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相容》原杉

12、残酷的问题

　　为了处理完前些日子拖欠的文件，秦渐甚至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在办公室一坐就到了晚上。久坐其实对身体并不好，尤其是像他这样，坐久了，站起来的时候穿着假肢那条腿都是麻木的。

　　长时间穿戴假肢，其实也会影响到肢体末端的血液循环，这些他都知道，只是不得不这么做。秦渐一手扶着桌子站立，一手按摩着膝盖和以下和假肢接触的部分。

　　看来今天不能去跑步了。秦渐叹了口气，再看了一眼桌上分层文件屉最上层待处理的文件，加起来还有四五公分高。

　　隔着磨砂玻璃幕墙，隐约看到办公室外边也还有亮着灯的工位，秦渐不禁皱眉。

　　就算他自己经常加班，也并不提倡员工加班，提高效率，在八小时内完成工作，然后享受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这才是他希望的。所以万生的职员，基本上都是准点下班，最多加班半个小时，然后各回各家。

　　已经八点半了，除非是职员下班忘记关灯，但这种问题基本不会出现，这不合群的灯光，秦渐已经隐约猜到了是谁。

　　贝海容正埋头抄写整理在劳动仲裁书上发现的内容，并没有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

　　“很晚了，吃饭了吗？”秦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啊？”贝海容抬头，惊讶地看着秦渐，“你还没下班？”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贝律师，你的薪水不是我出，你在我这里加班，我也没法给你付加班工资的。”秦渐端着一杯咖啡，香气在两人之间弥漫。

　　贝海容看了一眼手表，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八点半，这个钟点，我一般也还在律师楼。”

　　看来这也是个工作狂，秦渐一时语塞，只好转个话题：“吃饭了吗？”

　　“可能是中午那顿吃太多，五点多的时候没有太想吃饭，不过现在就有点饿了，可能是用脑消耗多了，等我看完手上这份仲裁书就去吃饭。”贝海容翻了翻余下的页数，准备继续投入工作。

　　秦渐好心提醒：“这个钟点，食堂已经关门了，贝律师，这里不是香港，附近没有餐馆没有饭店，你就是点外卖，送过来也要一个小时。”

　　“啊？”贝海容的大部分精力似乎还遗留在桌上的仲裁书上，对秦渐这番提醒似乎还没能反应过来。

　　秦渐见贝海容一副茫然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转身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不一会儿，放下了咖啡杯，拿来了两盒飞碟炒面，独自往茶水间走去。

　　打水，烧水，泡面，这套流程是秦渐熟悉的。

　　第一次一次性泡两盒面，秦渐才发现一壶水是没法把第二盒面浸到注水线的。

　　在等待第二壶水烧开的时候，第一盒面已经好了。过滤掉水，秦渐按自己的习惯倒入酱料包拌面，最后把蛋黄酱交错点缀在面上，连着叉子捧到贝海容旁边的空桌子上。

　　突如其来的香气勾起了贝海容的食欲，一双眼亮晶晶地盯着面，又看了看秦渐。

　　“贝律师，本来在办公室吃东西是不太合规矩的。”秦渐回应着贝海容的眼神，“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飞碟炒面，铁板鱿鱼味。”

　　“好巧，我平时也喜欢吃这个口味。”贝海容接过叉子，把面条大口送进嘴里，边咀嚼边说着“好吃。”贝海容大口吃东西的模样，就是会让人觉得很欣慰，秦渐看了几眼，又倒回去把自己的面拌好，捧着回来的时候贝海容的那份已经快要见底了。

　　“够吃吗？”

　　“够了。你也快吃吧。放久了不好吃的了。”贝海容用叉子撩拨着碗里的脱水蔬菜，连最后一片胡萝卜都没有放过。

　　显然是不太够吃的。

　　秦渐把碗放到贝海容面前，“你吃吧，我办公室还有存货。”

　　“那我，不客气的了。”贝海容抬头看着秦渐再次确认。

　　“嗯。”秦渐再次走回办公室，拿着另外的一桶泡面出现。

　　虽然说公司规定不能在办公区域进食，但这个规定对制定规定的秦渐来说，真的就只是摆设。他有慢性胃炎，饿不得，又时常因为工作耽误吃饭的时间，办公室的抽屉其实就是他的弹药库。不过，秦渐今天第一次有了分享存粮的对象。

　　“你腿疼吗？”看着从茶水间捧着泡面出来的秦渐，贝海容开口问道。

　　秦渐的脚步停了一下，看向贝海容：“为什么这么问？”

　　“我没有恶意的，只是看你走路的姿势比白天要僵硬。”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贝海容埋头继续吃面，但她知道秦渐在靠近。

