开了门,在里屋走了一圈,里面的家具由政府翻新过,但摆设和原来的一样,我从中走过,只觉他们从前生活过的印记在我心中一幕幕演绎着。

      午后日头偏斜,外婆站在门外等我,见我拖拉,叫我一声。

      我在里头应。

      出门之际,我回过头朝里看,仿佛看见了许多。

      看见了章识知坐在沙发上,两腿中间拄着拐杖,易先生坐在另一侧,笑眯眯的扶着眼镜,金昭桦、阑珊和陈绘守坐在另一侧。

      西陆和孟景明牵着手坐在其中一侧,茶桌上有糕点,是梅花糕,和径山茶。

      走至门口,我侧脸见了古宅的信箱,残损的几乎看不清原来的模样。我伸手去触,里头掉出来一个信封,风雨侵蚀得只剩一些碎片。

      如今掉在地上,更是包裹不住里面的东西。我弯腰去捡,还不等我碰到,我已然看清,那是另一半的玉佩,

      信封上有字迹,但和信封一样,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我在包里拿出曾外祖母的那另一边玉佩,拼合在一起。

      经年历岁,只有那枚玉佩,仍在发着光。

      …………

      三年后,我同丈夫带着女儿在琼英定居,在老宅不远处买了一套房。

      女儿暑假的时候,我带她去过一回蜀茶。

      在去往下一个景点的片刻间,我站在路边,丈夫去开车,我同女儿等在一侧。忽而一阵风过,我恍然回头,不远处的栅栏里,围着一座古旧的房子,应该是某个人的故居。

      正门前的位置,有一樽石雕,能看出来,是一个老人的画像。

      即便风月沧桑,却仍能见到他眉眼间的深邃,缱绻的望着远方。

      我霎时莫名想流泪,只觉得自己是因为站在了曾外祖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而变得感性。恰逢丈夫的车停在跟前,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而后拉开车门上车。

      街景在眼前闪过,老人的石雕渐渐隐在栅栏内的草木中。我忽而拿出包里的手机,打开地图,方位指向那处。

      地图上显示的地址。

      ——簪花巷三号公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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