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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旧城妄梦(二) ...

  •   “不是修复吗?”宁闻禛几乎找不到自己声音。

      “呵。”

      九烛嗤笑一声,他碾上了那人腿上的伤口,见他额上疼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才罢休:“你还真当我是白痴?”

      “修复?根骨受损才算修复,炁阴之体,天生就是根骨不全的残废,谈什么修复?”

      “只有用一块新的……”他冷嗤道,“也不知道是谁那么阔绰,五蕴骨都给你剖出来,补上去。”

      宁闻禛触碰着自己的后颈,他茫然眨眨眼,长睫沾上水光。

      “怎么可能,你胡说!”他否认着,“他恨我……他说过恨我的。”

      九烛毫不理会猎物的困惑,缓缓站直身子,巨蟒在他身后探出头,兽瞳冷然。石壁上的阴影再度涌动,它们从间隙中轻巧蠕动,化作一柄刀刃,轻轻点上那人的后颈。

      刀锋锋利,就像是长了眼睛般,轻易刺破他的皮肤,温热的血便洇开。

      下一刻,它被一只手扼住,死死嵌入掌心,鲜血淅沥淌下,无法再进一步。

      “你……”九烛尊者怔愣片刻,随即又勾起唇角,像是看傻子般讥诮:“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了吧。太天真了……”

      “我现在还不能死。”
      宁闻禛的手稳稳握住利刃,黏稠的血液溅上后背。

      “怎么,你是想求饶吗!”他的笑容愈发猖狂。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要抢走它吗?”

      宁闻禛缓缓抬眸,不知为何,他的表情不再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毛骨悚然的平静。

      “抢走他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你发什么疯,现在没有人能来救你,也许你那个神出鬼没的爹,还能在我手下撑过三招……”九烛语气讥讽,却敛了笑,沉沉盯着他。

      不知为什么,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的脚底开始发痒,有如蚁噬。

      宁闻禛的眼尾泛红,但眸中愈发幽黑,像是深潭的旋涡,字句平缓。

      “那个人说,他同我娘怎么会生出我这么个邪魔歪道,他向来不让我用鬼术。可你提醒我了……”

      随着他每说一句话,眸中愈黑几分,最后平静道:“他已经死了,死很久了。”

      “我为什么还要听他的呢。”

      “你说是吧。”

      九烛心中不安急速扩大,一种被未知注视的感觉令他毛骨悚然。

      逃!快逃!

      他感知到了危险,汗毛倒竖,可理智却告诉他,这不过是虚张声势!面前的不过是个小白——误打误撞得了宝贝,甚至活了那么些年,连炁阴之体是什么都不知道!

      笑话!他想笑,却只咧了咧嘴,颊边肌肉像是抽搐般。

      此时,身后传来了一点不寻常的响动,沙沙沙,什么正掠过草叶过来,发出窸窣响动。随即,黑暗中响起了奇怪的动静——

      咯吱咯吱,像是什么在大快朵颐,骨骼在齿间被嚼碎,混杂着柔软湿润的皮肉。

      九烛的表情僵在脸上,他缓缓地、机械地转头,在他愕然瞪大的眸里,正骇然倒映着一个魂飞魄散的场景。

      他的魔蟒,如今半个头已经被啃噬殆尽,森森白骨上翻涌着黏腻的魔气。像是腐蚀一般,黑暗中的东西一点点融掉它坚硬如铁的皮,饕餮地噬咬着。

      咯吱咯吱,它吃得香极了!

      令人牙酸的咀嚼音从黑暗中传出,伴随着狼吞虎咽的吞咽声。

      咕噜咕噜。

      那是个不可名状的怪物,看不清形态,看不清轮廓,只觉得铺天盖地的一团黑。

      突然,进食的声音顿住了。

      那东西像浓墨般,没有眼睛、没有嘴、没有五官,但他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看过来了,正静静看着自己。

      什、什么?

