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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前世-惊蛰-脊骨尽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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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萧办事果然靠谱,第三天,王婆婆就在茶楼里做上了糕点,在茶楼附近安好了家。
而朝浥已经五天没有出过朝家大门了——他被朝昌明锁在家里了。
说来也奇怪,朝浥自认为没犯什么错,每日的读书问话都答得上,但朝昌明三令五申明令禁止朝浥出门,而且他也没有收到唐翌的消息。
唐翌是唐四清的儿子,唐四清和朝昌明是同一年科举入仕,互称一句“年兄”,叫对方家里的儿子“年侄”,关系不可谓不近。唐翌比朝浥大两岁,两人从小玩到大,两家纷纷遗憾对方家里没有女儿,否则结成亲家岂不更妙。
唐朝两人基本天天混在一起,这都隔了五天了,朝浥没法出门,唐翌也不来问候好朋友了。
朝浥坐在书桌边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卷着书角,午后的太阳正好,晒得朝浥倦怠又郁闷,想出去,不想在家。
朝浥叫来福堤,让他路过正房的时候偷瞄看一眼父亲在不在家,如果父亲不在家,朝浥偷溜出去一会应该不打紧。
福堤想劝两句,毕竟老爷很少拘着小少爷,现如今拘着,自然是有原因在的,而且老夫人那么纵容小少爷,也没有说上两句话。但看到自家少爷一脸期待,只好把劝的话憋了回去。
福堤一路忐忑假装路过正房,向前多走几步,蹲在了东耳书房窗下。
“就真的不行了吗?”,温苏徽声音悲切。
“……”
“明天把朝浥送走吧,我……最少要保一个吧!”,温苏徽抽泣着,压抑地嗓音恳求道,“老爷!”
“父亲,弟弟年幼,他什么都不懂的。”,朝青的声音听起来更加迫切。
怎么除了朝小少爷,全家都聚着开会。
就在福堤以为听不到老爷回答的时候,低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今晚,今晚之前他必须要走。”
话末坠着一声深深的叹息,就算眼前阳光明媚,福堤还是感到了阵阵凉意。
小少爷要走?走去哪里?发生什么事了?
福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默默地蹲着等下文。
又蹲了许久,福堤听见老爷说:“苏徽,原是我对不住你们,结交奸邪,才连累了你们,青儿劝过我,可局中之人又岂止我一个。唉,糊涂啊!”
福堤听不明白,但温苏徽明白朝昌明的话,朝青更明白。
对于朝堂之事,皇上是局中人,所以分不清忠佞;对于年兄友情,朝昌明是局中人,所以错信唐四清,让唐四清能告他个意图谋逆之罪;对于朝堂和友情,朝昌明更是被雾迷了眼,宁可相信皇上能辨别是非,相信好友能回头是岸。
所以朝昌明败了。
成王败寇,朝昌明无话可说。
只是这后果压得朝昌明喘不过气,他纵横朝堂这么多年,第一次感到深井般的绝望,也第一次在家人前面露脆弱。
“认识朝浥的人少,找个人替他应付官差。今晚之前就将他送走,不能再迟了。让他走到湖安城驿站,麻烦岳丈一家接他去江南,若是他有意入仕便让他入,若是无意,平安活着也挺好。”,朝昌明不得不打起精神,安排着朝家最后血脉的活路。
“好,好,好。青儿,你去叫浥儿来,就说,说让他去外祖家玩两天。”,温苏徽擦着眼泪,又转脸对着朝昌明流下新的泪水,“谁替浥儿啊,谁不是爹生娘养的,非得就要替浥儿去死。”
书房里的啜泣和叹息声搅动着福堤周围的空气,搅得他忘了呼吸,感到晕眩。
他明白了老爷不让小少爷出去的原因,少在外面露面,就多点靠浑水摸鱼活命的机会,也明白了唐公子不来找小少爷玩耍的原因,因为唐公子本就没把小少爷当朋友。
他躲在拐角处,看着朝青大少爷走向小少爷的西厢房,突然觉得阳光在地上洒满了刺。
朝浥等了半天,只等来了带着疲色的朝青。
“哥,就我一个人去外祖家吗?你和爹不去吗?娘也不去啊?”,朝浥乍一听,并不想去外祖家,跟在朝青身后问个不停。
“我们不去,我和爹走不开,娘离不开爹,你长这么大,都没去过几次外祖家,他们写信叫你去呢。”,朝青提着嗓子,尽量不让朝浥听出一丝暗哑颓废。
“啊,好吧。”,朝浥走进正房就看见福堤耸拉着头站在正房厅里,吓得立即不敢作声了,恭恭敬敬地说道,“爹,娘。”
“你外祖叫你去江南玩几天,你便去吧,不是一直想出去玩吗?”,朝昌明不怒自威。
“我……没有……”,朝浥越说越小声,不知道福堤是不是已经把他卖了,心里暗暗叫苦。
“去吧,你去给他收拾东西,下午就走。”,朝昌明管不着朝浥心里的小九九了,对着福堤吩咐道。
“浥儿,来娘这里。”,温苏徽撑了半响,话声里还是带上了哭腔。
朝浥看了一眼朝昌明的脸色,走上前抱着温苏徽,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娘,我就去玩几天,把外祖安抚好我就回来,不耽搁,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外祖家的甜点,您喜欢的。”
“嗯,去了听外祖和舅舅的话,不可乱跑,注意安全。”,温苏徽的喉咙里像哽了鱼刺,每说一句话,刺就顺着喉咙滑进了气管,划得她生疼。
朝青没忍住,走上前从背后抱住了弟弟和母亲,眼泪被无情的死亡怒喝留在眼眶。
“圣旨到!朝昌明,朝青接旨!”
