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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探视 ...
花拍这段插曲过了约莫半月有余,圣人赏罚分明,判许温以公谋私,私自贩卖人口牟利之罪,后被关押在大理寺狱,户部上下被彻查,而鬼市雀楼,待提刑司抵达时已人去楼空,留下不知所措少女与几具尸体。赏则是嘉奖宣平侯断案有力,蔺五姑娘被挟持,临危不惧,协力破案。
这些话听起来像模像样极了,省了蔺不言费口舌向沈瀛解释。
伏月时节,白日里强盛的日光照着,惹人烦闷,可这桩案件传出,平添几分骇人凉意。
午时暑气正盛,世家贵人哪个不是避开或躲着纳凉,蔺不言偏反其道而行之,前往狱中探望许温。
马车内,巧月陪伴一旁,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姑娘,此番去大理寺狱不会引起宣平侯疑心吗?”
“许温不止与李家有关联,之前听姨母说过,他与母亲有些渊源,称得上旧友二字。以此为缘由,沈瀛不会怀疑的,何况……”蔺不言顿了一下,半晌才说,“快到母亲的忌日。”
母亲是相月中旬过世,葬于临安,近十年有余。
蔺不言这番愣神并非逃避,临安时,江家从未避讳过此事,老太公更以“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谓其理教导,因而小小年纪便能正视这一事,每逢忌日,她会与小舅父一同往竹林墓前,陪上母亲一天。
自回到上京城后,她少在人前提及,与蔺川见面又多是不欢而散,更别提谈论过有关母亲半分,起初她心底憋了一股劲,靠这股不知从何而生的劲撑着过了一两年,后来蔺不言明白了,总归是对上京城此地不承认,尤其是想起母亲在世曾言,过两年要归临安去,她便打心底认为母亲不会喜欢这地方,更不想死后只言片语的她困在此处。
这些事儿这些心绪,蔺不言没和谁说过,全死死地埋在心底。
如今明明是夏季,未到金秋时节,怎反倒多愁起来,她转念一想,与这上京八字不合罢了!
正当此时,行驶马车骤停,外面马夫朝里喊了声:“前方有另一辆马车,看标识是京中贵人出行,姑娘稍等片刻。”
京中贵人意指皇城人士,那自然要让行。
眼下因一桩人口案牵扯极广,人人自危,生怕牵扯进去,丢了官位,今日也不知是哪位帝姬皇子竟有如此好心情。
此番去大理寺狱,蔺不言未免生出其他事端,特地暗中进行,无人知晓,遇上这种事她不打算露面,只在车厢内是询问一侧巧月:“我们此刻行至何处?”
对于上京布局,到来时巧月已摸清,不假思索地回应:“陈家附近街巷,再有一两刻钟便到。”
蔺不言若有所思道:“陈家?”
听车外一声吆喝,扬鞭声响,准备再度启程时,她微微撩开一侧车帘,透过缝隙望去,正与那辆外形精致的马车擦肩而过,一朵雕刻在车身边缘的海棠花纹映入眼帘,蔺不言当下便知晓,说道:“遇上长宁帝姬了。”
巧月探身瞧了瞧,没发现有何不同,问道:“姑娘怎知是她?”
“皇家子女中唯她最喜海棠,所用之物都沾上一点儿。”蔺不言抬手指向不远处,街巷口树荫下,“除此之外,你再看那处。”
视线循着蔺不言所指的方向而去,映入眼帘的景象是一名半倒地的少女,好巧不巧,此少女蔺不言是识得的。
前些日子的赏花宴出了事,她稍有不放心,差巧月将宾客查了个遍,其中一位女子与长宁帝姬的关系甚好,姓许,名念,乃是许温之女,而今日这位便是。
蔺不言又看向许念前方站得那位,前不久才来蔺府赔礼——陈家二姑娘,陈茉儿。
不知两人起了何种冲突,陈茉儿满脸厌恶地甩开了许念的手。
这处距离较远,幸好蔺不言与巧月均习过武,便凭借内力与二人的口型,看明白了。
陈茉儿看了眼地上的少女,说道:“殿下已不在此处,你还来作何?”
许念衣衫沾了不少灰,仍半撑着爬到人脚下,低声下气:“陈姐姐,看在往日情面上,求求你帮帮我,父亲入狱,我只想见他最后一面。”
“许妹妹,你还想不明白吗?”陈茉儿半蹲下身,指尖捏着粉色锦帕,轻抬人下巴,“这人啊,万不能以善恶而分,而要以‘利’字来瞧,天生逐利乃为本性,如今许大人入狱,人人自危,哪怕是帝姬,也不会上赶触圣人霉头,妹妹还不懂吗?”
