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尤人》有酒不翼

80、梧桐

　　四周白雾散去之後，离他们不远处出现了一棵巨大的树，树上隐约有个红影。
　　风龙呼啸而过，差点削秃了树冠，顺便也把树上的红影摇了下来。
　　“哎哎哎！”
　　“谁？！是谁！！！”
　　红影是个红衣男子，红色毛衣加红色长裤，一头深红长发飘散在身後，正从地上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谁敢偷袭老娘！”
　　正愤怒着，他便感觉头顶撒下了几片阴影，一抬头，他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僵。
　　“你……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出境了……”
　　红衣男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咻’地一下蹿到树後，看他神情，好像把人弄进幻境用鸟妖围杀的不是他一样。
　　潘丰推着眼镜眯眼道：“这是梧桐树？擅长幻术又是火系鸟妖……这一身红毛的娘娘腔的不会是凤凰後裔吧？”
　　谢扶云抬头看了看这棵树，眸光微动，慨然道：“凤凰翱于千仞兮，非梧不栖。”
　　他转眼看向树後的红衣男子，问道：“火凰，你难道不记得自己住在钱塘梧桐苑了吗？”
　　潘丰瞪大了眼睛，看看谢扶云又看看红衣男子，眼神很明显在问：这娘娘腔是千年前呼风唤雨的泯阴阁二把手火凰？！
　　“你闭嘴！”红衣男子颇为激动，“主人说了，看见你就要杀了你，更不能听你胡说八道！”
　　谢扶云笑了一下：“我猜，你主人叫郑有归。”
　　红衣男子鄙夷道：“那是什么东西，我主人才不叫那个名字！”
　　谢扶云一怔，随即了然：“不叫那个名字啊，那能是谁。”
　　红衣男子“哼”了一声：“你不配知道！”
　　谢扶云轻笑道：“那巧了，正好我也没兴趣知道，一个连名字都遮遮掩掩不敢说的东西，确实不配让我知道。”
　　红衣男子气急了，从树後蹦了出来。
　　“谁说我家主人遮遮掩掩的！我那是说出来怕吓死你！”
　　“哎呦。”谢扶云淡声道，“那千万别说，我害怕。”
　　潘丰一脸无语地看向他。
　　红衣男子脱口便道：“那我偏要说！我主人可是外界的神仙！神号世初！专打你们这种坏蛋！”
　　潘丰更加无语地看向红衣男子。
　　谢扶云便笑了。
　　段清收了风龙权杖站在他身侧，用灵识道：“他神魂不全，记忆不在，全是无心之言，兄长不要生气。”
　　谢扶云以灵识回道：“我知道。”
　　他看着红衣男子，笑得好看：“你家主人真是世初？”
　　不等红衣男子出声，潘丰便冷声道：“你那主人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也敢冒充仙山神侍！”
　　“什么仙山神侍，我家主人才不是！我家主人最痛恨仙山了！你们别胡说！”
　　潘丰冷笑道：“看你这没脑子的样，怪不得别人三言两语就能把你骗了，你要是不信，出去拉个人随便问问就知道了，我们馗师一脉的源头祖籍就在仙山，而神侍世初是馗师诞生之前便侍奉在仙山的半神，神侍淡泊名誉，别说自称外界神仙了，他平常在世人面前也从来都没自称过和神有关的称号，你那主人是什么不要脸的东西，也敢冒充神侍！”
　　红衣男子被怼的哑口一阵，似乎有什么地方难以明说，急得脸都红了。
　　他模样艳骨天成，红了脸倒是好看的很。
　　“你们胡说八道！你们就是想骗我出去！”
　　谢扶云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你出不去啊。”
　　红衣男子猛地顿住，眼睛都气红了。
　　“谁说我出不去！”他退到树旁，狠声道，“外面都是坏人！我主人不想让我受伤而已！”
　　谢扶云哼笑道：“那他对你这么好，是想保护你了？”
　　红衣男子昂首挺胸，骄傲至极：“那当然！”
　　谢扶云抬眼看着眼前的‘梧桐树’，慢吞吞笑道：“梧桐树没这么高，且枝干更加挺直光洁，叶片少部分近心形，你如果真的常住在这，那你自己应该清楚，到底有没有看见过心形的树叶。”
　　红衣男子犹豫道：“我……”
　　“你这凤凰後裔的身份没有万年也有五千年，哪怕你现在失忆了，我也不信你真的认不出这根本不是梧桐树，或许你那个主人给你说了很多所谓的‘往事’，但你仔细想想，那些事情如果你真的经历过，你会没有半点印象？”
　　红衣男子摇头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你们都是骗我的，你们会骗我的！”
　　谢扶云抬脚步步逼近，嗓音不紧不慢。
　　“你记忆消失得这么彻底，当初一定是受了大创，不可能没一点印象，但你觉得你主人告诉你的理由，能触发你半点记忆吗？”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你和什么人深交过，是不是有人在找你，你都知道吗？”
