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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合欢道转修无情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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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元年夏,雷雨交加。
东璃海凤凰山,合欢宗苦情阁内,烛火狂乱摇曳,几欲熄灭,又屡次回光返照般窜起数寸高,窗叶拍打窗棂声愈发急促,应和着窗外轰隆的雷声,震耳的间隙中,黑黢黢的房内苟延残喘般发出一声声吃力的呻吟,令人心头发颤。
瓢泼大雨簌簌落下,屋外高大挺拔的合欢树也淋湿得狼狈不堪,满地残红间,一道蒙着浓郁阴影的落魄青年,手持一柄银光雪亮的灵剑,无论如何也无法荡开空中绞缠他的血色情丝。
雨水汩汩顺着剑身滑落,青年屹立在原地。
一声呻吟落,青年撑剑跪地。
二声呻吟落,青年捂心呕血。
三声呻吟落,青年眉心赤焰闪耀,竟纵跃出一抹巨大光焰,瞬间将其吞噬而尽。原地徒留一柄因无主而渐渐黯淡的灵剑,剑身轻颤嗡鸣,似是为其主逝去而悲伤。
雷声霹雳渐渐消逝,乌云消散,雨霁天晴。
房内传来呱呱落地声,嘹亮的一嗓子稚儿哭嚎声惊起窗外小雀儿,满宗门高大挺拔的合欢树褪去残败之态,露出欣欣向荣之意,枝头冒出无数粉白扇形绒花,在明媚盛光中兀自绽放。
苦情阁房内的女子睁起疲惫的双眼,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苍白汗湿的脸颊上,尚能看出昔日风采动人的容貌,那双秋水般的眼瞳倒映着怀中莹润可爱的幼婴。
女子削葱般的指尖捏起一朵精美可爱的合欢花,她嗅着淡雅清新的花香,面上露出怀念的笑容,仿佛又回到了与爱人相识相恋之时。只有在凝视着怀中孩儿的片刻,才清明几分,眸中显出几分愧疚。
女子嗓音如莺啼婉转,却略带沙哑,轻轻抚弄着婴儿,叹息:“但愿吾儿阿萤,平安喜乐,莫要效仿娘亲,爱上不该爱的人。”
旁边不知何时站立一个身子曼妙绰约的女子,闻言凉凉道:“师姐你放心,阿萤由我教导,绝不会重蹈你的覆辙。”
“她的体质更甚于你,若非当初师姐一意孤行,非要钟情于……又何必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合欢宗宗主之位,也轮不到我来效劳。”
“那就多谢师妹照顾阿萤了。”
话毕,女子双目安详合拢,手指失力,整个人躺在床榻上,发丝略凌乱,仍旧静美如秋叶。
“你若有悔,又怎会忍心丢下稚儿,”合欢宗宗主萧悯气不打一处来,抱起眼睛都没睁的婴孩,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落,她自言道,“极阴之体,多好的修合欢道体质,怎偏偏恋上修无情道的剑尊,这世上是没男人了吗?”
*
“合欢心法修的是你情我愿的灵修,彼此托付信任,两道灵脉于灵台阴阳交汇互哺,是以进阶。若是动欲,则为水乳交融,破功散修……”
底下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窃笑,小萝卜头们彼此对视,天真无邪的年纪对师姐的解说半知半解,只觉得沦落到破功散修的地步未免太过丢脸。
合欢宗课堂上师姐望着底下一水的炼气期小弟子,早习以为常,面不改色,继续教学:“合欢之始,在于熟知灵脉,熟知灵脉后,即便是动欲,也能掌控乱窜的灵脉,尽可能减少修为的损失。今日便教你们感知自身的灵脉。”
“师姐,既然不动情才能保证灵修的安全,那为什么我们不辅学无情道呢?”
