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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亲极反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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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天空,云层压得很低。福临望着宫门内外执刀佩剑的重重禁卫军默默不语。
他一直在跑,等不及地想要追上明日,直截了当地问问他,你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是一路没有看到人,而跑到了这里,福临知道,他再也没有办法往前了。禁卫军,侍卫,宫人跪了一地,拦住了他。
只是一步之遥,只是一道门,偏偏他迈不过去。
一阵风雪袭来,福临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双肩,吴良辅立即上前,把一件狐皮裘轻轻地披在他的身上。
主子,您别急,奴才让人再把先生请进宫里来就好了……
雪花飘落在脸上,清寒的感觉。
福临转过身,怀里还抱着他送过来的经书。不必了,就这样罢,……师徒相称,相敬相守,……就这样一辈子,……
……你的心里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学生,君主,还是,一个男人,……有些话,不能问了,现在的自己拥有六宫粉黛,还有什么资格去问他呢?就算得到他的答案了,那又能怎么样呢?不如就这样,才好接着再骗他,骗他给我讲第八遍的《资治通鉴》……
走进“乾清宫”大殿,屋里暖烘烘的,福临抱着经书呆坐了一会,觉得身上燥热,就伸手去扯狐裘上的扣子,一时又没扯开,低头一看,那是一件雪白的狐裘,那年拜先生为师的时候,先生也是这样的一身雪白……
……往后学生喊你先生,而不喊师傅,你答应吗?
……为什么?
……怕你伤心。
……你喜欢就好。
那些话言犹在耳,谁想到头来却是自己喜欢上了他,伤心的,也还是自己。
吴良辅看着,想要上去替他解下狐裘,忽见他扭过脸,伏在塌上,肩头微微颤抖,竟像是在偷偷哭泣的样子,吓得吴良辅一下子也不敢过去,更不敢去劝他。
那天黄昏的时候,议政王大臣们齐齐走进“乾清宫”。
“叔王,你们……”
福临想要问话,但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掏出手绢捂着口鼻,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福临的脸色很苍白,郑亲王一皱眉,“吴良辅,你们怎么伺候的?!传太医了没有?”
郑亲王的辈份还在多尔衮之上,在宗室里面是极有威望的,连太后都要敬他几分,更不用说福临这样的晚辈。听到郑亲王说出这么严厉的话,吴良辅心里惊慌,连忙想要叫屈,只听福临淡淡地说:“叔王,朕没事,吴良辅,你去让人温几壶酒过来,给朕和大人们斟上一杯,驱驱寒。”
“嗻。”
郑亲王轻咳一声,转入正题,说到当年多铎和阿敏他们在湖北征讨李自成的时候,因一直没有找到李自成的尸首,心中实在不安,如今查探多年,秘探来了消息说,李自成乔装易容,可能已经混进京城,不知有何图谋。
“既然如此,就按照叔王的意思去查办罢。”福临这么说着,眼睛从茶杯里抬起,缓缓打量了一下,今天议政王大臣们来得很齐全,但独独少了一个人,安亲王。
郑亲王接着拿出了一叠纸。那是前明的内阁首辅周延儒写的纪录,周延儒死后,这份纪录原没有被清兵搜到,后来还是周府的一位下人瞧着这东西似乎值两个钱,才拿出来卖的,这才被有心人送到了巽亲王,常阿岱的手上,常阿岱又交到郑亲王手上。
福临有些懒懒的,也不看那堆纸,笑了笑,“叔王,这个,你们看着办就可以了。”
“呃,里面有提到一些关于洪承畴的事情,臣等认为,皇上会有兴趣的。”
福临认真地翻看,脸色变得很不好。
周延儒提到袁崇焕的死因,以及袁崇焕和洪承畴之间的一些事情,枕边人,三个字像刀一样猛然扎进心口。
在座几位重臣默不作声,却都紧紧地盯着福临。
福临强忍着翻江倒海似的痛和怨,瞥一眼众臣,轻轻拿起手绢捂着口鼻,又咳嗽了几声,佯作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今儿个乏了,……回头朕看看再说罢,还有别的事吗?”
