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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番外 无声呼唤 2 ...

  •   脚下越走,金黄色的梅隆树轮廓越发渐渐稀薄,微弱的星光下,取而代之的则是幽然森森的苍绿树影,仿佛已经脱离了罗斯洛里安这个金黄色的梦境,踏入阴郁沉重的深渊。

      窸窣的沙沙声响。

      乍然踩到一地干涸的落叶,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这才想起……秋天橡树是会落叶的,这种声音早已从他的回忆里淡去,初听之下,还以为是踩在什么走兽的咽喉上,发出来苟延残喘的哀鸣。

      卢米尔便这么踩着伴随惨呼与哀鸣的脚步,回到他牢牢记在脑海中的那个位置。

      有些迟疑。

      确实有谁在这里停留过。地上有清晰的、娇小的新鲜足印,但四周就连最细微的,一点异常的声音都没有。卢米尔在树下站了一会,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星光下,除了夜鸮突兀的啼声以外,仍一片死寂。

      他轻轻闭上双眼,打从心里敞开他最灵敏也最纤细的知觉,张成一道绵密的网,倾听着罗斯洛里安森林里,这冷清而无人闻问的角落。

      顺着直觉信步而行,依靠着其实他并没有听见的树木呼吸声趋避着,深夜里舒展开来的花瓣有着无法被听见的声响,他小心地绕过去。除去卢米尔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只剩下夜色里的叹息声。

      他睁开眼睛,面前是一株树皮苍白而粗厚且高大的橡榉,此外别无动静。他听见的,难道会是这棵树的叹息声?

      不,那不是叹息。

      那是无声的哭泣,在这样幽微沁凉的夜里。远方的夜鸮“孤寂、孤寂”的啼着,那种无声的哭泣更加鲜明,无助地响着。但飘忽不定无法确认方位,不在他前方、也不在他后面、不是左侧、也不是他的右侧。

      卢米尔抬起头。头顶上,榉树的枝丫之间,有着一所小小的树屋。

      ◇

      那是他见过最小巧的树屋。只有四尺宽、三尺多长,粗陋的木料带着锯齿般破碎凌乱而显得弯弯曲曲的边缘,那是并不锋利的刃物与生疏简陋的木工技术造成的,连树皮都还未完全剥去,甚至有枝叶从树屋的地板往下伸着。没有绳梯,树干上的瘤节有踩过的痕迹,树屋向下的开口也没有遮盖,黑幽幽的一个口子。

      无声的声音,其实并不存在,只是一种被敏锐的心灵所探知的直觉。

      当然,从卢米尔的心思转到他处,慢慢打量着树屋那一刻起,便再也无法‘听见’刚刚那种无声的哭泣,但那哭泣声中沉重莫名的感觉,竟然还压在他心口上。

      他能力再强,也不可能一面转着念头、一面还能探知到什么。是那种悲痛的情绪强烈得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硬生生地钻进他的脑海中。

      “谁在树屋里?”卢米尔的问题没有任何回音。

      他抬起头,从树屋向下的开口里望进去,直到他的视线已完全适应黑暗。轻纵身子踏上瘤节,缓缓地探出头去。树屋里几乎空徒四壁,没有任何摆设与家具,只有向南的墙角放着一只白陶水罐。向内的木料也完全没有刨光髹漆,连地板也一派简陋粗糙,空荡荡的地板只有中间躺了一个动也不动的影子。

      若不是他刚刚探知到那种深刻的悲痛,或许会把那当作是一具尸体。

      那是个精灵。

      尸体也似地躺在地上,纤瘦的手脚、腰背都蜷曲着,迁就这个空间狭小到……连躺下来都没有足够位置好容纳身体的小小树屋,一动也不动,连呼吸都极其低微。

      “你受伤了?”

