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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顾妄在校门口等到了晚上十一点钟,等到整个学校都熄了灯,校门被门卫重重落了锁;等到喧哗的街口空无一人,只剩下路灯、榕树、影子和他的车。

      归州唯一一座电影院所有的场次都散了场,他手中的电影票也变成了两张废纸。

      顾妄抓了一把头发,坐在榕树底下,看着校门顶上飘飘荡荡的旗帜,叹了口气。

      家境优渥、外表出众、成绩名列前茅,总是被光环围绕的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挫败过。

      他的视线落在身边的黑色背包上,拉开拉链,从夹层里取出那本灰白色封皮的《暴风雨使我安睡》,想起那个夜晚的氛围,鼻尖泛红、满脸通红,如同瓷娃娃般的张予牧,和白日里的冷漠生硬,重叠在一起。

      也许真的是他太自负了。无论她的真实性格究竟是孤僻冷漠,还是柔软温和,无论她的世界是压抑冰冷,还是如同云朵般温煦,她都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没有道理,他顾妄就会特殊。

      面对他,她一样的孤冷,一样的疏远,一样的目不斜视,并没有任何特别。甚至可以说,和初遇她时没有任何不同,好似从未和她认识过。

      寡言少语、不与人言,每个眼神、每个瞬间都在把他往外推。即便他已经识趣地不打扰、不靠近,依旧能感觉到,她在不断地远离,甚至是逃离他的世界。

      为什么是这本书?是随手选的,还是有特殊的含义?顾妄压低眼皮,几乎是疲惫地看着封皮的文字。

      他一向对文艺诗集,没什么兴趣。只有收到的那天晚上,短暂地翻过几页。

      当他看到那些由琐碎意象构成的简短词句,跳跃地组合在一起,排列成一首首含义不明的短诗,他就开始皱眉头。

      他不喜欢无序、不喜欢结构不严谨、逻辑不清晰的东西。但很显然,张予牧喜欢,甚至她的世界里全是这些东西。

      按照逻辑推理,他也应该对喜欢这些东西的张予牧毫无兴趣,但人有的时候就是奇怪。

      顾妄越是热衷严谨、追逐秩序,就越是被漫无目的、古怪飘忽、冰冷又温暖的张予牧吸引。

      就像一道没有公式、没有原理、无法推理,怎么解都解不开的大难题。

      想到此,顾妄取下腰封,随手翻开一页,蓦地,一张便签纸从书缝里飞了下来。他捡起来一看,是张予牧隽秀的笔迹:

      顾同学:

      自从进入冬季以来,就很少下雨。

      记得刚认识你那天,归州下了很大一场暴风雨。那天,有只莽撞的蜻蜓迷了路,困在我的窗台和书缝里,飞不出去。

      我想开窗,但窗外是暴烈的雨注,狂风改变了它降落的方向,迫使它不断地往窗户撞击。如果我开窗,窗台必然会被铺天盖地的雨水侵袭,我会被打湿,会狼狈,会寒冷。

      而那只蜻蜓也飞不出去,它只会被狂风骤雨继续打落。

      故而我静若旁观,想静待那场暴风雨消散。可惜漫长的等待,已使它苍老衰弱。

      当我再抬起头,看到云层渐渐稀薄,雪白的日光在云后闪耀,我欣喜地推开窗,感受雨霁天晴的清凉,那只蜻蜓却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半截断翅。

      ......

      顾妄停止了阅读,眼神渐渐陷入了迷茫。他仔细回忆初次见她那天,印象中,那是个燥热非常的酷暑日。他背着书包,循着教学楼前的座位安排表,找到了这间教室。

      在看到自己的同桌,是个眉眼清冷的女孩子时,还愣了愣。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顾妄赶紧掏出手机,试图查询那日的天气预报,但很快他又意识到,也许这些话,根本只是某种暗示。

      但当顾妄再想从中得到讯息时,他发现这段话戛然而止。张予牧话锋一转,直接写道:

      还是不和你掉书袋了,说说正事。这本书充满哲思和童话意趣,分享给你,并借此感谢你对我学习上的照顾。

      同时,也想同你道歉。

      相信你已经发现,我有些孤僻。心地好的同学会说我恬静内敛,疏远些的则会直接认为我古怪难相处,如果是你的话,我猜还会觉得阴晴不定,甚至有病。

      这些评价都有道理,但均不是我想表达的重点。

      我只想通过这封简短的信,向你解释清楚,一件在你看来也许非常矛盾的事——我一边给你送书,一边在和你形同陌路。

      该从何说起呢?好像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坦率些承认,大概就是因为我性格的无能。我不是一个正常人,无法正常表达情绪,也无法正常交友,但又无法洒脱面对自己的失礼。

      也许你无法理解,但没关系,你无需在意。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很好,我不是针对你,或是故意冷落,请你不要有任何困扰和难过。

      如果本就没有,那再好不过。

      请原谅我的语无伦次,删删改改数十次,写下这封信,已花去我极大的勇气,很抱歉,无力再陈述下去。

      我暂时无法改变现状,所以,往后请你不必再将我当做......朋友也好、同学也罢,都不必再用那些迁就我的隐秘方式与我联络。

      我知道自己说这些话很奇怪。如果你从未有此意的话,甚至还会让彼此都有些尴尬,但......还是那句话:如果本就没有,那再好不过。

      打扰了,祝你圣诞快乐。

      张予牧

      顾妄慢慢合上书,将这封信夹了回去,渐渐陷入了沉思。原来是张离别信。

      也怪他之前没好好看过这书,以至于现在才看到这封信,否则也不至于做出如同小丑般的行径。

      如此想着,顾妄低头叹了口气,默默撕碎手中的电影票,脑海中不断回想,她信里陈述的那只断翅蜻蜓。

      虽然他知道她大概是自喻,但越想越觉得,他才是那只被困在窗台上的蜻蜓。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顾妄又忍不住翻了一遍班里的□□群,试图和她联络,虽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全班57个人,就她张予牧不进群,也没有□□,甚至关键时刻想联系,连个共同好友都没有。