皇帝这个样子,众臣也不好强求他就此事给个旨意,但座中巽亲王,常阿岱却耐不住了。常阿岱是个贪财如命之人,自从龙入关以来,他倚仗着自己的身份,没少干欺行霸市的勾当,现如今,京城之中大大小小的赌场几乎都是常阿岱的,说他日进斗金,那都是太含蓄了,说他挥金如土都不为过,只是这其中不知弄出多少家破人亡的惨案来,也难说清了。
眼下,常阿岱唯恐郑亲王中了皇帝的缓兵之计,真就这么走了,连忙跳出来阻挠,
“皇上,臣还是不得不说一下,这洪承畴身为帝师,先不说他这样的品行实在有辱我皇室脸面,单说他这个人会做出这等结交封疆大吏,媚乱朝庭的事情,已经不能不防。”
“朕倒是听说,先生一向深居简出。”
“前明时,他与袁崇焕亲昵,大清时,他又与,咳,多尔衮……”
福临僵住。
“……更何况,洪府家资丰厚,奴仆上千,富可敌国,万一他果然别有居心,到时一朝起事,钱财军饷不必发愁,他洪承畴本人又盘据在皇上您的身边,真如蛇蝎一般,后果不可小视。”
郑亲王垂着眼睛,脸色微微一动,听出来常阿岱在夸大其辞,逼迫福临,但郑亲王一声不吭,冷眼旁观,想看看福临怎么应对。
“这么说起来,蛮严重的,”福临缓缓地说,“依堂兄之见,应该怎么办?”
“先借这个事端,把洪府的势力剪除一些。”
“如何剪除?”
“洪府在全国各地的田庄,生意是极多的,这恰如两国交锋,前线拼的是火力,后面朝庭拼的是军饷,我们只要断了洪府的财路,就等同断了他的军饷支撑,他们就再难有所作为了。”
哦,原来是惦记上洪府的钱了。福临一下子套出常阿岱的话来,心中微微冷笑,你自然是迫不及急待想查抄洪府了,到时十两银子倒有七八两可以入你的口袋!
那边郑亲王眉心一跳,暗怪常阿岱话说多了,太早兜底。
只见福临脸色犹豫,“只怕安亲王那里,不大好交代,……咳咳~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容朕想想,改日再议,朕累了,没事就散了罢。”
常阿岱刚想说话,被郑亲王瞪了一眼,不敢做声,只好随着郑亲王起身告退。众臣齐齐迈着一丝不苟的官步走到门口,突然又都站住。
福临抬眼望去,心里“砰”地一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回来了,……
十几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不经传召,不是讲课,自己主动进宫来找他……为什么?
逆光中,福临看到明日端丽文静的脸上似乎也有一丝惊讶,他被众臣簇拥着走了过来。
郑亲王说:“正好,皇上,就现在当面问个清楚罢。”
福临还没有说话,常阿岱低喝了一声,“跪下!”
明日被他们围着,站在地上,裙袍的边沿还有细细的雪粒,好像要融化了一样。
郑亲王也沉沉地开口发话了,“见了圣驾还敢如此无礼?跪下!今天皇上和议政王大臣有话要问你,你要如实回禀。”
福临和明日之间从来不讲那些礼数,其实这些年随着福临长大,俩人之间甚至还有些错位,福临每每见面说话,都涎着脸逗明日开心,讨他喜欢,倒是明日一如既往清清淡淡,安之若素。
眼下被郑亲王等人占了理,福临也被逼住了,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
明日缓缓拾起裙袍,曲膝跪下,腰却挺得笔直。
福临的双手紧紧抓住龙椅,几乎想要站起来。
一天的心思都在想着他,连想见他一面,都思虑万千,甚至于不敢传召他进宫,可是等到真正见了面,却是这样的场景,真是……,福临心底发寒,真正地咳了起来。
那边众臣七嘴八舌,已经在审问犯人似地审问明日了。
吴良辅带着宫女进来,轻手轻脚给大臣们添酒,望着跪在中间的洪承畴,有些犹豫。
福临朝他摆了摆手,宫人们小心退出去,大殿只有议政王大臣们在举杯饮酒,时不时说两句,这酒不错,手脚也暖和起来了。
一片和乐。
没有人理会跪在中间的明日。
福临坐在上面看着他,他跪在地上也看着他。
他们之间的神情被常阿岱看出来,他搁下酒杯,摸了摸自己两撇八字胡,开口了。
“洪先生,洪承畴,威名赫赫的三边总督,你从边城小吏升迁到一品大员,似乎才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对吗?”