　　“你主人不让你出去，究竟是有人想害你，还是他不想让别人找到你？”
　　“啊啊啊啊你闭嘴！”
　　红衣男子捂住耳朵，低头爆喝了一声，一道刺目红光瞬间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一道颀长身影挡在了谢扶云面前，一方灰蒙蒙的灵力防御墙在他们面前拔地而起。
　　潘丰眯眼辨认着，奇怪道：“怎么那么熟悉……”
　　他脑海中快速回忆着，然後想起了一件事，就是之前谢扶云死……差点死了那次，苏陆轩分明已经没有反抗意志，但身上却爆发出了一道和现在一模一样的红光，现在看来，这红衣男子便是那红光的使用者。
　　红光黯淡後，周围弥漫了一股烈火烧灼後的烟熏味，红衣男子急促喘息着，整个空间因为他的暴动而变得躁动不安起来，空气中仿佛漂浮着某种一点即炸的火因子。
　　段清翻转手腕，谨慎地给他们三个人罩了两层结界。
　　潘丰从来没见过谢扶云的偶对什么事物有这么大的防备心，他当即明白这个红衣男子的来历肯定不简单。
　　“谢扶云，别刺激他了，当务之急是先去张嘉佳那，你要是认识他，等咱们处理完事情回来再叙旧吧。”
　　谢扶云轻笑一声：“我倒是想，可惜我这位朋友一定不会让我去的。”
　　红衣男子猛地抬头，眸底猩红，带着丝丝黑色血线。
　　“他已经入魔了！”潘丰惊讶道，“谢扶云！你既然认识他，就想办法说点以前的事哄哄他啊！”
　　谢扶云便开口了：“火凰，你曾经掌管人间无数大妖，不少入魔的妖怪都是被你活活打醒的，你难道忘了吗？你现在真的要沦为和他们一样的下场吗？”
　　红衣男子轻轻眨了下眼。
　　“你性格张扬，好动，喜爱游走人间，恰时与冥界二殿楚江王厉温结下不少情谊。”
　　不知听到哪个词，红衣男子的神情变得有些僵硬，眸中黑线竟然褪了一点。
　　“你二人还育有一子，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他出生时逢你有难，胎蛋有三处刀痕，五处碎裂，在长白灵池中温养了千年才将将破壳，是一只异种冰系凤凰，通体雪白，破壳三日便化了人形。”
　　红衣男子瞳仁震颤，无言退後了两步，他身上的气息接近了身後的树，一瞬间便有火气升腾。
　　他迷茫地抬头望去，见这棵陪伴自己近千年的树烧了起来，他竟然没有丝毫心疼。
　　“你的孩子正在找你，也在找厉温，而你所谓的主人，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之所以瞒着你，欺骗你，就是因为他不敢让你知道，他怕你知道。”
　　“不可能……”红衣男子眼底的红影褪去了大半，但还是不愿相信，“你在骗我……你骗我……”
　　“到底是谁在骗谁，你在这棵悬铃木上栖了千年还不明白吗？”
　　“不……不是的……是因为……”
　　“你为报你主人养护你的恩情，哪怕他把你赖以生存的居所都搞错了你也选择原谅他，是吗？”
　　“我……”
　　“如果你不信我，好，你的孩子现在就在凡间的全妖委任职，他为了能尽快找到你可是拼了命地历练自己，你大可以去见他一次，你看看你一千年宁愿把这棵悬铃木当梧桐树的时候，你的亲生骨肉又在受什么样的苦。”
　　“啊啊啊啊――”红衣男子在火树下嘶吼悲鸣，看得出他在和脑海中已经禁锢千年的枷锁作斗争，并且极为痛苦。
　　周围的环境开始迅速变化，先是烈火之景，然後像被撕开了隐秘纸幕一样，天空和土地开始被火燎火烤，烧尽之後，天地只剩一片黑暗。
　　红衣男子好半响才停止吼叫，静静地跪坐在死水般的平面上。
　　谢扶云抬脚踏出结界，脚下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奇异的水圈，这里不知道是哪里的空间，空荡得令人心底发慌。
　　黑暗中，谢扶云单膝跪在红衣男子身前，用手指抬起对方的下巴。
　　红衣男子任他摆弄，脸上神色空洞，眸中黯淡无光。
　　谢扶云觉得可叹。
　　倏然，一株五六丈高的金色梧桐树在他们身後静静出现，零星叶片无风飘落。
　　一道阴沉冰冷的呼唤从遥远处传来，落在红衣男子耳中――
　　“回来。”
　　“木头。”红衣男子嗓音干涩，茫然地看着谢扶云道，“你再救我一次吧。”
　　“回来。”
　　谢扶云跪在他面前，轻声道：“好。”
　　“回来。”
　　“回来。”
　　“……”
　　梧桐枝叶繁茂，金光从树身内部愈来愈盛，边缘叶片如铃铛般发出清凌碰撞的清脆声响，让人仿佛看到传说中的远古扶桑。
　　谢扶云忽然回头。
　　段清接触到他的视线，颔首垂眼，顺便用一面法扇遮住了潘丰的脸。
　　“干嘛？什么情况！为什么不让我看！”
　　谢扶云的嗓音似是在他耳边响起。
　　“金乌的光你也敢看，眼睛不想要了？”
　　潘丰僵立在原地，在扇後闭紧了双眼。
　　……
　　谢扶云在一片金光中抹了抹红衣男子脸上的眼泪。
　　“辛苦了。”他道，“等着我。”
　　红衣男子闭眼，在金光最盛时遽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