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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来世-清明-心火难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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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安市,孟家祠堂。
“您好,请问您是?”,祠堂的迎宾小姐带着标准的微笑问道,仿佛这不是清明扫墓,而是请客吃饭。
“您好,我是柳一,我找孟舟椿。”,慆濛回答道。
方正挑眉,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好的,请随我来。”,迎宾小姐也好奇,“孟舟椿”三个字明明是写在那十五排家谱上从上往下第三排的人,理应早就死了,早该没有人来找孟舟椿。
两人随迎宾小姐来到了祠堂三楼,迎宾小姐敲响了303的门,说道:“孟先生,有人找孟舟椿。”
“请进。”
“您好,我是孟庭。”,办公室里的男人西装革履,相貌堂堂。
“您好,我是柳一,这位是我的朋友。”,喻慆濛走上前轻握孟庭的手,孟庭朝方正点头示好。
两人随着孟庭的手坐在沙发上,喻慆濛从包里掏出棕色桐木光面长盒,“这是尊先祖孟舟椿的盒子,里面是从孟舟椿上三代开始孟家的家谱和命运,以及你们的……未来。”
孟庭接过木盒,动作轻缓地打开盒子里的折本,谨慎翻阅几页,放下折本:“稍等。”
孟庭走进内室,拿出一个小箱子:“这是您的东西。”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特地来你们孟家。”,喻慆濛接过小箱子,疏淡地说。
“好。”,孟庭回。
柳慆濛和孟舟椿交好,和孟家后代并不相熟,两方之间仅仅是掺杂些许情谊的交易关系。
走出孟家祠堂门,正午阳光从祠堂两侧密密层层的枝叶间透射下来,地上印满铜钱大小的光斑,正适合踏青。
喻慆濛却感觉山雨欲来风满楼,心里忐忑,脚下生风。
“孟舟椿是那个经常来和你出去看画的那个,是吗?”,方正笑吟吟地问,“哎,别走那么快,跟不上。”
“是。”,喻慆濛放慢了脚步,余光窥视着方正。
“你有什么东西在孟庭那里?”,方正瞥着喻慆濛手上的小箱子,慵懒地开口。
“先上车。”,喻慆濛坐进驾驶位,把箱子递给方正。
方正不客气地暴力扣开箱子锈蚀斑斑的锁,里面整齐地摆放着魏朝浥写的无用手稿,魏朝浥的画像,魏朝浥的发冠、玉佩,里衣,还有三梦院春夏秋冬的绘画。
“我……那时候跑了。”,喻慆濛瞟了一眼打开的箱子,好像考试不及格找父母签字的小学生,喉咙干涩,开口艰难。
“我知道,所以呢?”方正随手扒拉着慆濛珍惜了几百年的古董,漫不经心地吐出六个字,心脏却像衙门前的鸣冤鼓轰轰地狂跳。
“我去了汴州,去了几个我们常去玩的地方,最后找了孟舟椿,写好了遗嘱,请他在我死后,把我埋了。”喻慆濛避重就轻地回答,毕竟方正就像个随时能爆炸的地雷。
方正偏偏不放过他,冷着声一针见血:“病死?自杀?”
喻慆濛呼吸一滞,认命地自愿踩中雷点:“自杀。”
车有一瞬间的漂移。
方正深呼吸一口气,稳声道:“墓在哪里?”