明日沉默了一下,“我不记得了。”
“我们来帮你记,”说话的是简亲王的大嗓门,“你是袁崇焕的人!……当初京城无人不知你和袁崇焕风花雪月,互相照应,连崇祯皇帝都知道了,所以才不得不除掉袁崇焕来保你,最终没了大将,丢了江山,了不起呀,一个皇帝为了你倾尽天下呢,而且……有意思啊,你和袁崇焕居然都不肯娶妻生子,很有情义嘛。”
袁崇焕,袁崇焕,听到这个名字,明日头很疼,说不出什么来,只含糊说一句,“那些不是真的。”
“什么才是真的?”这回是郑亲王发话了,“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皇上年幼,很好欺骗?告诉你,这些话,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当年大清还没进关,我们就听前明的大臣们在说你了,但我们认为他们或许是出于猜忌而抵毁,可如今,前明首相,他已无须猜忌你,因为他是自尽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会在死前还要留下遗言来害你罢?”
“我不知道,但那些不是真的。”
“好,”福临趁机喊话,“吴良辅,笔墨纸砚摆好,然后抬手一指明日,你写,你去把什么是真的写下来。”
福临是想趁机让明日起来去坐着,好过这样大冬天跪在冷冰冰的地砖上像个犯人一样受审。
明日果然站了起来,走到桌案面前站了半天,转头对福临说,“我真的不记得了。”
常阿岱怒吼,“那就去外面雪地上跪着好好想!想到记起来为止!”
突然之间,上面传来“铿”地一声脆响。福临重重把茶杯搁在桌子上,几乎磕碎了茶杯。
素来轻视福临年幼的常阿岱略吃了一惊,噤声不语,一旁的郑亲王很有些不满常阿岱了,实在是冒失了,福临再年轻,毕竟是皇帝,常阿岱不该抢在福临的前面发话,这是逾越,更何况,刚才让洪承畴去写下来,还是福临的旨意,常阿岱又叫他去跪着,说得重一点,那就是在顶撞福临了。
眼看福临发怒,众臣也不作声了,一时之间,满殿阴郁。
“好冷呀~”福临轻轻一笑,“吴良辅,再抬个炭盆进来,今天真是冷呀,……对了叔王,这事儿呢,要依朕看,可以这么办……”
“请皇上赐教。”
福临淡淡的,有些阴晴不定的样子,“侄儿哪儿敢赐教您呢,例位都是朕的叔兄长辈,赐教这俩字儿,朕万不敢用,想当年多尔衮没死的时候,他还经常给朕赐教呢!”
郑亲王见他这样说,好像是在拖延时间,于是追问:“那依皇上之见呢?”
福临是在拖延时间,他正在思索一桩往事。郑亲王济尔哈朗和皇太妃,也就是博果尔他额娘,有一段过往,据说皇太妃本来就是要嫁给郑亲王为妃的,但后来不知怎么,被先帝弄走,成了皇妃了……
福临抖一抖衣袖,漫然道:“朕正需要历练,这事儿不大不小,刚好交给朕,当个历练的机会,但朕还年轻,列位自然是不放心的,朕想再叫上博果尔来协同朕一起处理这件事,前儿听皇太妃说,博果尔找郑亲王说想参加议政王大臣会议?博果尔比朕还年轻呢,刚好让朕瞧瞧他有没有这个本事加入议政王大臣行例。”
郑亲王吃了一惊,知道不好了。哪里是博果尔来找他说要参加议政王大臣,分明是皇太妃半夜来与他相会时说的!福临居然在自己府上安插眼线,还威胁自己……
“如此也好,那么,臣等先行告退了。”郑亲王马上调转口风,旁边一心惦记查抄洪府的常阿岱愣住了,万没想到郑亲王居然如此轻易就要撤退了。
“慢着,”福临扬了扬手中那叠纸,“叔王,这是哪里来的?”
