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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赤心劫(十) ...

  •   宁闻禛在纵横魔息中艰难穿行,顶住无数怨气往沉心阁走去,却见到了此生最令他心碎的画面。

      转经轮早在异动之初,冲破了屋檐,在半空中飞速旋转着。

      无数灵气形成旋涡,搅起砂砾与杂物,与魔气蛊涌的沙暴形成对峙之势。双方远远对立,随即相向疾冲,给予对方最为血腥的拥抱——

      反向的碰撞,掀起巨大的冲击波,紧接着消弭,黄沙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一个身影正勉力支撑着,那人浑身血迹斑驳,墨发飞扬,在沙暴前显得如此单薄。

      “沈城主!”宁闻禛遥遥喊了一声,他眼里燃起亮光。

      可下一秒,他却愣在原地,希冀霎时粉碎。

      只见一点银光疾驰而来,它毫不留情地精准没入沈承安体内,他的灵力微滞,转经轮似乎凝固了一瞬,才蓄起的沙暴差点溃散。

      下一瞬,他又换了只手,死死撑住了庞大的灵力运转。

      烟尘中,一个身影缓缓踏步而来。

      那人身形略显踉跄,衣衫凌乱不堪,发冠歪歪斜斜地挽在头上,清俊的脸上早已被火燎得坑坑洼洼。

      正是宁无俦!

      宁闻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父亲从远处走来,那人一边走着,手中短匕缓缓延伸,凝成一把暗色长剑。

      “辞灵……”宁闻禛喃喃道,电光火石间,他骤然反应过来,挥舞着手,嘶声往沈承安的方向飞奔而出,无数眼泪夺眶而出。

      “沈城主!躲开!”

      宁无俦张狂笑着,他高高召起了辞灵剑,剑尖所向,正是沈承安的胸膛。他的语气带着熟稔,就像是同友人告辞般。

      “再会了,承安。”

      不!不要!

      “辞灵!”宁闻禛目眦欲裂,发出了最后一声嘶吼。他向着那柄长剑伸手,不管不顾地流转着全身灵力去控制它。

      他曾无数次憎恨过,自己为什么偏偏是宁无俦的孩子。

      此时此刻,他却无比庆幸,他是宁无俦的儿子。
      他是他的亲生血脉。

      只有至亲骨血,才能被神兵辞灵认可。他曾无数次试着掌控辞灵,可每次因为凝滞的灵力,他永远无法同父亲抗衡。

      就在那一天,他凭着嵌入的五蕴骨,头一次体会到了灵气充沛的感觉。他按照记忆里无数次预演的情况,以最澎湃最鼎盛的力量,硬生生夺下了辞灵的控制权!

      锵啷!辞灵剑擦着沈承安的颈侧划过,生生斜擦着没入土中,剑柄末端还在铮铮颤动。

      “噗——”

      宁无俦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本命灵宝反噬,失控的灵气顷刻间搅断了他的浑身的经脉。

      “宁、闻、禛!”他捂住胸口,一字一顿,骇然地望向自己的孩子,死死地瞪着他,就像看着什么不死不休的仇人。

      辞灵没入土中铮铮作响,袭来的剑意搅乱了沈承安的周身灵气运转,他终于承受不住,跪倒在地。

      宁闻禛不敢回头看自己父亲,他径直冲到了沈承安身边,撑住了他摔落的身子。

      “沈城主,怎么样……”他的语气里带着哭腔。

      沈承安额上蜿蜒淌下鲜血,他撩起眼皮,抖落了睫上的血珠:“是闻禛啊……”他朝着他的身后望了一眼:“燃月呢?”

      宁闻禛还没张口,眼泪就先落下,他几欲启唇,始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只能低下头,哽咽开口。

      “对不起。”

      沈承安一直看着远处燃起的黑烟,他的眸中神采一点点消弭,突然转过头死死盯着不远前方那人。

      “她很相信你。”他几乎是从齿间挤出的字。

      宁无俦正在挣扎起身,闻言动作一滞,突然松了所有气力。

      就像是被针扎瞬间泄气的羊皮囊,他仰面躺在黄沙之上,看着浑浊的天际,忽而癫狂地笑了起来,口中不断咳出血沫。

      “你们不该相信任何人。”

      沈承安依旧难以置信:“为什么。”

      “转经轮。”宁无俦抬起手,他指着天穹之上安静旋转的那柄神器,“我需要它——我先前问你要过,你拒绝了,所以我只能自己来取。”

      闻言,沈承安却笑了起来,他笑出了眼泪,笑得唇边溢出鲜血,殷红液体落在他的衣衫上,霎时晕开了大片血色。

      多么荒谬的理由。
      怎么能是这个理由呢?

