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不归》桑野行舟

70、第 70 章

　　下雪了。

　　易少寒走出暗处时，地上已积起薄薄一层雪。

　　出了宫门，即使明知道不会再有人坐在那等他，更不会看到他后小跑过来抱住他，问一句‘想我了没？’

　　他还是会忍不住往那大树底下看去，即便每次都带着满满的落寞离开。

　　回到了家，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只是，不是她。

　　“少寒，你回来了。”沈煜过来牵起他的手，走到饭桌前，“小青，盛饭。”

　　易少寒看向小青，后者怯怯走过来，帮他们盛着饭。

　　他一把抓住小青的手，她手臂上的伤痕，很是明显。

　　“怎么回事？”易少寒问她。

　　小青赶紧摇头，把饭勺放下，跪在地上求饶：“对不起，公子，这是小青的错。”

　　“少寒，不用管她，”沈煜坐在他身旁，给他夹着菜，“少寒，你最近胃口不好，多吃点。”

　　“嗯。”易少寒应了声，走过去把小青扶起，“小青，你先回去。”

　　“谢谢公子，谢谢小姐。”小青起了身，连头都不敢抬，退了出去。

　　晚上沈煜洗完了澡，走出去抱住正在看书的易少寒，她环抱着他的脖子，欲要吻下，却被易少寒巧妙躲开。

　　“我去书房。”易少寒站起身，把书放好，转身便要出去，却被沈煜叫住。

　　“少寒，一年半了，咱们成亲一年半，你从未碰过我。既然你愿意娶我，为何不愿碰我？甚至不愿与我同床？”沈煜冲过来，从背后抱住他，“我不管失忆时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娶的是我，你必须对我负责。”

　　易少寒将她手拉开，只是道了句：“睡吧。”

　　易少寒离开时，甚至连头都没回。

　　他怎么可以对自己这么狠心，她无法接受！

　　沈煜朝外面喊了句：“小青，进来！”

　　小青眼睛微红，显然是刚哭过，她低着头，等沈煜开口吩咐。然而迎来的，却是狠狠的一巴掌，抽打在脸上，小青朝旁边踉跄了一下，脸瞬间火辣辣疼起来。

　　她咬紧牙关，不敢哭，也不能哭。

　　紧接着又是一巴掌，伴随着一声跪下，小青跪了下来。

　　沈煜哼笑了声：“又在想那个人了是吧，但是她走了，她已经不在了，你给我好好看清楚，我才是你主子！”

　　易少寒不愿碰她，甚至连话，都不愿和她说，他对小青，都知道关心，对自己却是漠视。

　　小青咬着嘴唇，喉咙堵得很。眼前的沈煜说的没错，这个才是她的主子，恢复了记忆之后这个才是她认识的那个主子。

　　可失忆那一年的沈煜，那个对她极好的沈煜，总是不由自主的，会想起来。

　　她没听懂沈煜的话，但她也知道，那个对她好的，不是眼前这个。

　　“滚出去，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哭。”沈煜一脚踹在她身上，让她滚。

　　小青离开后，她怒火更甚，将屋里能砸的东西全部砸了个稀巴烂。她是利用了那个女人，让易少寒娶了自己。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但是当她醒来，看到满屋子喜庆的装饰，还有自己和易少寒身上的喜服。她便知道那个人成功了，不管是用了什么方法，但是她要的，就是跟易少寒在一起。

　　易少寒推开窗户，雪越下越大，他穿上外衣，拎了壶酒，走到后花园。她是喜欢喝酒的，酒量好，基本没见她醉过，想起她第一次装醉，当时连自己都差点被她骗了。

　　他坐在亭子里，望着天际，今晚没有月亮，烈酒醇厚，辛辣融入喉头，他却只觉得苦涩。

　　小青擦着脸上的泪水，就是哭，也不敢哭出声，只能压抑着，小声抽泣。后面传来脚步声，她赶紧擦干眼泪。

　　“小青。”

　　易少寒听到了哭声，循着声音往这边走来，看见小青躲在角落里，抱着双腿，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他突然有些恍惚。

　　曾经也见过她这般抱住自己，很是孤独而无助。

　　坐在小青身旁，易少寒伸出手，轻轻摸了下她的脑袋：“你也想她了吧？”

　　小青带着哭腔，很是小声的嗯了声。

　　“公子，对不起，小青不应该哭。”

　　“想哭就哭吧，在我面前，没事。”易少寒看了下她的脸，指印很是明显，他也阻拦过，然而自己不在的时候，小青依旧免不了被打，“她让我照顾好你，可是我没能做到，对不起。”

　　“不是的，公子，您很好。”小青拼命摇头。

　　那是沈煜恢复记忆的第二天，易少寒把一封信交给她。字很大，像是刚学写字的孩童写的，上面话不多，却占据了整整两页纸。

　　‘小青宝贝，看到这信时，别哭啊，虽然我不在了，不过，有事就找易少寒，知道不。如果你愿意，让易少寒送你去小桃那，为你寻一户好人家，有小桃陪你，你们互相有个照应，我也安心。易少寒，帮我照顾好小青，等她嫁人的时候，嫁妆要准备多多。谢谢啦。’