常阿岱答话了,“周延儒是江西人,这东西便是一位江西来的客商卖给微臣的。”
福临,“还能找到这个人吗?”
“不大好说呢,商人都是天南地北地跑,这么着,臣下去让人找一找。”
“马上就找,找到就带到朕这里来,朕要亲自问他。”
“嗻。”
“还有,为免横生枝节,大家不要将今天这件事泄漏出去。”
众臣齐声答应,常阿岱心有不甘,还想要再说什么,却被郑亲王扯了一下袖子,转头看到老亲王严厉无比地横了一眼过来,常阿岱吓了一大跳,连忙低下头。于是一群人,呼啦啦退出去。
福临往后一靠,如释重负,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额角。
明日面带微笑,“福临,你的脸色不好,是着凉了,多久了?”心里想,怕是方才你在园子里赏雪煮酒弹琴才着凉的。
福临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明日,“这不算什么,我没事,你刚才跪疼了吗?”心里想,还不是为了赶上你,大雪地站了半天,能不着凉?
明日,“不疼。”
福临,“别站着,坐这儿罢。”
明日,“……那,我还写吗?”心里想,不知他是不是真的生气?
福临,“写什么?哦哦,那个啊,不写了。”心里想,好生气,你知不知道人是会伤心的?你知不知道被别人看见自己伤心有多难堪?这就是我刚才的感觉,我看到那东西的时候很伤心,更伤心的是,我连伤心都不能够,他们都等着看笑话……先生,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福临,“来,喝两杯酒暖一暖,手这么凉。”
明日就端起酒杯静静地喝着。
福临也端起一杯喝着,心中暗暗佩服自己,刚才真是险象环生,要是一个没踏稳,现在的先生恐怕就被他们抓到牢里去了,洪府也被那些人哄抢干净了,如今想来后怕,真难为自己还能冷静下来应对。
“您二位……”忽然有声音叫他们。
两人同时看向吴良辅:“啊?”
“酒杯都空了,不用再喝了……”
明日和福临都是一愣,连忙把酒杯放下。
福临清咳一声,“对了,…………先生,……可是有事情来找朕?”心里砰砰乱跳。
“……,……嗯?……又忘记为着什么了。”
“……哦。”
吴良辅在一旁看着这两个人陡然之间客客气气的,看得相当无语,分明心里在哭,脸上却都在笑,俩人心里想的全不说,嘴上说的又全是些无关紧要的,当真是亲极反疏。
福临将周延儒的纪录扣在手上,把这件事情弄成个不了了之的糊涂案,对此,郑亲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过问。福临又叫来安亲王,将这件事透给他,正色叮嘱安亲王要对洪府多上上心。
安亲王对福临的意思心领神会,马上就去洪府安排布置,嘱咐妹婿洪成明该怎么样应对。
一番纷纷扰扰,只让成明愈加思念多尔衮,心想,果然多尔衮临死前布下安亲王这最后一招棋,是极有远见的,只是安亲王的手段到底还是不如多尔衮,……多尔衮啊,你这一走,再没人能压制得住常阿岱那些人了,他们恨不能马上瓜分了洪府,可恨皇帝又久居深宫,很多事情鞭长莫及……
……忙忙碌碌的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福临和明日两个偶有见面,只是客气有加,可越是客气有加,越是彼此伤心,于是越不敢相见,真是应了那句话,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明日是沉静如水的性子,天塌下来他也能把自己掩饰得不动声色,福临就不同了,渐渐胡乱度日,也不好好吃饭,总是混两口就挨过去,白天疯□□劳国事,一刻也不肯停歇,唯恐自己闲下来,到了半夜三更,要么爬起来看经书,要么对着早已滚瓜烂熟的《资治通鉴》发呆,要么跑去书房枯坐着,时间一久,福临憔悴了许多。