      九烛的牙齿开始打颤,脚却不听使唤地发抖,丝毫提不起逃跑的念头。

      那个怪物笑了。

      它歪头静静打量片刻,模仿着九烛衣衫上嵌的骨节,一双白骨嶙峋的手从黑暗中缓缓探出。

      咔嗒咔嗒,是牙齿轻叩的声音,九烛抖得满身琳琅骨坠都在碰撞,就像是受害者们敲击的鼓点。

      细细密密,轻微急促。

      骨手在他骇然的目光中,一把攥住脖颈,随后轻巧地折断了。

      就像是折断一根枯枝。

      啪地一声,甚至连挣扎都没有,九烛湿润的身躯就像一只满载的麻袋,沉甸甸地坠在半空。

      它又笑起来了。

      好饿好饿好饿……
      真好吃真好吃真好吃……

      “好久不见。”宁闻禛歪歪头,他嘴角还沾染着血渍,平静地看向“那个东西”。

      这就是宁无俦不让自己儿子召魂的原因……

      旁人召残魂,他召鬼神。

      他能察觉到它的饥饿,距离上次吃饱已经很久很久了。每时每刻,它都蜷缩在黑暗之中,瞪着贪婪的眸子,饥肠辘辘地注视着所有人。

      都是食物!
      美味的,可口的食物!

      血肉柔软湿润,灵魂焦香,唇齿间充斥着咀嚼骨骼的酥脆。它流着涎水,饿到胃都在隐隐抽搐,饿到恨不得吃尽他们,吃尽所有污浊、贪婪、恶臭的灵魂。

      越是肮脏,越是极致。
      那是饕餮的盛宴。

      “慢慢吃。”宁闻禛开口道。

      咯吱咯吱的声音再度响起,混杂魔气的血泊淌了过来,水面微颤,泛起阵阵涟漪——进食还在继续。

      *

      几日前,剑阁酉峰。

      等到门外的人蹑手蹑脚走远后,尤长琼的目光从书卷上挪开,落到面前人身上。

      “你在这儿等了那么久,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明明是问句,她却用了陈述的语气:“前面一直和我扯东扯西,听到司幸来了,你就开始说甘棠山的事。佘峰主,我许是要提醒你,她是我的亲侄女。”

      佘晋好脾气笑笑:“我也是从小看她长大的,自然不会对她不利。只是黎照瑾回来了,他不再是执令弟子,又同司幸要好,想必会找她帮忙打探消息——司幸是个心善的,如今我透露口风,她一定会想办法放了姓宁的。”

      “你不是想他死吗?”

      佘晋双手交叠,态度平和:“在剑阁死个人,和在外面是完全不同的……没必要给自己惹得一身腥。”

      囚岭里冤死的无辜者还少吗?累累白骨都能垒起另一座囚岭了。

      尤飞琼显然不相信这个理由:“你究竟想要什么?如此大费周章,不止是要他死吧。”

      说到此处,她微妙一顿:“我怎么觉得,你并不希望他待在剑阁。”

      “我需要确定一件事。”佘晋缓声道,捏着杯子的指尖却隐隐泛白。

      他需要利用九烛确定一件事,确定那个东西,究竟是属于宁无俦的,还是他的。

      这是他藏了十余年的秘密。

      当年他赶到仰风山庄时,在断壁残垣间,看到了神情淡漠、满手血腥的宁无俦,无助哭泣的孩童,还有就是……

      那个东西。

      只一眼,就令他道心溃散,至此修为再无精进。

      它究竟是什么?
      它属于谁?
      这是他需要得到的答案。

      *

      而“罪魁祸首”仍在狼吞虎咽,细微响动在寂静的夜里显得诡谲。

      宁闻禛一身是血,木然地站在满地狼藉前,倏忽一阵风吹过,满脸泪痕泛凉,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扬戈。”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在怀里翻找起来,“玉剑,玉剑呢……”

      他的手顿住了。

      幽都的传讯玉剑放在了桌上,他离开时特意没有带走。

      那时他是怎么说?宁闻禛甚至不敢回想——他说再也不会见他,不会理他,恩怨两清。

      “为什么?”他始终想不通。

      身后的五蕴骨还在引灵,源源不断地供给着经脉,它被伪装成了另一副模样。

      若非九烛戳破了这桩隐秘,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宁闻禛找不到玉剑,颓然放下手。他低垂着头,无数咸湿的液体滴落,像是落了一场细细密密的雨雾,天地朦胧。

