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幽都》木已成洲

7、佛莲生（七）

　　“这片驻扎地的范围少说也有数百亩，但里面有山洞可以暂住的，只有寥寥几处。”黎照瑾解释道，“之前我随师尊也来过，那时候就是在这里休息的。”

　　他指的方向，正是一处天然岩洞，山石嶙峋间有一道巨大裂隙，里面漆黑一片，估摸着足足能容纳百余人

　　哪怕站在洞口都能感觉到阴气逼人，是以村民总是避而远之，时间一久就杂草丛生，更像一处荒冢了。

　　但修士不管，尤其是一群贫穷的，无处落脚的修士。

　　阴气是什么？正道驱邪，魔修大补啊！

　　于是，原本覆盖的灌木杂草被一个引火诀烧得干干净净，随即有修士默契接上，使个御风将灰烬扫开，便是一个天然的好去处。但这种不用自己动手就有地方遮风避雨的好去处，自然是一块热气腾腾的香饽饽——有能者居之。

　　里面的位置需要争抢，背后没有宗派师门的散修们解决问题的办法就简单粗暴多了：你赢了，我就让；你输了，就给我滚。

　　于是，洞口外也三三两两聚了一些人，他们生起火堆，看起叼着草茎散漫闲适，实则浑身肌肉紧绷着，余光注意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这些要么是准备抢地盘的，要么是地盘被抢了，准备随时再战的。没有人开口，四周气氛诡谲非常。

　　宁闻禛环顾四周，他看了看视野，目光从周遭所有人身上、地上逡视而过，没有得到想要信息后，便径直向洞穴内部走去。

　　他的举动自然没有逃过旁人留心观察的眼睛。

　　门口蹲在火堆前的几人，彼此交换了隐晦的目光，便将口中衔着的草根抽出，随手掷于地上，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但手已经暗暗摸上了武器。

　　眼见来这里的俩人，年纪轻轻，一个病恹恹的，想来手无缚鸡之力；另一个内息深厚，脚下步法毫无破绽，绝对是个难啃的硬茬。虽然看他们的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大宗大派养出来的金疙瘩，不至于沦落到野林和他们挤，但兴许就是有什么怪癖呢？

　　离洞口最近的络腮胡大汉掏出拭刀帕，慢慢抹过自己的环首刀，只见锃亮的刀背掠过一丝寒芒，倒映上一双恶狠狠的三角吊白眼。

　　毕竟里面的人修为不明，他们总不好直接挑事，只等有人闹起来，真金白银掖出来练练，就能趁乱宰俩软柿子，好劫一处地皮。

　　洞穴里的场景就更为规整了，一人一块地盘，互不干涉——一群被迫困在山洞里的猛兽，哪怕被迫低头，也不允许有旁人侵.占自己领地半分。

　　此时，洞穴内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云靴碾上碎石，发出咯吱的轻微响动，于是憧憧火光中，假寐的野兽们警惕地睁开了兽瞳。

　　半倚的人支起了身体，垂头不语的人抬起了头，一时间，无数双眸子紧紧锁定了来人。黎照瑾周身的气息霎时沉下来，他的手暗暗压上了剑柄，十指缓缓压上，一双星眸在暗处熠熠生辉。

　　但宁闻禛却恍若未觉，他慢慢踱步，沿着留出的空隙往里走去。

　　越往洞穴里去，人数越少，里面潜移默化地出现了泾渭分明的等级划分——对于修士而言，尤其是散修，愈发反感将后背暴露在别人面前，因此靠墙隐蔽之处，则是最炙手可热的好地方。

　　他借着影影绰绰的篝火，一点点看过去，直到走到洞穴尽头的石壁前，他的脚步倏忽停住了。

　　黎照瑾压低声音道：“宁公子，没找到的话，我们就再去下一个地方。”他用余光扫过周遭那些散发低压的散修们，个个像是潜行的猎豹。离得最近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正低着头，用犬齿扯开冷硬的馍馍，他的动作粗犷不加掩饰，像是在狠狠撕碎猎物喉咙。

　　不料，前面那人却倏忽笑了起来，他的语调在暖黄的光里似乎带着柔和的弧度：“不用，我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

　　黎照瑾向前一步，他顺着宁闻禛的目光看去，只见在最边缘的角落，两面靠石壁的位置上，正斜靠着一把剑，约莫三尺，剑鞘被布条层层裹着，只露出了一个剑柄，活像是随意搁置的破烂玩意，看上去毫不起眼。

　　“这是？”

　　“这是他的剑，我认得的。”可算是找到了，宁闻禛如释重负，他长长舒了口气，语气轻快地回头，“黎道友，已经找到了，我先送你出去吧，想必他等会儿就回来！”

　　黎照瑾注视着宁闻禛，只见青年眼中骤然亮起一簇火光，生机勃勃到有些刺眼。

　　他挑开眼，环顾四周，周遭环境沉闷压抑，顿时生出将不谙世事的小羊羔送入虎穴的错觉，便皱眉道：“宁公子，这边也不方便，既然已经找到了你的家人，要不就随我一起回剑阁那边吧。”