      沈承安怜悯地注视着宁无俦,此时一切悲怆与失望才彻底爆发,他声音颤抖:“我父亲花了一辈子,都没有彻底掌握它——你以为自己是谁!你凭什么!”

      他撑着少年的肩膀想要站起,却一遍遍失力摔下,温热的泪和着血飞溅到了少年的脸上。

      像是落下的血泪。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们那么相信你……”

      他一遍遍质问着,几乎恨不得将那人的心剖出来,看看是不是早已烂透了。

      “对不起,对不起……”宁闻禛扶着摇摇欲坠的沈承安,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被这声声诘问撕裂了。

      “承安,我同你说过很多次了。”宁无俦踉跄起身,“事在人为,只要想,就必须去做。无论我能不能控制它,我都必须去试。”

      男人口中溢出鲜血,随着动作,无数砂砾从他衣衫上簌簌落下。
      从黄沙里挣脱出的骸骨,空洞的眼窝里淌出无尽的泪。

      “我问你,燃月死了,你会想尽办法去救她吗?你会和我一样,不择手段,想尽办法去救她吗!”

      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眸中再度燃起灼灼战意,一步步朝着这边走来。

      “我已经等了太久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的妻子依旧在长眠,在做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宁闻禛咬紧牙根,高声唤道:“辞灵!”

      暗色长剑应声而至,裹挟着万钧之力直插在宁无俦跟前,径直阻断了他再次前进的脚步。

      男人先是一愣,他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如今正为了外人对他拔剑——

      “我真没想到,她把净尘翎给了你。”宁无俦嘴边溢出大片鲜血,他张扬笑了起来,咳得血沫飞溅。

      “我千算万算,堵她为了儿子的命也不敢妄动!竟没想到,她把净尘翎给了你!”他眸里恨意浓烈,一字一句咬牙道。

      他特意避开了子燃月取骨,就是知道作为惊羽门遗孤,她手中除了保命的净尘翎外,定然还有什么法宝。若是他当着一个母亲的面,对她的孩子下手,难免激得鱼死网破。

      正如当年他的妻子那样。
      不管不顾,拼了命也要护住自己的孩子。

      他没有走远,是因为知道——只要沈扬戈在他手里,就能让所有人投鼠忌器。

      千算万算,他竟不知道那个蠢女人早将唯一保命的净尘翎给了他的儿子!

      她是不是疯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愿意为了这个废物拼命?

      于是,子燃月拼着最后一口气冲来,第一时间斩断束缚宁闻禛的绳索后,便决绝启用了焚天翎。九重真火冲天而起,打了他个措不及防,竟让那小子抢过沈扬戈给逃了!

      他竟是不知道,自己的亲儿子,那个小畜生,什么时候与外人配合如此默契了!

      “如果不是你、不是你!”宁无俦挣扎地往前,他大口溢出鲜血,“她不会死!该死的炁阴之体,我说过不能要的!”

      无数的眼泪从男人眼中落下,咸湿的液体落上烧焦的皮肉上,混杂着殷红血丝淌下,一滴滴地浇在黄沙上。

      这个恶鬼模样的男人,终于重重倒下,他发出了痛苦的气音,还在憎恨着、咒骂着。

      “我就说不要你的,她不听!我们可以有无数个孩子,为什么偏偏是你!该死的炁阴之体,召魂都召不回来,你这个废物!”

      “宁闻禛!当年死的那个,怎么不是你啊!”

