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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久处亦怦然 ...

  •   最后他被委以重任,待在包厢里看管四个人的全部家当。那厢沈可臻对他拍胸脯保证一定带好吃的回来,接着便飞快地溜了。夏修远领会到他们的好意,也就顺势呆在包厢,享受独自一人的时光。

      他靠在窗边,又一次回忆起那个雨夜。平心而论,他并不怪沈可臻的。说者无意,而且那又确实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沈可臻平日里实在是对他很好,好得他都有些束手无策。而一想到自己对沈可臻的感情,夏修远又感到一阵绝望。

      很多时候夏修远其实分不太清玩笑和真心话,所以只好一并按照最高等级对待。当然他了解沈可臻比其他人要更多一些,在他面前也就少很多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他有时想问沈可臻,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但转念一想这个问题他自己都他说不清,也就作罢。夏修远无法回忆这段感情的确切出发点,更说不清一切究竟是起源于信任、占有欲还是单纯的吸引力,只是等自己真的意识到,隐而不发的感情已经太过浓烈,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而他又是那样决绝地希望在这趟旅途后结束一切,所以他不敢说,更不敢去赌。

      好在最后结局不坏,所以夏修远在很久之后偶尔会回想起这一切。那天正放着清明假,院外柳絮纷纷扬扬地飘过院墙,他懒洋洋靠在沈可臻怀里,手上《文物天地》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不知怎么的他想起那天,那个夜晚,沈可臻望着他的眼神。我当时是怎么了?夏修远记不清,仿佛隔着雾气回望一切,记忆里有大段的空白。

      但确实是这样,那个暗得宛如天地初生的雨夜,他在尝到阔别多日的痛苦的同时,好像也久违地感受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

      那天之后,几场秋雨一过,气温再一点点凉下来,夏修远就逐渐开始难受。慢慢的他连晨跑都翘了,每天醒得很晚却哈切连天,周末也基本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间。沈可臻觉得这也不是压力太大能解释的,但是又隐隐约约琢磨不透。

      十二月大雪弥漫。早晨起来已经能在玻璃上看见霜花,室外也一张嘴就会哈出白气,雾霾和草坪上的白霜都重了起来。

      “你是打算冬眠了吗?”空气干燥又寒冷的某个清晨,沈可臻转头看着副驾座上捧着豆浆的夏修远。他裹着厚重的围巾,眼角被热气熏得通红。听见他的话,过了半晌才有反应。

      夏修远捧着杯子喝了一小口,垂下眼睛说:“太冷了。”

      太冷了。他想,慢慢的我会从指尖开始结冰,然后在某一天碎掉。

      然后他看见一只手伸过来,把自己面前的空调片往下拨。

      沈可臻说:“空调我再打高几度。别对着吹,嗓子会疼。”

      夏修远慢慢把头别过去,小声说:“其实不是这个冷法。”

      沈可臻忙着打灯转弯,想必是没听见前半句话。夏修远也就不发一言盯着窗外,又暗自后悔自己多嘴。

      下一个红灯,沈可臻停车熄火,探身到副驾,给了他一个拥抱。

      真的是很轻很轻的拥抱,因为中间隔着手刹,两人几乎没有什么实际肢体接触。可被温热的柑橘气息笼罩的一瞬,夏修远游离在外多时的魂魄短暂地落了个踏踏实实。

      “谢谢。”他再次小声的说,眼前一片雾气朦胧。

      沈可臻的拥抱似乎有某种魔力,在坠入深渊的前一刻将他一下拽回。

      以至于接下来的半个多月过得风平浪静。

      生活在继续,烦恼和沮丧也在累积,头顶的乌云慢慢变多。好在还有无师自通学来拥抱大法的沈某人,每天早晨下车前都要搂他一下。

      纵使很喜欢,夏修远也不得不指出,在中国,两个非恋人男生做这样的动作太亲密了。

      “我可是有正当理由的。”沈可臻每次都这么说。

      正当理由······吗?夏修远不敢问。他妥帖藏好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和关怀,从此有勇气伪装自己。

      只有在夜晚疲倦的时候,那些堆叠多时的眼泪还是能轻易将他冲垮。

      跨年那天,沈可臻突发奇想,要骑自行车去西山。十二月的北京早已落过好几场大雪,有时开车都困难,更别说骑车了。但他一向是想到什么就必须执行的类型,谁劝都没用,于是两人收拾了东西,扫着共享单车就出发了。

      天公作美,当日一路响晴,甚至热到可怕。正午的日头只是晃,毒辣辣晒着。夏修远低头骑车抬头看路,路边堆着积雪,将化未化。“沈可臻?”他的声音湮在来往车流里,自行车轮扬不起一星半点尘土。

      夏修远人都傻了,北方的冷不似南方那样,只要不刮风又出太阳,体感温度便总是还好的。昨天冻得要命,今天又热得不行,好像羽绒服都嫌厚。

      前面那位倒先停了下来。沈可臻单脚支地,抬头看站牌。

      “小远,要不坐公交?”他回头正对上那张红扑扑的脸。“冷不冷?”