“我……”许念低着头,半晌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话,许念是不信的。
她与长宁帝姬虽有身份之别,却是总角之交,情谊深厚,外人或许不知,许念深知长宁帝姬并非是明哲保身、弃友不顾之人,近日因父亲一事,圣人下旨,整个许家被抄入狱,过了几日忽然传令,许温斩首,其余人按牵扯程度所判,后来才知是长宁帝姬跪于圣人殿外多日,求来的。
许念仍不愿放弃道:“我…我想让姐姐帮我见一面帝姬。”
“以为见到帝姬便能救你父亲了?”陈茉儿发出一声轻笑,鄙夷道,“许妹妹早过了及笄,怎还像个孩童,皇家身份摆在此,多少人上赶着巴结,你已是一介平民,又凭什么认定帝姬会帮你,莫非指着那点儿平日里不知所谓的交情吗?”
“许妹妹啊——”陈茉儿拍了拍她的脸颊,“这人命贱如草芥,交情似尘埃。”
“我只是、只是……”
许念的话还未说完,这位陈家二姑娘便一脚踹开,嫌恶地丢掉手帕,仿佛沾了何种脏污,又面朝人啐了一口,头也不回转身离去,留人独自在此。
此处非闹市,街上来往人流稀少,临近陈家,即便有人看到此处争吵推搡,也远远离开,不敢靠近,但这一幕尽收蔺不言眼底。
巧月心中有些唏嘘,忿忿不平地说道:“昨儿还高高在上,今天便屈居人下,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何况赏花宴上见同陈茉儿与许家姑娘要好得很,转眼间连丁点儿情谊都不认。”
“南风向北,北风转南。”蔺不言收回目光,轻描淡写回了一句,“上京世家常态。”
巧月低声嘀咕着“人心难辨”,又想起什么,转头说道,“许念姑娘与长宁帝姬相熟,听说前些日子还求了圣人,这才保住许温妻女的性命,刚刚所遇的帝姬不是来找许姑娘的吗?她怎会来求陈茉儿?”
“圣心难断,哪是常人能改变。”蔺不言摇摇头,“帝姬此行,圣人不过是借坡下驴。”
上京律法严明,难有逃脱者。
此事,圣人若一干子全打死,未免会得个残忍之名,留了余地是正确做法,何况圣人做了后手,否则凭长宁帝姬跪殿外的性格,怎会见不到许念。
巧月瞬间明白了。
她叹气道:“怪不得姑娘不喜这地儿,江氏宁居临安,也不愿留下。”
“好了。”蔺不言叫停后,吩咐道,“巧月,去把许姑娘请来,我在前方等你。”
巧月:“啊?”
这一声,蔺不言会意,说道:“我没疯。”
巧月没继续追问缘由,说了句“好吧”,撩开车帘跑了出去,马车继续前行,即将出这条街巷时,转了个向,停在旁道的一棵乌桕树下。
一盏茶工夫,车帘再度被撩开,巧月带许念进入车内后,对着车外喊了一声“走吧”。
马车再度启程,车内气氛静得压抑,
“哗啦——”,一阵水声打破静谧。
青绿色茶水缓缓流入白瓷杯内,氤氲热气,茶香四溢,蔺不言未端杯,默不作声将另一盏推到许念的面前,再旋转杯沿,眼神落在壶中沉浮的茶叶,有些兴味阑珊。
对面的许念迟迟未作反应。
半晌,蔺不言好奇道:“怕我下毒?”
听这话,许念愤愤道:“你不敢,我若死在此处,你脱不了身。”
蔺不言没说什么,端杯一饮而尽,空空杯底朝其示意,“可是安心了?”
不愿喝这一杯茶,许念除了怕这人真下毒外,还因许家只剩她一个与母亲相依为命,她万不能冒险,今日找陈茉儿已是大胆之举,面对把父亲送入牢狱的蔺不言,她当是多了份戒心。
思及此处,许念开口说道:“蔺不言,你来看我笑话吗?”
蔺不言:……
她看起来很像个闲人吗?