      屏幕熄了又亮,亮了又熄,在第八次检索失败后,顾妄终于放下了手机,泄气地垂下头,无奈地望着地上的黑影。

      形状越看越像一只落魄的流浪狗。

      冬日的冷风渐紧,听到最后一班公交车驶入这个站口,车门打开合上,发出呲呲的水汽声,顾妄的眼皮终于动了动。

      他站起身,把背包往肩上一甩,打算打道回府,正准备去推停在边上的山地车,余光瞥见,公交站台的路灯下,蔓延过来一道瘦长的影子。

      沿着影子的尽头,纵目望去,他的心脏倏忽间漏跳了一瞬,继而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看到,张予牧站在路灯底下,乖静地揣着校服口袋,瓷白的小脸半掩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她的刘海上落在细碎的灯光,睫毛轻轻扇动着,好似站在林中雾里的精灵。

      “你找我,什么事?”她的脸从格子围巾里微探出来,周边氤氲着一片薄薄的寒气。

      顾妄怔住了几秒,待回过神来,他迅速恢复了理智,第一时间便是抬臂看了眼手表。

      十一点半,刚才那趟是最后的末班车。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家?”他又转身看了看学校。大门紧锁,放假后宿舍楼也人去楼空,一片寂然。

      “我,”张予牧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眼神往下瞥,有些心虚,“我就是从家里过来的。在学校时我没留意,回到家整理试卷才看到留言,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听到她的话,顾妄刚开始还有些懵,毕竟几个小时前,他还看见她躲在墙边,最终没有赴约。但很快,喜悦和惊喜压低了所有情绪,他早已无心追究和介怀过程。

      无论如何,结果是她来了,枯等一晚上的失落顿时一扫而空。

      “没事,我也才和朋友打完球,没有等很久,不用在意。”

      说完,顾妄推着自行车快步走到她近前,俯身凑近,轻声道,“不过,现在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去。明天再见,好么?”

      也许是他压低了声音的缘故,在这静谧的气氛中显得格外温柔。

      张予牧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将半张脸都埋进围巾里,睫毛垂下来,在脸上投下纤长的影子。

      她轻轻地点头,方才被冷风吹得冰凉的双颊,有些发烫。

      抬头看前方,空旷的街道,零星的行人,路灯铺延到黑暗的尽头。

      一簇簇昏黄的灯火,优雅而静默地排列着,和她半个小时前看到的光景,如出一辙。

      那时,她已辗转反侧了许久,实在难以入眠,焦躁难耐之下,她直起身拉开了窗帘。

      房间里熄了灯,能清晰地看见窗外,江岸边排列齐整的路灯下,恍惚间出现了黄昏中顾妄在大榕树下等她的影子。

      这些幻觉让她感到焦虑。教养告诉她,再怎么样也不该失约,顾妄又不欠她的。可事实已经发生,她越是懊悔,就越是想逃避。

      就像小时候上学迟到,因为害怕面对错误,干脆一错到底,死也不愿再去学校一样。

      越是找借口拖延,最终越是不敢赴约。

      “反正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他不可能还在等了,现在去也没用。”

      “他的留言位置又不明显,我没看见也很合理,他选择这种方式,应该也要承担没被及时看到的后果。”

      “之前书里夹的信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是他没有边界感,怨不得我。”

      ……

      张予牧不断用这些借口搪塞自己,但最终还是无法搪塞自己真实的内心。

      意识到无论多晚,自己都必然会从被窝里爬起来,否则绝不会安心,早死晚死都得死,张予牧干脆放弃挣扎,不再勉强。

      本以为,今晚的赴约只是她自我安慰的“仪式感”,没想到,顾妄竟然还在。

      甚至很落寞……

      这让她的心境变化很复杂。

      她从来没有见过雪,更没有见过冰雪融化,但自她看见他那一刻起,她好似真切地看到了千里冰封在慢慢消融。

      头顶清淡的月光,像融化的冰淇淋;和他并行漫步,身后拖着的影子,像融化的浓黑巧克力;连凌晨的冷风都好似经过烤箱的烘焙,变得柔软蓬松……

      “一直联系不到车,先沿着江边往前走吧,看路上有没有。”顾妄低头摁掉手机,联系出租车无果,提出这个“无奈”的方案。

      归州不比大城市,没有地铁和发达的出租车系统,学生出行,除了公交车,便只有那种老式的红色三轮车。

      但这些,在深夜都是不存在的,深夜的归州更像静谧的乡下村落,远处有犬吠和小孩的哭声。

      “没事,我自己走回去就好。”说着,张予牧转身笑了笑,沿着江岸人行道的砖石缝隙,一步一步往前走。

      归州地形狭长,母亲河归江沿着中轴斜穿而过。张予牧的家就住在江岸,只要沿着归江一路向北走,就能走到家门口。

      虽然需要花点时间,但好过在冷风中傻傻地等。

      顾妄见状,赶紧推车跟上去,说道:“没事,我顺路。”

      张予牧转身,疑惑地看着他。她家住城北,学校在城南,他是走读生,每次放学都是从南门走,怎么可能顺路。

      但她也不敢往深了问,就怕得出什么她期待又不敢期待的答案,况且,她没有勇气在这样沉静暧昧的夜晚与他对视。

      凡是交谈总免不了对视,她怕自己多看一眼,连夜色都要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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