一个小萝卜头站起来,发出疑问。
师姐停顿,目光落在小丫头脸上,眉不描而黛如远山,唇不点而朱似樱桃,脸颊两侧婴儿肥未褪,玉雪可爱,稚气未脱,师姐却能从小丫头优越的骨相中窥见她日后的风华绝代。
师姐被打断的一点怒气也消失无踪,无奈摇摇头,耐心而温声道:“错了,咱们合欢宗修士,最碰不得的便是无情道。合欢心法修炼的便是情,掌控自身的情,掌控对方的情,此心法与无情道天生互克,绝不可同时修炼此两种心法。”
“师姐再提醒你们一句,日后待你们修炼到筑基,出山寻有缘人时,千万不要找修无情道的双修,反噬之痛,是你们承担不起的。身死道消,前车之鉴,好奇的下课后自去苦情阁了解。”
师姐略皱起了眉,少主小孩子心性,今日一问,得告知宗主。
萧萤对师姐给出的答案并不是很满意,她小小的脑袋瓜里,惦念着无情道。
宗主常跟她说:“阿萤,天生媚骨,极阴体质,你是天生吃双修这碗饭的。”
可宗主又说:“你的体质容易招惹心怀不轨之人,东璃海之外的修士,又将极阴体质之人视作炉鼎,做采补用,你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你阿娘当初,就是性子单纯,受人哄骗,年纪轻轻留下你就去了。”
每每此时,萧萤眼中含泪如枝头带露的合欢花般清艳,昂着头语出惊人:“那我不修合欢道,修无情道不就好了,听说无情道杀夫证道就可飞升,这不比合欢道要找个一心人双修简单多了。”
宗主闻言,气得关她三个月禁闭。
不死心的萧萤经常偷偷溜去藏书阁的禁术区翻看,想找到舍去合欢道,转修无情道的方法。
时光如驹,在和宗主的斗智斗勇间,萧萤年满十六,即使惫懒懈怠于修行合欢道,她的修为也顺利到了筑基。
宗主见她筑基,心头微松。既已筑基,修行之道已定,无法轻易更改。
“今日随你师姐出山,记得固守本心,莫要被人蒙骗,此次让你出去见见世面,没有结识双修道侣也没关系,下次还有机会。”
宗主将遮掩气息的玉佩亲手系在她腰间,摸了摸她的鬓发,殷殷叮嘱,只盼她道心清明,修炼慢便慢点。
“宗主放心,我一定能证得大道。”
萧萤的目光澄澈坚定,却令宗主心下微突,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宗主萧悯站在云舟码头前,目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转身踏上云舟,远远看着她一袭水蓝色裙衫如鱼一般游入云舟,背在身后用黑布蒙着的古琴一闪而过。
萧悯放松的心弦陡然绷起,想叫停云舟,却无奈已经太远无法拦下。她匆匆赶回苦情阁,猛地将盖在兵架上的黑布一掀,宝剑不翼而飞,果然是把古琴。
“阿、萤!”宗主咬牙切齿的怒喝响彻东璃凤凰山。
*
云舟之上,萧萤做贼似的将门窗检查一遍,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背上黑布取下,露出其中包裹之物,一柄看似普通的剑,剑柄处悬挂着一根柔情似水的粉白穗子。
萧萤喉咙咽了咽,深吸了一口气,刺破指尖,开始在剑身绘制繁复的符咒,随着黑红的纹路连结,阵法已成,宝剑在灵力蓬勃的阵纹下焕发出熠熠雪光。
萧萤面色衬得发白,她指腹摸上剑柄,微微发抖的手彻底握上剑柄的那刻变得格外坚定,锋利的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刺破声响起,尖锐的疼痛几乎碾碎她的血肉,细密的冷汗层层冒出,卷翘睫毛忽闪,泪珠顺着香腮滑落。
散发着绚丽光芒的一株巴掌大形似树苗的东西被她用剑尖从心口剖了出来,萧萤只觉得心口空落落的,浑身上下开始灼烧似的疼痛起来,宝剑从她手中脱落,跌在地上发出闷响,她蜷缩着身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情根封印在她胸前佩戴的碧色玉坠当中。
眼前七彩的光晕眩目,萧萤终于力竭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萧萤感知渐渐回笼,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不远处还有潺潺流水清越的激石声,以及,越来越近的数道脚步声。
萧萤身下是柔软的草丛,鼻尖传来草木清香与泥土腥味混杂的气息,算不上好闻,她缓缓睁眼,头顶一轮清辉明月。
她撑起手肘侧身,正打算从地上爬起来,忽而不远处的脚步声顿住,又有一道急匆匆朝她逼近,一声尖利的公鸭嗓喝止了她起身的动作:“大胆奴婢!胆敢冒犯君颜——”
萧萤疑惑抬头望去,只见月色下几道人影以攻击姿态团团将她围住,明显不是同乘云舟出山的师姐妹们,她这是到哪儿来了。
公鸭嗓戛然而止,面前女子瓷白的一张面容在月光中展露,未施粉黛,而天姿国色,眼神湿漉而妩媚,宛如吸人精魄的妖魅,冰肌玉骨,周身气质却清灵飘然似月中仙子下凡,眼波流转,叫人沉醉。
公鸭嗓看得失神,一时忘了言语。而其他人顿时也迟疑未动,恐惊扰她似的。
萧萤见他话说一半,也不怕周围围了一圈人,仍旧神态自然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哪里?”