　　易少寒喝了口酒：“小青，我帮你寻了户人家，人不错，把你嫁过去，她也放心。你要是想好了，就来找我。”

　　小青点了点头，她仍然记得沈煜恢复记忆那一天，易少寒眼里的痛处，那是极度悲伤才会有的眼神。

　　后来，易少寒话越来越少，有时候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倒是看到自己时，会问上两句。他第一次看到沈煜打她，便说要把自己送走，只是小青觉得不能这个时候离开。

　　即使她也更喜欢那个失忆后的沈煜，那个会哄着她，逗她笑，从来不打不骂，对她特别好的沈煜。

　　可是，那个小姐不在了。

　　周明允正在锦绣阁跟朱匀聊着天，见易少寒带人从店门口经过，他想也没想跑出去，将易少寒拉了进来。

　　“我还要去巡查。”易少寒道。

　　“让你手下去，今天都去我家吃饭去。”周明允将他的话驳回去，“朱匀也来。”

　　易少寒拗不过，只好应下。

　　到了周明允家，陈茜茜正在逗着女儿。

　　“小宁宁，来，干爹抱。”朱匀每次见到周明允的女儿就疼爱得很，将她抱起，小宁宁也很配合，窝在他怀里，被他逗着咯咯咯地笑。

　　周明允的女儿特别爱笑，易少寒也逗了下，小宁宁看了一眼易少寒，对他伸出了手：“抱。”

　　易少寒将她抱过，捏了捏她胖嘟嘟的小脸，脸上也带上了笑意。

　　“少寒，小宁宁喜欢看梅花，”周明允弄了下他女儿的帽子，戳着她脸，“你帮我带她去玩，我和朱匀去厨房看看，今天我俩下厨。”

　　易少寒本想拒绝，他并不是很会带小孩，但小宁宁指着外面，只好抱她往后院去。

　　望着易少寒的背影，陈茜茜问：“明允，你说少寒会不会一直这么下去？”

　　周明允和朱匀相继叹气。

　　他们有时候也会想，那个失忆的沈煜是不是另有其人，她就像是为了完成什么任务一样，借着沈煜的身体来到这边，任务完成后她又突然消失。

　　“或许会吧，他爱上的是失忆后的沈煜，不是这一个。”周明允将她拥过，搓了搓她的手，安抚。

　　沈煜突然昏迷，醒来后又奇迹般恢复了记忆，然而，却独独不记得落水后的一年时间发生的事。自那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易少寒笑过，只有见到他们女儿时，他才会难得的露出笑脸。

　　小宁宁满月时，沈煜没来，只有易少寒来了，给女儿送来一把长命锁。

　　“这是她为孩子准备的，她希望小宁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

　　当时的易少寒是这么说的。

　　“别说，我也想失忆后的沈煜。”朱匀想起易少寒交给他的信，是沈煜写给他的。

　　‘朱匀，这是香儿的地址，抱歉，我私底下去查了，别生气哈。她现在生活很平静，你若想，可以去找她。如果我想错了，你就当做没看到吧哈哈哈哈。不过怎么说，我希望你往前看。’

　　他想了三天，最终还是没有去。香儿活得好，那就是他想要的，他听从最后那一句话，自己要往前看。

　　然而易少寒却停留在了那个时候，一年半了，表面上他没什么变化，还在暗处工作，需要时便上街巡查。

　　只是他们都知道，易少寒变了。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在那一年，因为失忆后的沈煜，他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改变了一些。

　　吃完饭后，易少寒把身上佩戴的玉佩摘下，放在已经睡着了的小宁宁手上。

　　“少寒，”周明允认出来这是易少寒自小带着的，“不行，这太贵重了。”

　　易少寒看着小宁宁的睡脸，轻轻笑了声：“小宁宁和她一样爱笑。”

　　那个她是谁他们都知道，易少寒离开后，陈茜茜再也忍不住，靠在周明允身上哭出了声。

　　夜幕降临，雪还在下，街上行人稀少，偶尔三两人走过，易少寒路过沈家，停下脚步，看向那关着的大门。

　　沈巍从宫里回来，看到易少寒独站在自家门口，雪落在了他肩头上，他却浑然不知。他走到易少寒身旁，轻声道：“进去喝杯酒吧。”

　　后院里，两人席地而坐，各自拿着一瓶酒。

　　“煜儿她，还好吗？”沈巍问他。

　　易少寒不知该如何回答，低头沉默。

　　“第一天我就知道她不是，只是后来，她把这个家凝聚起来，有说有笑的。”沈巍回想着，“大家都喜欢她。我知道这样对煜儿不公平，可有时候，我也会想起她在的日子。”

　　归宁那日，易少寒和沈煜回来那一刻，他就明白了过来。他女儿回来了，那个‘女儿’离开了。易少寒把信和和谕旨交给他时，心里顿时空了一处。

　　‘爹，对不起啊，一直欺瞒着您。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开心，您和姨娘，还有小齐小昭，都对我很好，是真正的家人那般好。我没什么能报答你们的，这封免死谕旨是我跟皇上讨要的，您放心，保证真实有效。爹，谢谢您，请您替我和姨娘，还有两位弟弟也说声谢谢。最后，希望你们一家幸福，开心。您另一个女儿，敬上。’