有一天,太后到“乾清宫”看到福临伏在案上,一只手还握着朱笔,竟然就这样昏睡着,眼泪一下子掉下来,……真可怕,福临竟然有些像多尔衮后来的样子。
朝臣们对洪承畴的弹劾空前涌跃,福临看着这些奏折心底冷淡,朋党……
福临心如明镜,上次郑亲王突然偃旗息鼓,把大好的机会断送了,议政王大臣们虽然不知个中隐情,但必然气闷不甘,现在这一波又一波接连不断的弹劾,必定还是他们在背后策动。
阴暗的长空传来沉闷的隆隆声,似乎即将滚落惊雷。
原来即使亲政了,自己还是这么束手束脚。因为年轻,因为没有在战场上撕杀过,王公大臣们便不拿他这个皇帝当回事。
福临推行满汉一家,重用汉臣,却屡遭满人排斥,下下去的圣旨形同虚设,总被大臣们无视。郑亲王更是直截了当,搬出多尔衮,直言当年多尔衮就是以雷霆万钧之势在扬州屠城三日,令汉人心胆俱寒,望风而降,剃发易服,由此可见,“满汉一家”没有推行的必要。
永远都是这样。动不动就拿多尔衮来跟自己比。这是福临的死穴。多尔衮的功绩确确实实摆在那里,尽管血腥,残暴,可满人从来尚武,从来不怕血腥,但要是光比效功绩倒还好,更可恶的是,不知从哪里开始的,竟有人拿福临和多尔衮的容貌来做比效,说这二人眉眼之间,依稀有些神似。这种比效的言外之意非常恶毒,显然是在暗指太后和多尔衮的往事,怀疑福临的出身。
额娘,朕得想个法子,震慑这些蛮横的王爷们了,不能让他们把汉人当狗欺辱,否则我大清坐不稳天下。
哦,这个想法很好,还有么?
额娘这话朕有些听不懂。
这汉人,该不会是指洪承畴罢?
……额娘,……福临忽然感觉手脚发冷,拿起茶想喝,却又给烫了,小半杯茶水都洒在龙袍上。额娘,儿子说过了,他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人。
是他简单了,还是你复杂了?
福临不语。
素来慈爱的太后突然一掌拍在案上。
福临我告诉你,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你的心思连你都不懂,可我懂!让你多去后宫,你就去,可是你只找董颚妃,一个月去两回,你应付我是吗?你从前拉着洪承畴同吃同睡的时候比这都多得多!你究竟……
究竟这有什么?所有的人都要欺负他,你也这样。
因为你是皇帝!皇帝的圣宠意味着太多利害关系,你的周围有成千上万双眼睛在日日夜夜盯着你!他之所以会千夫所指,就是因为你圣眷太过造成的!
福临走出“慈宁宫”,大雨倾盆而下,打湿了他幽美异常的眼睛,他一身绮绣光耀的龙袍走在这片属于他的天地里,像一朵开在风雨之中的牡丹,骄傲而又单薄。圣眷太过么?不是的,……恰恰相反,……
吴良辅诧异地看到福临换上一身极为寻常的衣衫,然后拿出“蛟龙剑”。
主子,您不是要出宫吧?
怎么不是?朕不但要出宫,还要堂堂正正从午门走出去,谁拦,朕就杀他全家!
……主子,那,那让奴才跟着您一起杀出去,好不好?
你也不准跟着,就守在“乾清宫”,替朕挡驾。
可是,……可是太后那边儿怎么办啊?您几时回来呀?
你是人精,这点事还难不住你,主子我现在心情特别好,你少来烦我,不然连你也杀掉。
……
多尔衮的陵墓在遵化,三年来,成明经常往返于遵化和北京两地之间。
多尔衮无后,成明怕他寂寞,总是来给他焚香烧纸。当成明焚香的时候,他终于明白多尔衮和父亲多年来共同的习惯,他们焚香,因为他们爱上了同一个人,一个死人。
多尔衮,其实,……你只是可怜我,……你并不爱我的,对吧?