      少年睁着茫然的眸子,滚烫的泪无知无觉地涌出,他翕动着唇,似乎想要说着什么。

      可他什么都还没有说,倏忽间,一双手轻轻覆上了他的耳朵——咒骂霎时变得含糊,喑哑噪杂,如隔云端。

      “别听。”
      他听见手的主人这般道。

      远处,宁无俦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黄沙纷纷落下,在他身上覆了一层葬土。

      “逆转生死,我就差一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向着那盏慈悲又冷漠的神器伸出了手,又笑了起来。

      “差一点……”

      他摸到了它的温度。
      恰如朝阳一般,看似温暖,却泛着凉。

      *
      直到沉重的坠地声闷闷传来,宁闻禛才恍然回神。

      他彻底僵硬了身子,愣愣注视着沈承安,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他是想……”

      “想召回我娘。”

      是了,是了!
      从一开始,宁无俦的目标都是召回他娘,无论是仰风山庄,还是在他的背上刻阵,亦或是去剑阁劫子燃月闯幽都……

      “我根骨不全,召的都是孤魂野鬼,我召不回她……”宁闻禛磕磕绊绊解释道,他不自觉地摸上了后颈,此时那道伤口在净尘翎的治愈下,早已化成了一道浅浅旧痂。

      他张了张嘴,眼泪霎时崩落。

      “所以他剖了扬戈的骨。”他感觉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指甲深深抠入那道伤疤,撕开了新生的皮肉。

      “是因为我……”
      “是因为我!”他语气怆然,将伤口撕得血肉模糊:“他想要修好我的骨,然后再召魂。”

      “乖孩子,不怪你。”沈承安一把按住他的手,摸了摸他的脸,颤抖着擦去了他的眼泪。

      宁闻禛已经说不出话,他感觉自己早已被撕裂,只能一遍遍摇头。

      “不要看。”沈承安挡住了他的脸,避免他回头看见地上的父亲,他语气温和虚弱,“闻禛,现在能救所有人的只有你了。”

      宁闻禛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挺疼的。”沈承安没忍住,他口鼻再度溢出了大股鲜血,就像是流不尽一般。

      宁闻禛颤抖着手去捂,此时他的余光才看见沈承安的胸前洇开了一片圆形的血色——
      就像是有什么,从他的胸膛处穿透了。

      他难以置信地抬眸,此时才发现面前那人脸色苍白,额上早冷汗密布,他的气息正飞速衰弱,就像是马上要枯竭的油灯,眸间光彩也愈发黯淡。

      “沈城主……”他浑身发颤,几乎说不出话了。

      无数治愈的术法被捏出,可始终无法阻止飞速流逝的生机。

      不可能啊?
      他每次都这样治好自己的……
      不可能!

      沈承安的体温越来越低,他抬手,阻止了宁闻禛的动作:“闻禛,没用的,是九游针。”他低头看了看伤口,又弯了眉眼,“你杀了我吧,挺疼的。”

      “扬戈、还有扬戈!”宁闻禛似乎拉住了救命稻草,他恳求道,“沈城主,他还在等你……”

      “闻禛,你记得我同你说过的吗?拂雪蓄灵,七年为限,破天路。”

      因为仍在肆虐的九游针,沈承安疼得浑身都在微微抽搐,仍然一字一句咬得清晰:“你是唯一能救他的了。”

      “这是我爹留给我的——之前一直不懂,为什么他花了一辈子,给我留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路,现在好像明白了。”

      “我好像突然懂他了。”沈承安的眼里倒映着沉心阁,曾经的怨恨与不解在此刻烟消云散。

      他突然读懂了一个父亲的爱。
      只是他来不及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

      他甚至听不见沈扬戈喊他一句父亲。

      那时,宁闻禛看不懂沈承安眼里的愧疚,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终于读懂了这场注定绝望的悲剧。

      “闻禛,记住……七年之期。”沈承安气息越来越弱,他还在笑着,可眼里却溢出了泪,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人难过的未来。

      他语气晦涩,却字句清晰:“不用担心,你会被它承认,扬戈不会出事的——他会活下来。”

      “这是他的命。”

      “如果可以,给他一个机会吧。”他用尽全力推了宁闻禛一把,嘶声道:“取拂雪,开天路!”

      见少年头也不回地冲向那座狼藉的楼阁,沈承安再也支持不住,重重倒下,他面朝着远处烈焰冲天的方向,眼角倏忽落了一滴泪。

      那是家的方向。
      那里有他的爱人。

      “燃月。”他翕动着唇,无声默念着。
      可惜,再也无人回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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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赤心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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