      扑棱棱——是灵鸟扑簌翅膀的声音。

      那是剑阁的报信使,它盘旋着,敛翅落在宁闻禛面前,霎时身躯溃散,化作了无数金色粉芥,只留一支通灵玉简悬在半空。

      宁闻禛缓缓抬头,巨大的不安如潮水般将他吞没,里面也许藏着什么难以接受的消息。

      尽管如此,他还是抬手,轻轻触碰了它。

      啪嗒!玉简断裂,熟悉的声音传来。

      “闻禛,你是去邳川了吗?别听司幸乱说,我其实早好了。”是黎照瑾,他的语气依旧温和,似乎能见到他弯起的眉眼。

      他语气讶异:“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自甘棠山一别后,我发现旧伤好像都痊愈了,你不必为我奔波……”

      黎照瑾还在絮絮叨叨,宁闻禛却一把扼碎了音简,面无表情地往后走去。

      那是邳川的方向。

      *

      次日一早,周府外又迎来了不速之客。

      开门的仆人认识他——那是前几日才来过的客人,可如今青年一身血渍斑驳,神情平静得宛若修罗,冷瞳一抬,几乎要骇掉他半条命。

      他屁滚尿流地往府里禀报,主上救我!

      却不料,等他颤颤巍巍汇报完后,定睛一看,他家主人正不紧不慢地擦着剑,眸子都不曾抬一下:“请他进来。”

      锵啷一声,少荏剑归鞘,周见霄大步往外走去,似乎早有预料。

      等到他走进药圃,见宣澜正踮着脚,小心翼翼捻起滚烫的瓷盖,苦涩药味霎时蔓延开来。

      宁闻禛站在一旁,浑身血渍,注视着面前的青年。谁也不曾察觉,他脚下的影子要比旁人的浓郁三分。

      他走近,听见那人开口问:“你既然是姜南的徒弟,那应该知道——是不是只有骨才能补骨。”

      “是。”宣澜头也不曾抬。

      “黎照瑾的伤已经好了,你知不知道。”宁闻禛将纸包掷在案上,啪地一声,绳结霎时崩散,药材摊了一桌,“我问过了,这不过是治伤寒的药。”

      “知道。”

      宁闻禛呼吸一滞,他的唇在颤抖,几欲开口,最后带着微弱的希冀:“我来,你知不知道。”

      “知道。”

      “他究竟同你说了什么?”

      “他说,不知道。”年轻药师终于转头看他,眸光淡淡的,带着怜悯,“其实我可以瞒得很好——”

      “我可以配对药,可以告诉你炁阴之体有得治,可以对所有问题说‘不知道’。如果是以前,我会想方设法瞒着。可现在我突然觉得,你应该要知道。”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宣澜哂笑:“活得越久就越慈悲,我觉得他是想你来找他的。”

      宁闻禛愣住,青年还在继续,他搅弄者药盏里的液体,苦涩的热气蒸腾而上:“他说你会来求药;如果你会来,如果问起了他,就说不知道。”

      “遗憾的是,你没有问。”他耸耸肩,“我给过你机会了。”

      原来……他之前一直在说的是这个。

      宁闻禛转身就走,此时此刻,他无比迫切找到沈扬戈问清楚,问他究竟想要做什么,问他究竟有什么意义……

      好玩吗?把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
      他凭什么!

      “宁公子,我有点好奇。”青年盛起药汤,他甚至没有转头,“你的赤心石是为谁求的。”

      宁闻禛的脚步微顿,他喉头滚动,却迟迟没有回答。

      “很多时候,你都可以察觉的。”宣澜的手停住了,药已经熬好,它沸腾着冒泡,像是濒临碎裂的梦,在咕噜噜的翻涌声中生生灭灭,化作雾气。

      不对……

      电光火石间,宁闻禛的脑海闪过一丝清明,恰如划过一道惊雷,黑暗恍若白昼,他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它从始至终贯穿着,像是鬼魅一般,萦绕在每个人的身边。
      可他们谁都没有发现。

      不对。
      那天,有两把剑……
      从一开始,就不对。

      他猛地往外冲,可就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找不到那个人。

      幽都城消失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旧城妄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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