真是奇怪,蔺不言觉着自己平日里表现不错啊,像极了一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极具涵养的大家闺秀,怎么到许念眼中反而成了个落井下石的多事者。
蔺不言无奈,甩了句:“没这个闲情逸致。”
“那你……”
“带你去见许温。”蔺不言打断人的话。
闻言,许念愣怔,眼神中闪过困惑、惊讶,而脸上表情仍停在恼怒。
旁边的蔺不言看去,一时间竟找不到个词形容此番模样,她只好嘱咐道:“想见许温,待会儿不要说任何话,按我吩咐行事。”
许念静默,点了点头。
人的别扭劲往往总在不该出现时冒头,许念既心存芥蒂,又极想见自己父亲,处在一种不进不退的尴尬地步,此时唯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如此一来,给蔺不言行了方便。
这个决定是冒险的是临时起意的,也是一时恻隐之心,其实她不太愿与许念说过多的话,一是无话可说,二是本为陌路,彼此不想过多显露自己的情绪与事情,因此她双眼一闭,靠着巧月养神,乐得自在。
大约两刻钟后,马车行至大理寺门外,蔺不言刚一出车厢,便瞧见沈瀛正站在不远处。
沈瀛走上前,柔声道:“今日探视只有两刻钟,圣人因此事南巡提前归来,蔺大人落后几步替圣人处理事宜,此案暂且搁置,过几日蔺大人回来了,会以刑部、大理寺和提刑司三方牵头,走审理流程。”
“此番见许大人是念在母亲生前旧友份上。”蔺不言微微欠身,露出唇边酒窝,“多谢宣平侯帮我。”
“与我还这么客气。”沈瀛觉得自她搬去江府后,愈发生疏,便伸手亲昵地捏了一下脸颊,“提刑司事务尚未处理,我不陪你进去了。”
求之不得,蔺不言正巧找不到理由将沈瀛支开,这会儿机会自己找上门了。
“等等,阿瀛,我还有一事相求。”蔺不言趁这个机会,将话提出,“来时我遇到许家姑娘,能否让她借我此行,见见她父亲。”
沈瀛迟疑道:“这……”
“许家仅有一女,这次若未能相见,下次父女相见只能在刑场。”蔺不言见沈瀛脸上的神色动容,乘胜追击地说道,“有些人到了连亲人尸骨都未见到,如今有这个机会,为何不予?”
话音落下时,沈瀛的脸色微微一变,说道:“让她跟着你便是。”
寒暄一番过后,沈瀛匆匆离去,蔺不言暂留巧月和许念在外等候,同牢吏带领下,来到关押许温的牢房。
此人被单独关在狱中最远的一处,她刚拐过狱中转角,抬眼瞧见许温半躺在草席,姿态肆意,仿佛所躺之处不是大理寺牢狱,而是华贵府邸的软榻。
这姿态,也不知是认命,还是当真不在意。
牢吏叮嘱几句后自行离开,蔺不言见四下无人,走上前,叫了一声“许温”。
许温偏过头,脸上泛着疲倦地说道:“又见面了,蔺不言。”
这回他没在蔺五姑娘长蔺五姑娘短,全然卸下了当夜那姿态。
蔺不言没想这么多废话,单刀直入。“考虑得如何?”
“莫急。”许温并未回答,转而问道:“此前,我心中仍有一疑惑未解答。”
时间虽紧迫,倒不急着这一时半会,蔺不言摆出一副洗耳恭听姿态,说道:“请。”
“我曾坚信‘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又皆为利来’。”许温慢慢站起身,走到铁栅栏前,“这欲壑难填,让世人前仆后继,摒弃一切,如此肮脏不堪之物,为何还要在生始赋予世人?”
蔺不言叹了口,说道:“许大人,不言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经历甚少,哪里懂得。”
许温毫不客气地说道:“你若解答不了,便不配得知。”
真麻烦。
蔺不言想了想,幼时见母亲练剑的模样浮现眼前,便只好胡说八道:“利与欲是人性中不曾缺一物,我想知当年真相是欲,病死的人想活下来也是,世间男女结亲是为今后打算的利,攀附权贵也是为自身仕途的利,圣人行事为天下百姓的利……人生在世,这些始终脱不开,也不需要逃离。”
许温一挑眉,来了点兴致,问道:“那你的意思是我无错。”
“我没这么说。”蔺不言摇摇头,继续说道,“我们皆是习武之人,有傍身的兵器,可这些东西铸造得再精湛,不过几两破铜烂铁,杀人或救人,全在持有者一念之间”
隔着铁栅栏,许温一双眼定定的与眼前人对视,脸色先陡然一变,眉宇间再倏地展开,随后他口中念念叨叨这几句:“人性无涯,然心可自执,竟是我以己度人,以己度人啊!”
他蓦地大笑起来,跌坐在地,直到眼角落了泪星。
见此人疯疯癫癫的状态,一时之间,蔺不言不知该如何是好,心道跟着陆行知混久了,连胡说的功力都增加,可惜没增加多少,面对此景她只好缄默地站着,静待下文。
俄顷,许温停下,缓缓地说道:“那些人找鲛珠的缘由与前夜想要灭口我的缘由是同一个,蔺不言你猜对了,当日李家之火,我确实在场,可有一点你说错了。”
蔺不言问道:“什么?”
“那日我是不知情的,待我瞧见走水时,带人去救,终究迟了一步。”许温抬起一只手,金色阳光穿窗而入,渐渐缠绕上指间,这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终于抓到了错过的生机。
“人生于世,沉浮苦海,身为外物累,心为形役。”
他从未想过害李家。
身为外物累,心为形役。——化用晋代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又皆为利来——司马迁《史记》(好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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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探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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