声比百灵清脆,又胜莺啼婉转,唤醒了愣神的公鸭嗓。
公鸭嗓刚醒再说些什么,侍卫让开一条道,身后长身玉立的青年抬步而来,扬手示意他退下。
眼前少女水蓝裙衫在银白月色下流光溢彩,非同凡品。她的脸在月光下如梦似幻,可见那些人是花了心思的。
青年唇畔挂笑,静静看了她一眼,神色沉静,冷冷吐出两个字:“拿下。”
萧萤朝他望去,便见青年一身胜雪织金长袍,墨发高束,眉骨颇深,留下一截阴影隐去眼中神色。青年身上隐有威势,有一股气息保护着他,与周围的其他半分修为也无的人不同,那气息却不是灵气。
青年左右之人听他指令,迈开长腿就要上前将她押住。
萧萤蹙眉,此地似有禁制,她不仅感受不到半分灵气,不仅如此,她体内所蕴藏的灵气正无法控制地溢出,就好像她是一颗饱满的灵果,此刻正被人捏在手中慢慢挤压,要将她的汁液榨干一般。
她曾在藏书阁看过,灵界之外的九州凡城,不许修士踏入,神明为了保护凡人,不仅在两地之间的通道设了封印,还在九州凡城设下了这样的禁制,就算有修士进入,也会逐渐变为普通人。
云舟的目的地应该是灵界昙山楼市的,灵界有名的约会圣地、相亲市场。
此时看来,她不知为何离开了云舟,闯入了九州凡城。
萧萤边思索,边躲避着抓捕。她身形灵巧,动若脱兔,轻易躲过几人的抓捕,外泄的灵气令她的裙摆无风自动,青丝飞舞,一举一动如同月下仙起舞,美不胜收。
侍卫们眼中划过惊艳之色,手中动作略略一顿,更是难以抓住这神秘的美丽女子。
因为禁制,萧萤施展不出术法,好在平日里她就爱练体术,加上体内灵气加持,躲开几个凡人的围攻不在话下。
萧萤闪避之间,感知到一抹强烈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寻之反视过去,只见那白袍金绣的青年一双琥珀通透眼瞳中凝结幽幽月华,盯着她的跃动的身影,似要将她盯出个洞来。
两相对视,那青年眸光转为晦涩幽暗。
某一瞬间,萧萤几乎以为他要哭了,暗道:被打的明明是我,他委屈什么?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并不想伤人,可光是躲开,这些人像是不知疲惫一般,那青年不喊停,他们便前仆后继,踩倒了又爬起来,踢开了又追围上来。
擒贼先擒王。
萧萤再次飞身而起,踩着胸膛踹开一名侍卫,借力向发号施令的青年掠去。
她掐住青年脆弱温热的脖颈,手下青筋血液流动,脉搏有力地一下一下跳动。
“别动,叫他们退开。”
萧萤掐住青年的手略微收紧,靠在青年耳边威胁。
鼻尖是青年发间传来的淡淡梅花清香。
青年长得太高,足足比她高两个头,萧萤只好以双腿为绳捆住他胳膊,整个人紧缠在他腰上,她几乎半抱着青年的头颅,能轻易将他的头像掰灵果一般掰下来。
少女倾泻而下的发丝一半落在他后颈,与他的发交缠,一般落在他脸侧,轻轻扫过他的脸颊,惊起一片酥麻。
她清脆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湿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廓之上,威胁,却好像他养的那只娇气的波斯猫,一有不满就喜欢趴他头上,喵喵地指使他。
这又是什么把戏?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一个死士换他的命还不值吗?
她难道还想全身而退?
又或者,她的目的并非杀了他?
无数的疑问在青年心中略过,像是她的发丝化作无数根羽毛拂过他的心尖,令他发颤。
这个姿势对封厌雪来说确实危险,可他却没有在她身上发现多大的杀意。
于是他终于拿出点缓和的余地,问她道:“你的目的是什么?谁派你来的?”
萧萤要实践她杀夫证道飞升的想法,就要找一个能让她爱上的冤大头。
她的目光又在眼前青年身上扫了扫,忽而道:“我不杀人,其实我是来找道侣的……啊,道侣就是夫君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