成明总会带上几壶好酒,然后坐在多尔衮的墓碑底下,一边喝酒,一边对着空气说话。
他说,年初,吴太医给父亲施针,为他治头疾了,每两个月施一次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看似乎有些作用了,最近有几次瞧见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很深,那样直直地看进人心,……你说他是不是好了?……但我也不敢问他,哎,你还疯吗?……那估计我得到地下跟你喝酒了。
他又告诉他,安亲王和皇帝都很照顾洪府,袁溪也把洪府打理得很好,那袁溪就像根椎子似的,扎在我们家里,什么大明,大顺,大清,通通不关他的事,他就只会算帐,收租子,开铺子,三更半夜他放着女人不抱,却窝在帐房里打算盘,……他把洪府管理得井井有条,我和父亲也不怎么掺和,袁溪在家里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像当年大清朝的多尔衮,像你……
有时候靠在冰冷的墓碑上,高高仰起头默默地看着天空。多尔衮,我这样娶妻生子,抽水烟玩花鸟过日子,你高兴吧?叔叔,…………
就算看着天空,有时候也会流眼泪,不是角度不够高,而是心卑微了。
又是一年多尔衮的祭日。成明和明日照例要去遵化拜祭,但因前些天下大雨,道路泥泞,成明担心明日刚被吴太医施完针,身子还没恢复过来,万一路上再有什么闪失就不好了,于是就让明日晚两天,等雨停了再过去,成明自己顶风冒雨先行去遵化等着了。
黄昏时分,明日到达遵化。落日倾斜,陵园清寂,两旁的花木绿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明日下了马,缓缓步行。向南行向左转,放眼望去,整座陵园被云雾笼罩,听到身后急促的马蹄声,明日转过身,“……,建成……”
福临提着“蛟龙剑”,跳下马背,“怎么这样看着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我吧?”
明日转过身向前走两步,复又回头笑,“福临,你来了,……但是你的脸色很差?”
“前些天病了,不过没事了,见着你就都好了。”
空山幽寂,两人并肩而行,福临伸手拉过了明日,把头埋在他的肩上。被雨淋湿的衣服带着一股寒意,但明日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温热的潮湿。
“先生,我们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好不好?……我们别再自欺欺人了,在我面前,你早就不是师傅,在你面前,我也早就不像个皇帝了,…………”
“为什么?先生,为什么你还是这么平静?知不知道,我发了疯似地想见你呀,……你是不知道我的心意,还是不在乎你自己,还是……”福临的手掌压住他的嘴唇,“不要在这种时候对我说‘你喜欢就好’,……是的,我是好喜欢你,可有什么用呢?你不喜欢,我怎么都不好。”
“有的时候,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我都觉得你根本不是在看我……,这是怎么回事?就像刚才,我从马背上跳下来,你看我的眼神,清远得让人抓不住,真是奇怪的感觉……”
明日伸出手,轻抚上他的背,“已经不是孩子了,……”
福临抬起头,“笑什么?我很好笑吗?”
“……,明天就回去罢,继续当个好皇帝,不要在外面乱跑,还有,你怎么认得路?”
“我好不容易闯出宫门,跑去你府上,谁知你竟不在,还是你府上一个奴才带我过来的,不然我连北京城的路都认不得,又哪里能到这里来。”
“哦,谁带你来的,人呢?”
“他没上山来,就是上回你儿子大婚,带我去你书房的那个奴才,……”想起他和多尔衮那一夜,福临脸上微红。
“你是说……”
“你府上的奴才你也不认得吗?他叫戴升。”
“戴升?!”
福临心细如发,立即发现明日脸色不对,“怎么了?”
“上马,我们快离开这里,若是慢了,怕是会有危险。”
“危险么?怕是你们现在就遇到了。”一个声音阴森森地,自前面的岔道发出,一行人缓缓从岔路出来,竟像是在旁等待许久,只等着他们送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