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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佛莲生(二) ...

  •   “别信他!”

      宁闻禛在噩梦中脱身时,记忆还停留在梦中的满目猩红,他几乎是弹跳着醒来,呼吸急促,心脏也剧烈跳动着。

      迟滞的思绪缓缓回笼,宁闻禛首先察觉到汗湿的衣衫,只觉阴凉的气流顺着地面铺开,一点点侵袭入骨髓,呼吸间都能凝成白雾。

      忽而,他眼神一凝。
      这里还有第二道呼吸声!

      他倏然抬头望去,只见面前的黑暗里,正模模糊糊伫立着一道浓墨般的黑影。那人身着纯黑披袄,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就站在黑暗中,安静凝视着牢里的人。

      “你来了。”

      认出了来人,宁闻禛吐出一口浊气,他靠墙支起身子,屈着右膝,整个人松散闲适,就好像方才狼狈的那人不是自己。

      那人没有吭声。

      宁闻禛似乎早有预料,勾唇笑笑:“我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相信别人不要相信别人,你总是犯一样的错。”

      还是死一般的寂静,他听见衣袍窸窣作响,像是那人撩起了衣袖,随即,一点火光点亮了整个地牢。

      在骤然亮起的刹那间,他似乎窥见了那人冷峻的脸庞,以及上面一闪而过的痕迹。
      像是零星的水光。

      奇怪,他怎么会流泪呢,许是看错了。

      只是一瞬,还不等宁闻禛反应过来,火焰就熄灭了,黑暗再度袭来,他怔愣片刻,许久才从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中咂出几分不寻常的意味。

      “你学会了,真不错。”这是一句由衷的感叹。

      话音落下,沈扬戈终于舍得开口了,他似乎就在等这句话,回复得极慢,几乎是一字一顿:“五蕴骨是个好东西。”

      宁闻禛笑意微敛,他无意识捻断了手下干枯的草茎,抬眸望着面前黑黢黢的阴影:“当然好了,万里挑一的根骨,不然也不至于从你身上取了,放在我身上。我不是说过吗,为什么要带你回来,不也就是为了它?”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那人定定地注视着他。宁闻禛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清楚自己脸上的表情,想必也是自己想象中的风轻云淡,找不出半分端倪。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愈发平静,像是一潭死水,激不起半分涟漪。

      沈扬戈又安静地站了许久,他本不是耐得住的性子,如今屡遭变故,竟是反常地沉稳下来。

      宁闻禛背靠着粗糙的墙面,上面凹凸的沙石硌得有些疼,他用力往后贴去,好让脊背的不适加剧,从而能忽视后颈若有若无的隐痛——就像是有一根牛毛细针,时不时挑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的唇色发白,轻轻一舔,只觉一点血腥从舌尖蔓延开来,想必是太久没喝水,渴得干裂了。似乎还看不到那人离开的意图,宁闻禛叹了口气:“你恨我吧。”

      沈扬戈低低笑了一声:“是,我恨你——可他们求我放了你,你觉得呢。”

      宁闻禛道:“如果你要我的命,我可以给你。”

      “没那么简单,我为什么要你的命呢?”出乎意料的是,沈扬戈上前一步,他用手指勾起锈迹斑斑的锁链,响起哗啦啦的撞击音。

      “宁闻禛,我要你为一切赎罪,我要让你尝尝我的痛苦。”

      他的语气平缓,字里行间却带着令人心惊的恨意。

      还不等宁闻禛反应,只听哐啷一声,繁琐的铁链重重坠地,那人迈着步子往里走,俯身一把就攥住了他的手臂。

      随即,一股大力传来,宁闻禛忍着耳中嗡鸣,他被强行拽起,近乎踉跄地被拖着往外走去。

      雷云霆等人早在沈扬戈去地牢时,就焦急地候在了外面。他们不时踱步,又踮着脚往里张望,却始终没见人出来,已经打算闯进去时,就听见地牢里面传来了凌乱的脚步。

      眼见两人一前一后地出来,他们脸上的笑还未绽开,就见沈扬戈冷着脸,步子迈得极大,丝毫没有理会宁闻禛是否跟得上,更没有分出半分目光,泄愤一般,冷着脸自顾自地往前走。

      他将宁闻禛拖出地牢,径直拽过长街,拉到褪色的朱漆城门前。

      绵延的城墙呈现出与荒漠一致的颜色,它们高耸着、环绕成了一个铜墙铁壁的牢笼。

      “宁闻禛,你想离开对吧。”

      宁闻禛突然从黑暗的地方来到阳光下,眼前有瞬间的恍惚,一时看不清那人脸上的脸色,他收回了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幽都城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那人沉默了许久,宁闻禛听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如你所愿。”

      沈扬戈径直抬手,沉重的城门发出了古朽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它缓缓顺势而开,露出了外面茫茫黄沙,以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地平线。

      “打开了?”雷云霆喃喃出声,他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将惊骇的目光投向了面前的青年,“你打开了!”