除了朝浥,正房里所有人心中的大石陡然落地,把自己,连同这座宅子砸了个稀巴烂,只有朝浥猛地向屋外转头,似乎在确定自己是否幻听,心被吊在了不见底的井口,不好的预感晕染在心头。
官兵将朝府重重围住,朝府连夜被封,朝昌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福堤反应最快,在宣旨太监来之前,把朝浥推进了西耳房,和温苏徽一起近乎粗暴地扒掉了朝浥的外衣,交换朝浥的锦衣和自己的粗麻衣服,交换朝浥的靴子和自己的布鞋。
身后跟着朝昌明焦急的“快去!”。
“怎么了啊?发生什么了?”朝浥急切地问着,身体迟一步反应过来,几乎没有反抗,怔怔地看着朝昌明。
“家里出了些事请,我们走不开,但你可以先走,去外祖家等我们,可以吗?”
“你等会从这里后门出去,混在家仆的队伍里,低头,安全地走出去,明白吗?”
“这是银两,你收好,外祖的车会在湖安城驿站等你,你可以自己去那里的,对吗?”
温苏徽尽量温柔地做着最后的嘱咐,以“可以吗”结尾,朝浥却觉得娘根本没给他选择。
“小少爷,我在这替您,不然他们得发现少人儿了,您安全到湖安城的时候给我们写封信,报个平安。”
噢,原来福堤也晓得发生了什么,就他朝浥不晓得。
“我不去外祖家了,发生什么了啊?为什么我要离开?我不要!”,朝浥用力扯着身上的麻布衣服,压着嗓子叫着,脖颈青筋爆出。
“我不……”,朝浥被温苏徽吓得噤了言。
温苏徽鲜有厉色地用气声吼道:“嘘!不准哭,不准闹,朝家都在你身上了,你知不知道!”
温苏徽帮朝浥整理好衣服,卸下严厉,柔声说道:“现在不要问那么多,你只要知道我们都希望你安全无虞地长大,不要去追求繁杂危险的原因,只要你平安就行,答应娘,可以吗?”
泪水在眼眶里闪烁,像噩梦中的雾气断点,朦胧着眼睛,虚化了周遭,所有的情绪没了出口,憋得他胸腔快要爆炸。他想让一切暂停,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然而外面的圣旨宣读已经开始,朝浥被温苏徽一把推进了家仆队里,错过了父兄的最后一眼。
有无数的声音在朝浥的脑袋里搅动,一会是颤抖的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一会是底气十足的“奉天承运”,一会是坚定的“给我们写信啊”,一会是杂乱的“救命啊”和“我没有”。
朝浥被挤在小厮和官兵混杂的人群里,听母亲的话将头埋进胸口,再也不抬起来。
有无数的思绪如同阳光下细碎的尘埃在朝浥周围纷飞。
我是朝家的逃兵,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逃兵,爹娘和哥哥会怎么样,我是逃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福堤也会死,我是逃兵……
朝浥穿着裤脚有补丁的外衣,胃酸蚀着胃,一路向上蚀到了心,空无一物的呕吐敲碎了胸口的骨头,雪纺里衣压着他的皮囊,压弯了他的膝盖。
太阳多大啊,人间多惨啊,什么是真的呀?
朝浥站在倒座房前的人堆里,看见爹和哥被戴上枷锁,看家娘拉起福堤的手,没有过多的挣扎,甚至没有看向他一眼,走出了垂花门,走向黑暗。
朝浥掉进了荆棘藤曼编织的巨大梦境里。
从跟着朝青去找爹娘到佝偻着走出朝家大门就是那个梦境,倏忽绷坏他的神经,他再也不灵活地健步如飞,他现在走两步就要打个踉跄。
押解他们这群奴才的官兵只当朝浥是害怕极了的小狗东西,抢走了温苏徽给他的银两,拿出刀鞘打在朝浥的背上,催促他快点走,他们要在天亮之前把这群低贱的奴隶送出京城。
封条沉寂地被贴上朝家大门。
朝浥听见了太监的宣读,字句陌生,言语冰冷。那太监说朝家意图谋反,扶太子上位,幸有忠臣上奏,才使朝廷免受于难,说父亲和兄长被凌迟,成年男子一律斩首,嫡亲家眷流放,其余人自生自灭。
朝浥好像接受了一切,默默地混在家仆的队里走出城门,任由春天傍晚的凉风吹走所有的思绪。
他知道他活不起来了,因为他是朝家飞来横祸的逃兵,他也死不了,因为他承着朝昌明、朝青、温苏徽和福堤的希望。
他的脊椎终究是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