      “我热死了······”夏修远眯着眼,由沈可臻吱哇乱叫,“你最近怎么回事······哎哟!”话没说完被沈可臻一指戳在眉心。“小没良心的! ”

      夏修远便不再说话,冲他笑笑。

      一语中的,沈可臻别别扭扭跨上车又回头。

      “马上到了。”他说。

      “嗯。”

      “前面歇会儿。”

      “行。”好久没出门了,又或许今日阳光真的很好,夏修远感到一阵久违的快乐,像是胸膛里有一只膨胀的气球,晃晃悠悠带着他向上飘。

      沈可臻狠命踢脚蹬,把自行车踩出风火轮的气势。真是奇了怪了,他想,脑海里满是夏修远的脸。笑的,不笑的,安安静静敛了眉眼的,方才被他戳来戳去也不还手的······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夏修远发自内心的笑容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双深潭似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亮光?他总是偷偷观察夏修远的灵魂,观察他漆黑的眼睛。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在乎口嫌体正直,明明自己一点都不高兴,还要强打精神安慰别人、陪他胡闹的夏修远。

      摇摇晃晃骑到山下镇上,沈可臻去路边超市买水。夏修远抬头,盯着一从云慢悠悠的飘。他想起开学那天,在飞机上俯视北京。那是他第一次从这种高度看这片沟壑纵横的大地。云丛给地面投下铅灰的影子。碧绿的湖,深黑的土,苍翠的郁郁葱葱的山脊,街道交错,明明灯火万千。一团琐碎的花。

      沈可臻走过来,用汽水瓶子碰碰他脸,不分说塞对方怀里。又把自己车推过来,他们两个并排靠着,喝汽水,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一个问了,一个不答。

      汽水瓶子扔了往前,穿过镇子前面一路上坡。夏修远又抬头望望天。真蓝,他想。像北平四合院的琉璃瓦,通透。

      他想到学校,想到上了一半的建筑修复,绕来绕去最后想到导师。白口罩,工装裤,拿着刷子给门柱上桐油。一层麻线一层猪血,他讲,不容得半点马虎。猪血干了上灰泥,清漆,反反复复。他又想到沈可臻,想到他踩着梯子画彩画,宝相花、皮球花,凤小找头、西番莲小找头,哪是方心哪是盒子精准轻巧。他最喜欢灵芝盒子,藤蔓一圈一圈的绕,能看一整天。

      沈可臻面对古建筑时眼里有光,是人都看得出来。那种狂热是他在面对其他器物时绝不会有的。

      沈可臻总是跟他念叨,“小远,毕业了带你去沈阳修故宫。”语气哼哼唧唧,黏黏糊糊,却不容置疑。“建筑归我器物归你。”夏修远更爱小件儿,上至夏商青铜器下至民国洋怀表,来者不拒。

      “不要,”夏修远说,“要去也是去北京故宫。”

      沈可臻就可劲儿叫唤,“上学这几年够你看的。”然后又念念叨叨一大堆,酸得要命。

      夏修远笑,你沈大少爷可真了不得,跟一文物置气。酸劲儿酿醋能够全国人民吃饺子。

      虽然他也不知道沈可臻在酸个什么劲儿。

      到了山脚,沈可臻停车落锁一气呵成,远远看那人傻乐,也不知想起谁。“停这儿,”还得招呼,自己拐的人自己负责。

      “快到了,沿着这条路往上走就是售票点。”

      “上山有游览车。”又巴巴添一句,生怕某人反悔。

      “知道啦。”夏修远说。

      两人沿路往上,买了票坐游览车上山。沈可臻玩心乍起,非拉着他跟小朋友抢最后一排,两人等了好几趟,最终才如愿以偿。

      新雪咔嚓作响,头顶树影摇晃。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时节,阳光把影子拉长,歪歪斜斜刻在地上。连绵起伏的群山劈开又合拢,榛莽树林都成了灰绿的影子。小车穿山过桥,在碧色湖面上蜻蜓点水般掠过。

      下车出站,两人远远走在人群后面。山道盘旋,只缓且长。夏修远落后一小截,蹲下松了松鞋带。帆布鞋磨脚,只不过沈可臻先前随口夸赞,搞得他逮着机会就穿。

      好痛······早知道就不穿这双了,他翻着包找创口贴。再抬头看见沈可臻转身蹲下。

      “我背你?”