“城郊孟家村的墓地里。”,喻慆濛拐了个弯,停在一家看起来卫生整洁的中餐馆前——方正该吃饭了。
当年魏朝浥翻遍了汴州,什么都没找到。
“没有墓碑?木牌?”,方正“啪”的一声合上箱子,恼火地下车,径直走向餐馆。
生气归生气,但不妨碍他和喻慆濛一起吃饭。
“没有……只在坟边上放了两块石头……”,喻慆濛走在方正身旁,微微歪着身体,靠近方正耳边压着声音说。
喻慆濛比方正高,喻慆濛一歪身体,方正头顶上的光都被遮住不少,明明是说话人卑微求原谅,但方正却是被压迫的一方。
方正抬起眼皮白了喻慆濛一眼,柳元八死后尚且有一块写了名字的木牌埋在坟前,柳慆濛当真是什么都不要。
“怎么分清是你的墓?”,方正满意地扫了一圈包厢干净的环境,不饶人地问。
喻慆濛呼出一口气,见服务员在便停下话头,大脑飞速旋转,在退缩和干脆面对真情实感二者间来回徘徊。
服务员见两位客人神色异常严肃,不敢好奇这两个人要了个十人的大包厢,拿了菜单匆忙退出包厢。
“托孟舟椿照看,我轮回后去找他家的后代,找回木盒子。”,喻慆濛舀了一碗排骨汤,“先暖暖胃。”
“他家帮你收拾身后事,你向他们泄露命运天机,你可真够大方的。”,方正无不嘲讽地说,连排骨汤都变得辛辣起来。
天机不可泄露,也可以说“不问来世”,这是慆濛会遵守的法则。
孟舟椿被方正在心里狠狠记了一笔,连带着所有姓“孟”的人。不提乡试放榜后孟舟椿拉着柳慆濛聊了一天,魏朝浥当年就看孟舟椿不爽,没想到真被小子掺了空。
“行。”,方正喝了一口汤,说了一个字作为结尾,没有过多的语气,沉闷地吃饭,喻慆濛夹什么,他吃什么。
失望归失望,又不是第一次失望,但不妨碍他听喻慆濛的话好好活着。
方正向来厌恶冬季,从几百年前离开茶楼开始,他的精神就在冬季一次次地被击垮,现在,他不想也厌恶满怀希望的春日。
方正一路沉默到了家,丢下一句“我想想”就进了屋。
到家已近傍晚,红日西垂,碎云遮掩,好似太阳有了白色裂纹。
方正躺在床上,发觉喻慆濛不爱光亮是个好习惯,晦暗不仅能遮蔽真实的四周,还能遮蔽真实的自己。
他说他要想想,他给时间给自己接受当年被抛弃的现实,给时间给喻慆濛解释抛弃他的原因,但好像再多的时间都不能缓释。
不问前世,不问今生来世才是生存法则,执意索要答案只会劳心伤神。
“笃笃。”
好像是从隔壁小房间传来的声音。
方正一骨碌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勾着头看。
喻慆濛站在小房间门口守株待兔,一听到开门的声响就回头,对上方正的眼睛,示意他进来。
方正眼神闪躲,一双大眼睛硬是不敢放进喻慆濛,好像一下回到了医院初见时的心慌意乱,回到了六百年前梁朝小魏府初见时的意料之外。
方正深呼吸一口气,欲平心静气解释自己是因为听到声音才出来看看,而不是因为想明白两人间的关系,就被喻慆濛藏着的一招打了个措手不及,心神大乱,只能硬着头皮接受这来势汹汹。
方正惊愕地扫着小房间里陈列,眼里悠悠升起一丝淡淡的水雾,纵然朦胧了视线,“山隅朝雨慆慆浥尘心”几个字还是那样清晰可见。
一百多平的房子顿时沉默似无人在内。
“咳,这字写这么大,你爸妈没骂你嘛?”,方正似漫不经心地说,以不着边际的话开始总归没错。
方正默读墙上大大小小的字句,每一个字都认识,但连起来看却一个字都看不明白,思考仿佛在此刻冻结住了。
“我跟他们说里面是以前的杂物,他们就懒得进来看。”,喻慆濛扭头掩盖掉眼里的隐忍和痛惜,语气稀疏平常,好似刚刚炸了个闷雷。
他好像在和方正玩一个游戏,游戏的名字叫“谁先绷不住”。
“那真是懒。”,方正抚摸着房间正中间桌上熟悉的桐木花纹木盒,不禁漏出一声嗤笑,两句寒暄让飘忽不定的思绪浅浅回流。
房间约莫十平,布置简单,中间一个高腿白色立台,上面放着一个密封玻璃罩,房间两侧各有三个黄色矮灯,门正对的墙上用毛笔大大小小地写着“朝浥那日……”、“我将朝浥……”、“希望朝浥……”
方正眼睛不够看似的细细阅读墙上的字,全是朝浥和慆濛的回忆,手轻抚过墙上的“我”,针扎似的密密麻麻地隐痛,带着哭腔冷傲道:“写这些做什么?”