　　“你没说错，今天上山还是太逞强了。”秦渐拉了一把椅子坐在贝海容旁边，“反正已经弄脏了这张桌子，那就在这里吃吧。”

　　“我也有点肌肉酸痛。”贝海容坦白，“爬山和跑步还是不太一样。”

　　秦渐可没有打算和贝海容在这里讨论运动后的肌肉损伤和恢复，他摘下眼镜放在一旁，一边吃面一边打听着贝海容今天在这挑灯夜战的收获。

　　“我们三个轮班，我是主要负责人，所以今天是我，明后天就轮到Kevin和小郑了。”贝海容把两个吃得精光的泡面碗叠在一起，继续说着，“我承认，在今天之前，我们三个人低估了这趟来万生的工作量。”

　　“听起来倒像是我在压榨你们三个，这可不太好。”秦渐笑着说。

　　“那倒没有，你整理的这些合同很有规律，减少了很多梳理的时间。”

　　“再减少，你今天也加班了，听我的，虽然你人在万生的园区里，但是到了下班之后，就都是属于你的私人时间了。”秦渐劝道，“吃饱了就收拾一下，去运动场散步，或者回宿舍休息。”

　　这么理想化这么体贴员工的老板，贝海容还是第一次见。

　　“你不觉得你给的律师费亏了吗？”

　　秦渐吃完面，起身走到贝海容的办公桌旁，看着桌上摊开的合同和仲裁书，还有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我相信既然你说出了这句话，就不会让我亏了律师费。”

　　次日上午，律师团队的三个人终于把紫色文件夹内的仲裁书，合同，还有行政处罚通知统统过了一遍，在综合了三个人的意见之后，决定把秦渐请到会议室来确认一些事项。

　　“秦先生，只耽误你半个钟头。”贝海容看了一眼手表，示意Kevin主持。

　　“那我们开始吧。”Kevin把电脑连接到投影，幕布上显示出了一个简单的图表，统计了相关的仲裁案件和处罚信息发生的年份和次数，以及对应案件的分类。大部分的诉讼都是工伤索偿，大部分的处罚信息都是消防安全。可是肉眼可见，自2019年起，仲裁案件和处罚都降到了零，“我们想知道，这个作为转折点的2019年，万生是采取了什么措施？”

　　“2019年起，国家大力推动大湾区的融合和发展，当时我提出要趁着这个东风，把万生在香港的市场拓宽，为此我们在原有的ISO9001的质量管理体系上，再追加认证了ISO45001的职业健康安全管理体系和ISO22000的食品安全管理体系。”

　　大家都是熟悉企业和商业案件的法律工作者，对秦渐口中这一串标准化体系自然也是熟悉的。对于像万生这样的需要进行跨境贸易的企业，客户自然是非常重视这些第三方体系认证的，秦渐的决定没有错，为了通过认证对企业内部进行调整，加强规章制度的约束，从而达到规范化管理的目的，成果也是显著的。

　　“秦先生，很有先见之明啊。”

　　秦渐摇了摇头：“可以通过审查是一回事，审查以外的时间能不能严格按相同标准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些东西其实都是法条外的了。”贝海容接话，“我可以进入下一个问题吗？”

　　“请。”

　　“秦先生，我留意到，有几场仲裁，万生并没有过错，但事后还是追加了补偿，原因是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三位一个问题。”秦渐先看了看贝海容，又把目光转向Kevin和小郑，“如果有人出大价钱，买你一只手，一只脚，或者一只眼睛，你们会愿意吗？”

　　“当然不！”Kevin和小郑不假思索地回答。

　　秦渐的目光又回到贝海容身上。

　　这个问题听起来既残酷又冷血，让贝海容有些意外，她觉得这不应该是一个企业的当权者会问出的问题，尤其是秦渐。

　　“这个大价钱，有多大？”贝海容回忆了一下万生的追赔款，似乎也不超过十万元，这应该称不上大价钱。

　　“其实也不大，约等于他们两到三年的收入。”秦渐回答。

　　“这值得吗？”贝海容的话语中带点悲哀。

　　“你，我，我们在场的人都觉得不值。但有人会觉得值得。”秦渐苦笑，“你昨晚看的那个案子，当事人的手指驳回来了，不过因为送医时间太长，耽误了，功能只恢复了两三成，医院鉴定是十级伤残了。他虽然仲裁失败了，但是领了基本的赔偿款后，在村口盖了一栋五层楼高的自建房，包了个鱼塘养鱼，现在逢年过节还会给我送几条大鲩鱼，感谢我救了他。他觉得他的手伤得值了，换了这些他干几年甚至十几年都得不到的东西。”

　　贝海容觉得自己的价值观受到了强烈的冲击，有很多话想说，但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