      不止是他,在场所有人都噤声了,他们几乎震惊到失语。

      沈扬戈竟然打开了城门!

      幽都城门本该是唯一的出口,可在这百年间,它打开的次数寥寥无几。困守其中的囚徒们自然无法打开,而唯一能打开它的——

      一个是沈扬戈的祖父,当年持转经轮入城的沈淮渡。
      一个是他的父亲,惊才绝艳,天赋异禀的沈承安。
      等到他们身故后,城门都是靠蛮力强行扯开的,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而沈扬戈幼年离散,等到他们好不容易寻回了,却发现他资质平平,哪怕是稚童随手捏的最简单术法都需要反复练习,才能勉强完成。

      他如何能打得开城门?

      可现在却不是考虑这个的!

      “闻禛刚将灵骨还给你,他身上有伤,转经轮情况不稳定,你让他一个人出去,就是要他的命啊!”

      宋英娘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拽住了宁闻禛,她像是护崽的母鸡般,将幼崽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齐严骆附和道:“扬戈,你就是再生气,也别做傻事啊!”

      但沈扬戈只是直视着宁闻禛:“你不是要走吗?”

      “出去。”他指着门外。

      宋英娘正想继续争辩,却感觉身后传来了动静——只见宁闻禛慢慢挣开了她的手,冲她露出了一个歉疚的笑:“宋姨,是我想要离开的。”

      “闻禛,你是知道的,若是幽都城那么好进出,何至于这百年来都无人能进。”

      宁闻禛打断道:“可是我不是进来了吗?”

      “可是……”宋英娘想要继续说些什么,但眼神落在了沈扬戈身上,似乎有所顾虑,她微微启唇,却在那人沉静的目光中,将话又咽了回去。

      宁闻禛安抚道:“我既然能进一次二次,就能有三次四次。”众人见他态度强硬,又将恳求的目光投向了沈扬戈,可那人神色冷峻,就像是看客般,丝毫没有劝阻的意向。

      宁闻禛的目光从他略显苍白的脸上略过,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也许是一句简短的道别,可什么都没有,只是自嘲笑了笑,掩下眸中落寞,一步步地往外走去。

      踏出幽都的第一步,风沙就割开他的皮肤,裹挟而来的魔气涌入身躯,霎时像是有无数刀刃游走在血脉之中,一点点地挑断他的灵窍。

      他身形不稳,口鼻缓缓溢出鲜血,可却踉跄地往外走去。

      “闻禛,你快回来!”华月影终于忍不住了,她猛地往外闯,转经轮的光芒霎时大盛,将她重重弹了回来。

      幽都是个囚笼,真言净世转经轮则是为他们量身打造的,最为铁面无私的看守。

      华月影吐出一口污血,上面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魔气,被瓦白的光芒一照,恰如朝露在烈日下被灼至沸腾,随即便了无痕迹。

      “怎么,你们想陪着他?”沈扬戈站在原地,嗤笑一声,“我可以开门,可你们出得去吗?”

      闻言,宋英娘扶着华月影的手一紧,她眼眶泛红,气得唇都在哆嗦:“沈扬戈,你真的想要他的命吗!”雷云霆厉声道:“扬戈,谁让你这样的?”

      沈扬戈脸上笑意未变,他只是冷冷地注视着那人的背影,眼眸里黑黢黢的,谁也看不清里面除了恨意,是否还存在其他东西。

      幽都城外,狂沙漫天。

      宁闻禛身上的衣衫早已被血浸透,额角处有黏腻的湿润触感,他抬手一摸,却是满手血腥。无数罡风化成了刀刃,一遍遍划开他的皮肤,透骨而过的魔息像是重锤,将他的五脏六腑一遍遍捣击着。

      他强压着喉间的铁锈味,眨了眨眼,将长睫上挂着的血珠抖落,哪怕身形踉跄,却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

      “哈哈哈。”他笑出了声,笑出眼泪,笑得前俯后仰,弓身往黄沙深处去。

      前方是什么方向,他不知道。一如他当年走进这片荒漠时,只知道紧紧跟着自己父亲,那时年幼的他也不知道何去何从——但现在想来,他却无比希望、无比渴求当年走错了。

      也许当年他们没有走进那座城,才是最好的结局。

      最后,宁闻禛体力不支,昏倒在了黄沙之中,在意识朦胧间,他依稀见着无数恶灵呼啸而来,它们馋得眼中发绿,流着涎水狞笑着,伸出了枯枝般的指骨,锋利又狰狞。

      这就是他的归宿。

      宁闻禛缓缓闭上了眼,倏忽间,在风沙的彼岸,似有天外梵音奏响,涤清一切罪孽血腥,他鼻尖萦绕的若有若无的腐臭铁锈味缓缓散去。

      檀香气息慢慢晕开。

      像是沁水的莲,在熹微晨光中,悄然绽开了第一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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