      那个精灵一头杂乱的黑发,倒有一半盖在头脸上,卢米尔小心翼翼地拨开来,那个精灵眼睛倒是睁开着,视线莫名其妙地固定在空中的某一点上,眼珠连转都没多转动一下。看上去说不出的憔悴瘠瘦,脸颊深深地凹陷进去。

      一时间卢米尔还以为他看见了梅斯罗斯。

      传说中被魔苟斯用铁链钉住,并吊在安戈洛坠姆的峭壁上,折磨了长达数年的诺多精灵的第二任最高王者,费诺之子梅斯罗斯。

      那个精灵瘦得如此不堪,说他被吊在悬崖上几年粒米滴水未进,倒是不离谱。

      看了好半天,卢米尔才能肯定,眼前已经一半踏入幽界的精灵是个女性。

      他跨过那个精灵伸手到墙边,取过那只白陶水罐张了张。说是白陶,其实那颜色已经脏得变成一种难以形容的颜色,但他仍认出水罐上的铭刻,来自卡拉斯加拉顿颇负盛名的陶艺工坊。卡拉斯加拉顿出来的精灵?皱着眉头,卢米尔纵下树屋,三两步赶到银光河畔,大略冲了冲,装满河水,再赶回树屋,半强迫地狠狠灌了她几大口水。

      然而情况没好多少。

      那个精灵喝了水之后,眼珠倒会转动了,不知道深深凹陷的眼窝里那一对眼睛是不是还有正常的视力能看得见东西。卢米尔没有再犹豫,抱起那个精灵就想向下离开树屋。

      “不……”

      卢米尔以为她还说不出话,“先把妳带回卡拉斯加拉顿。”皱着眉伸出一条腿试着向下探去,而树屋地板上太狭小的开口,根本无法让那个女性精灵被横抱着通过。那个女性全身的关节都异常的僵着,难以弯曲或打直,维持着某种蜷曲的怪异姿态。

      便在此时,她咽喉发出可怕的声响,仿佛声带将被她吐气开声的气力撕裂,先是一阵古怪的干咳声,折腾许久,终于发出了清楚的声音,“不要……”

      “先别说话。”

      他把那个女性放下来,耐心等了许久,直到卢米尔认为她能再喝一点水,才又让她干涸的咽喉得到清水的滋润。

      ◇

      直到天色从根本合不拢的壁隙里透进来,她才说了一点话。

      “请……你离开。”

      “妳这样不行。”

      “我不……离开这……里……”

      卢米尔没有开口再问,而她闭上了双眼,摆出一副她本来就什么也不在乎的姿态来。卢米尔也横了心,对她的反应理都不理,捏碎了干粮用水泡软,撬开她下颚就塞。那个女性显然无法动弹,虽然摆出排拒的态度,但咽得很顺利,根本没有什么确切的挣扎。

      她深陷的眼眶里有些泪水滴落在他手上。

      “求生的……本能,真是可、可悲。”

      “活着没什么不好。”

      她无声地闭上眼睛,没有理会。

      ◇

      卢米尔在那个简陋的小树屋耗了相当久,整整三个夜晚与两个白天,几乎赶不上当天他自己的轮值。然而他只是耐心地,每隔一段时间便尽量让那个女子吃点东西,一天五、六次,起初是灌、后来是喂,到最后只是替她把干粮泡软,由她自己就着他的掌心进食,直到他的干粮用尽。

      他一共只说了三个话,其中还有两句话重复了之前他所说过的。

      “我带妳回卡拉斯加拉顿。”

      “我不离开这里。”

      “……这树下埋着谁?”

      “一个本不该死去的、永恒的生命。”

      卢米尔没有再问,那个女子一直保持着侧卧的姿势,静静地注视着粗糙不平的地板,整个树屋很安静,他没有听见任何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哭泣或叹息声,只听见她沉闷缓慢的心跳。

      “卢米尔?”

      他点点头,没有太大的反应。卡拉斯加拉顿有很多精灵,尤其是女性,单方面地认得他,他却不认得对方,这种事早就习惯了。被认得,那是因为哈迪尔雍容优雅的翩翩风度,与欧洛芬英锐直率的武德风范,分别赢得了极好的人缘,连带卢米尔也混了个脸熟;他不认得对方,则单纯是因为他素来沉默,而且不太记得住女孩子的名字。

      卢米尔挑起眉,算是个询问。那个女子向他扫了一眼,视线又慢慢落下,颇为艰难地开口。

      “我的名字只为了他存在,既然他已不能再喊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就没有意义了。”

      他再度沉默地点点头,并没有多少同情的意味,只表示他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显然也知道,对那种不带怜悯的态度反而泰然自若,只是没什么反应。

      之后一整夜都没有再开口。

      天明时,卢米尔指着东南方,表示他要回到卡拉斯加拉顿了。那个女子吃力地半坐起身,随即乏力躺了下来,只是轻轻发出“嗯”的一声,表示她知道了。他帮她把那个白陶水罐装满了清水,把自己随身的东西约略收拾妥当,便转身要往树屋向下的开口踏去。