      日光透过叶片缝隙投下彩色光圈,照在沈可臻的白色羽绒服上,那光像是从他体内透出来一般。

      夏修远看着他一脸得意,也跟着轻笑起来。

      “拉我一把。”他说着伸出手。沈可臻牵他起身,顺便摘了他的背包。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游目畅怀,树影疏离布在他们身上,如梦如水。

      沈可臻轻轻勾着夏修远手指,夏修远也动了动手回应他。

      山顶有一颗百年古树,就像全中国所有有栏杆、铁索与树木的景点一样,无数人聚在树下参拜,系红绳和同心锁许愿。

      沈可臻向来是个唯物主义者,不信神佛。只是家里一直有逢年过节参拜的习俗,搞得他也从小耳濡目染了。

      可是······他看着夏修远,一副纤弱易折的骨架,像风中的烛火抖索燃烧。

      我不知道你消沉的原因,你不说,我也不会问。只是作为朋友,作为······

      这个念头生起的一瞬间,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仿佛在那片虚空中窥见了绳索的另一头。

      那些发自内心的在意,不由自主的关心,原来一切都是事出有因。

      只是因为他喜欢这个叫夏修远的人。

      因为喜欢,所以你与其他人不一样,所以我希望你开心、幸福。

      他不相信仙侠神佛的故事,未听从鬼狐聊斋的传说。可是就在那一天,面对落雪的西山,面对系满飘带、如晚霞燃烧的神木,面对树下静默站着的夏修远,一个从来没有信仰的人,头一回产生了许愿的念头。

      那天晚上,夏修远久违地下厨,沈可臻也忙里忙外打下手。吃了饭一人捧杯奶茶,窝在沙发上等元旦晚会。屋里暖气很足,甚至到了有点热的程度。夏修远作为南方人还是头一回体验到有供暖的冬天。他刚刚在沈可臻的指点下往暖气片上放了杯加了老酸奶和糖的纯牛奶——据沈可臻说明天早上它就会变成一杯全新的酸奶,然后啪嗒啪嗒跑回沙发上窝着。

      脚上没穿袜子,踩着毛绒地毯还好,坐在真皮沙发上就稍微有点冷了。所以他不自觉地往沈可臻身边缩了缩,然后在沈可臻眼神指示下拿起沙发上的毯子把自己裹严实了。

      吃饱了又暖和了的后果······就是想睡觉。

      “小远?”沈可臻轻轻推他,“困了就回卧室睡吧。”

      “可是,跨年烟花。”夏修远迷迷糊糊地说。

      沈可臻觉得他这样简直不要太可爱,于是把毯子打开重新盖在夏修远身上:“没事,到时候我叫你。”

      实际上,他们是一起被烟火的前奏惊醒的。

      等两人披上外套跑到院里,元旦的烟火表演,也已渐入高潮。他们头顶北方冬夜的天河,烟火就这样骤然升腾、绽放、沉落,如同星间的尘埃。烟花接二连三地炸响,小小的庭院明亮如昼。北风下,院里桂树光秃的枝桠碰撞,烟火、枯叶、东风,一起奏响新年的序曲。

      不知不觉,日历就这样翻篇。

      元旦结束之后就是无比痛苦的期末考。为了保住绩点,当代大学生在这方面展现出了惊人的自学天赋。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人一本书一晚上一个奇迹。以至于当大考终于结束,随之而来的假期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休学式前天的晚上,夏修远无所事事地照料完他的多肉,正打算溜达去书房翻几本杂志当睡前读物。却发现书房并不是空无一人。

      沈可臻在。他正一脸苦大仇深地从书柜里往外搬东西,表情扭曲咬牙切齿。夏修远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袖手旁观。他走上前拿走了沈可臻怀里三分之一的书。

      “我的天谢谢谢谢,”沈可臻已经生无可恋了。“沈既明这个,这个!”他在空中比划一下,虽然没说出口,但夏修远总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好词。

      沈可臻把书统统扔进墙角的密码箱,然后走过来接夏修远手里这叠,边走边解释:“我爸!哎呀老头子不是在云南考古嘛,我说放假过去看看他,他非让我给他带参考书!不能邮寄,统统我背!”

      夏修远挑着杂志:“沈叔叔还在那边?”

      “对,澄江生物群嘛,今年暑假应该能回来了。”

      夏修远“哦”了一声,低头不答。

      下半年······那他怎么办呢。

      沈可臻倒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他说让我问问你去不去。”

      “来吗小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久处亦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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