　　看完了信，沈巍在书房坐了一天。

　　她不在之后，府里又回到了从前。

　　沈巍拍了怕他的肩膀：“走吧，我有东西给你。”

　　两人进了书房，沈巍从书架上取下一捆纸卷，交给他：“这是从她房间的柜子里找到的，可能是她偷偷学写字时，不想被人知道，又忘了丢掉。说真的，字是真丑。”

　　说完，沈巍带着怀念，又似宠溺般笑了笑。

　　易少寒双手接过，纸虽轻，落入手中却觉得万般沉重。

　　“沈大人，对不起。”

　　“我都明白。”沈巍叹气，“回去吧。”

　　易少寒带着那捆纸，没有回家，而是转身去了城西，他一路走，直到来到已被白雪覆盖的草坡上。

　　他把纸放下，开始在草坡上堆起了雪人。直到雪人完成，他才再次拿起了那捆纸，跟雪人面对面坐着。

　　纸原是被揉搓过的，带着折痕，被人重新抚平。易少寒解开系着的绳子，展开第一张，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两个字。

　　回家。

　　字很大，且丑，但能看清楚。

　　第二张写着的是个‘永’字，只是写得跟画的一样，像一只伸长脖子张开翅膀飞奔的鸭子，最下面还有小小的两个字，写着‘好丑’。

　　易少寒忍不住笑出声。

　　往下翻着，字仍旧不好看，不过小了许多，渐渐的，也能看出和一开始的区别，进步挺快。纸上的字，写的最多的是想回家，后面的便是人名，他们这些人的名字都在上面，还有大叔和小青。

　　偶尔还会写诗，勉勉强强能看出前面一句是‘床前明月光’，后面几句被墨给模糊掉了，看不清。

　　最后两页，他翻过去，突然喉咙一阵发紧，上面满满写着的，都是他的名字，一笔一划，能看出她在写时很是认真，没有一丝涂抹。

　　他猛然把这些纸收起来，抬起头看向天际，缓缓呼出口气。许久，才将内心的痛处压下，望着眼前的雪人。

　　“对不起，明明答应过你，每年都过来给你堆雪人，去年我食言了。”易少寒伸出手指在雪人脸上画了个笑脸，“想你想得太厉害，所以不敢来。”

　　如果她还在，这个时候估计会朝自己扑过来，揉着自己脸咬牙切齿道一句：“易少寒你赔我，明年你要给我堆两个。”

　　“其实今年我也不打算来，只是今天看了明允和茜茜的女儿，如果你见了，肯定喜欢的很，她和你一样爱笑。”易少寒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上面写着易少寒三个字，“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自己会离开，所以提前做好了安排。”

　　成亲第二天，他打开盒子，里面是好几封信，最下面的是给他的。一年半了，他一直把信带在身上，从不敢打开。

　　他紧紧抓着信，似乎是抱着很大决心和勇气，才把信纸拆开，小心翼翼，生怕把信封撕毁一点。

　　等到信封完全打开，他对着雪人笑了笑：“对不起，现在才看你给我写的信。”

　　如果不是沈巍交给他这些纸张，或许他一辈子，也不会打开手中这封信。

　　只是看到信的内容时，他愣了下，里面的字和其他信完全不一样，小巧玲珑，笔画舒畅，并不是她练习时的字，显得粗犷生硬。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才继续往下看去。

　　‘亲爱的易少寒同志，首先我要说一下，这封信可是我特意挑选了公鸡尾巴上的毛，蘸着墨水，足足花了三个晚上才写完 ，所以你要给我好好看。还有啊，看的时候不能哭，不然这墨水晕染开，模糊了字，我可是会心疼的。’

　　易少寒笑着，看向第二张信。

　　‘易少寒，当你看到这内容时，我可能已经死了，或者也有可能回到属于我的时代。但是不管我以哪种方式离开，我都不希望你为了我而难过。我不属于这边，一开始我并没有想融入，只是后来，我发现你们都挺好的。特别是你，你这家伙表面看着散漫，对人漠不关心，其实你才是最细心最温柔体贴的那个，你总是在别人没有注意的地方偷偷关心，给予帮助，如果不是你，我想我不会这么开心。’

　　‘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但是我现在有些后悔了，如果我没有主动去追求你，你就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难过。你师父的事你就没放下过，我想我的离开，你也会用别的方法折磨你自己。我不愿你如此，我只希望你开心，快乐。易少寒，别难过哈，如果我是死了，我会在奈何桥边等你。如果我是回到了自己的时代，而你还是忘不掉，那你记得别喝孟婆汤，记住一切，然后来找我。我叫许言，别忘了，爱你。’

　　三张纸三封信，易少寒看完后只觉得胸口那处堵得很，许久，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对着雪人，声音很轻，风一吹，便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