　　察觉到宁闻禛有拒绝的意图，他立刻道：“想来他们已经布置好了，位置是足够的，不用担心麻烦。”

　　“不……”

　　还不等宁闻禛说完，就听见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所有人在同时翻身动作一般，就连身边那个嚼馍的蓬头大哥腮帮子都微妙顿了一瞬，随即火速将还剩一半的残缺馍馍塞入衣襟，转个身假装睡去了。

　　见着全过程的宁闻禛：……

　　不知为何，他心念一动，倏忽抬头望去，就见着洞口处出现一个身影——那人身姿英挺，步伐矫健静谧，像是在暗夜里蓄势待发的黑豹，肌肉线条流畅利落，带着锋利的杀伐锐气。

　　风未动，声无息。
　　他步子迈得极大，但行走间，篝火却未曾有半分摇曳。

　　宁闻禛眼里是淡淡笑意，道：“他回来了。”可话音刚落，他就察觉到了沈扬戈的异常——

　　那人愈是接近，周身萦绕的杀意就愈为浓烈，这种不死不休的澎湃战意几乎催动了在场所有修士的灵器护主。

　　杀杀杀！

　　锵啷锵啷——剑鞘颤动的声音此起彼伏，却又被强行镇压，它们的主人各个装聋作哑，假装睡熟了，转了个身将宝贝灵器死死按在身下。

　　老天爷哟，杀神又不开心了！惹谁不好惹他呢！

　　他们紧紧闭着眼睛，耳朵却高高竖起，灵识全开，就为了不错过这场好戏。

　　铮！黎照瑾先动了，只见他手腕微抖，不渡剑划出了一道银白弧度，将将横在来人身前，刃锋闪过锋利的光泽，隐约透着见血封喉的萧瑟寒意。

　　战局一触即发——来人一抬手，角落沉寂许久的拂雪剑震颤许久，霎时应声而至，眼见正欲拔剑出鞘，不料有人比他更快。

　　只见宁闻禛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挡在他的跟前，一把按住剑柄，将出鞘的半截银剑生生推了回去。

　　“扬戈！”

　　他紧锁眉头，抬眼望去，只见沈扬戈依然带着那副白面具，但隔着面具，他都能看见那人眼里的扭曲恨意。

　　被猝然侵.占领地的狼崽，下意识弓起身子，炸起毛，龇出了森白獠牙威慑，恶狠狠地瞪着陌生人。

　　“冷静点，他没有恶意。”宁闻禛紧紧环着他，缓声安抚着。

　　可直到他触碰上那人时，才悚然惊觉——沈扬戈浑身肌肉紧绷着，甚至在隐隐发颤，他的呼吸急促，心跳如擂，不像是愤怒，倒像是应激。

　　却不成想沈扬戈已经被激红了眼，他一把攥住了宁闻禛的衣襟，咬牙道：“你还真是与人为善呢！这是谁啊？你的朋友吗？”

　　他的语速轻且急，带着令人心惊的扭曲：“你还会交新朋友？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放开他！”
　　“没事！”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黎照瑾心急如焚，他猛地向前一步，却被宁闻禛生生呵退。

　　宁闻禛没有理会身后人铁青的脸色，他又放软了语气，紧紧覆着沈扬戈的手，蹙眉耐心道：“扬戈，有什么我们好好说可以吗？”

　　见沈扬戈依旧紧绷着，他轻轻环住他的腰身，温热的手掌顺着脊背慢慢安抚，一遍又一遍，温和轻缓，直到感觉那人的肌肉松弛下来，他才抬眸望着他。

　　哪怕是被威胁的状态，他依旧露出顺从的模样，一点点地将炸毛的狼崽给安慰下来。

　　宁闻禛的声音温柔，带着篝火熏烤后的暖和，他耐心解释道：“这是雪衣剑阁的黎照瑾道友，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只是给我引路而已，没有恶意。”

　　沈扬戈从喉间发出一声奇怪的喟叹：“朋友？”

　　他垂眸看向宁闻禛：“你次次让我不要相信别人，你如今信了他，怕是到时候连骨头都能给人骗干净。”

　　“不知阁下为何屡次出言不逊？”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黎照瑾脾气再好，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要不是看在他是宁公子家人的份上，他必然会给这人一个教训！

　　“你，滚。”

　　沈扬戈赫然抬眸看他，薄唇轻启，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他松开宁闻禛的衣襟，错身而过，缄默着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角落。

　　见状，宁闻禛冲黎照瑾抱歉笑笑，正欲跟着沈扬戈过去，却被拦住了。

　　“宁公子，他这样对你，你要不还是……”

　　“黎道友，扬戈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我不可能留他在这里。他脾气不好，我向你道歉了，你先回去吧。”宁闻禛婉拒了他的好意，他眉宇间带着淡淡的无奈，绕过黎照瑾就往里走。

　　借着微弱的火光，黎照瑾无意窥见那人无奈下的纵容与怜惜，他喉间像是咽了一簇柳絮，痒意难耐，一点不甘瞬间蔓延至他的全身，让他血液沸腾，似有万蚁噬心，无处消解。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终是抿唇提剑，转身出了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