      卢米尔突然回头用他向来冷冽的声音说了一句,“活着没什么不好。”语气很温和。

      ◇

      卢米尔又回到小树屋,来来去去,踏得很勤。

      当晚他安排好巡林路线后,就又回到小树屋,替她带来了份量颇丰的干粮,还有家里找出来的一件原属于他母亲的旧衣服,转身离开。六天之后,他又回到小树屋张了张,那个女子很安静地靠在板壁上,对着空中出神,他才带队回到卡拉斯加拉顿。然而刚回到卡拉斯加拉顿没多久,傍晚时分他就又出门了,又回到小树屋。

      回到小树屋之后,再回到小树屋。每次他想起自己还有哪些事没办时,总有一条就是‘回到小树屋’,那段日子他耐心往返,虽然几乎没多说过两句话,但一切如同习惯,仿佛那本来就是他巡林的任务之一。

      她慢慢能坐起来,慢慢能打理自己,慢慢地活着。

      他常常在她那小得像一口锅的树屋一侧,跟她面对面坐着,像锅子里炖着的两只鹌鹑,安安静静地听着她微弱的心跳慢慢变得稳定而有力,相对默默地等待天亮。

      只有一次,他问起,“他很好?”卢米尔指的是树下埋着的那个夭亡的精灵。

      “很好。”

      她淡淡地回答,随即又沉默下来,小树屋里只有心跳与呼吸的声音,她已经不再发出那种哀伤欲绝的叹息或哭泣声。

      身体的活动能力慢慢恢复着,起初狼狈而望之不似活物的样子也好了一些。她一头漆黑的长发在之前的绝食中断裂了不少,梳顺了之后倒也不刺眼。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看起来也跟其他的精灵没有太大差异,就是仍瘦的可怕。

      为什么要这样把自己放逐在这个空寂的角落?

      卢米尔没有问。

      她的绝望仍躲在她心中伺机蠢蠢。

      ◇

      哈迪尔回来以后,除了额外指派给他跟欧洛芬繁重十倍的工作与任务以外,没有多说什么,甚至没有察觉他经常往外跑。

      原先就忙,这次哈迪尔从伊姆拉崔带回来的情报与口信更牵涉太多影响整个中土大陆宁静与安危的大事,有些事更需要他跟凯兰崔尔夫人、凯勒鹏阁下详加商议,把原先没有头绪的那些情报、甚至是推测,给一一厘清。

      比方说,这次他们的戍卫在北境发现,有奇怪的人类游击战士正在严密搜索格拉顿平原。

      “白色手掌的徽记?”哈迪尔皱着眉头,“我知道了。这事与圣白议会有关,我会处理的。你们继续严密防守罗斯洛里安,若是还有类似的情报,直接报告给凯勒鹏阁下。”

      欧洛芬递过一把尾胶才刚刚干透的白羽箭给哈迪尔,“要提防谁?”

      “都不要。”哈迪尔手上忙着收拾自己随身的东西,“保持隐密行动,别惊动任何人。我们的威胁可能离我们很近、很近。”

      卢米尔挑眉,欧洛芬歪着头抢先问了出口,“法贡?”

      “不是。”他警惕地压低声音,“法贡再过去一点……没有证据前不要外传。就连夫人也只是怀疑而已,别轻率了。”见两个弟弟点头应允,哈迪尔笑了笑,把自己的箭筒重新套好,拎起斗篷俐落地披上,准备出门。

      欧洛芬脚步快,替哥哥拎起包袱,一个箭步窜到门外头去,他照例是要送到卡拉斯加拉顿树墙以外三里格的。哈迪尔摇了摇头,系好剑,似乎考虑片刻,才回过头来。

      “有什么事吗?你这两天神色不太对。”

      卢米尔摇摇头,“不,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嗯。现在没什么。”

      哈迪尔犹豫片刻,“不然这样。等我回来,你想好了再跟我商量。”

      他点头,目送哈迪尔出门。那一瞬间他曾想开口叫住哈迪尔,但叫住他又该说什么?告诉哈迪尔他在森林的角落发现一个自我放逐的精灵?这没有什么意义。卢米尔站在原地,看着哈迪尔转过那片金黄的梅隆。

      他没有把自己的事告诉哈迪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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