“想你。”
方正蓦然回头,震惊地瞧着喻慆濛,仿佛刚刚认识这个人似的,几步走近喻慆濛,眼角挂泪,嘴角上扬,折服低语慆濛的名字。
喻慆濛定定地看着方正,视线黏在了方正身上似的。
喻慆濛甚少讲这样亲密的话,就在下午吃饭的时候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方正太多当年的不堪,但话已全部说出,方正放任自己下坠的模样实在让喻慆濛难受憋闷,沉寂之下一语道出心中真实所想。
黄色灯光下依稀可见双颊绯红。
立台腿高,面积小,大果紫檀木的深色条纹幽幽地流淌在表面,打蜡的桌面一尘不染,深红颜色透着高贵气息。放在中间的玻璃罩里放着一个木盒,不同于给孟庭的那个,这里的木盒虽雕刻精致,但细细碎碎的裂纹和磨圆了的棱角异常扎眼。
“我的盒子,你还掘了我的墓?”,方正奇道,这盒子明明和他一起埋葬了才对。
“不是,前几年我从阿慧的后人那里拿回来的。”,喻慆濛连忙否认。
“阿慧也知道你还活着?”,方正面露不虞,被欺骗的愤慨直直冲进脑子。
“她不知道,我只在走后的两年给她写了封信问问你的近况,跟她说说情让她帮我收着。”
“我好好活了,寿终正寝,完全按照你说的做了。”,方正好像穿越了百年给下达任务的人汇报工作,工作做得不错,但打工人实在觉得这工作内容极不厚道。
柳慆濛走后两年,魏朝浥苦苦找了多年也没有找到他,魏朝浥不仅没有收到柳慆濛的信,还只能靠着柳慆濛的诀别信“心甘情愿”地好好活着。
方正手中生劲,愤愤打开木盒,里面是魏朝浥的第一幅画像,思念至极时写的酸诗和柳慆濛的临别信。方正细细地摸过木盒上的每一刀雕刻纹路、每一条裂缝,往日之事历历在目。
沉寂了百年的纸重见天日,无言却声势浩大。画像上模糊的人似乎依旧泛着笑容,金玉湖宣纸上的情诗似乎仍爱意涌流。
“当年我做了很多的梦。”,喻慆濛拉方正坐到柔软的地毯上,昏黄的灯光烧着穿越百年的情谊。
方正塌着腰坐着,平视前方,精神紧绷。
“很多梦。”,喻慆濛罕见地面露迷茫,浓雾笼罩记忆,苍黄矮灯幽幽地辟出一条影影幢幢的路,行路人哆嗦着直奔终点。
“梦里有魏家遭贬、魏夫人遭杀,你的心力因我不断消耗。”,柳慆濛转头意味深长地瞥了方正一眼。
方正双腿曲起置于胸前,双手抱着小腿,目不转睛,理直气壮的气焰直转急下。出于同样的出发点,他他从未主动交代为柳慆濛耗费心力这件事。
“最后一个梦到的是……”,即使是梦境,但仍残酷无情地难以启齿,柳慆濛稍稍停顿,“你为救我而死,魏大人,你——魏朝浥的父亲放弃殷党清剿,朝中大乱,殷党篡位。”
长时间的肌肉僵滞,方正似乎感觉不到握着小腿的力道有多大。
房间陷入吊诡的安静,座谈会两位参与者的心思千回百转,不留余力地为自己的错误找补,为对方找补,但皆徒劳。
不甘和愤怒像团散不去的雾遮住方正的眼睛,方正很难跨越六百多年的距离站在慆濛的角度理解慆濛,即使柳慆濛的离开杜绝梁朝悲剧的发生,但在彼时魏朝浥和此时方正的眼里,梁朝悲剧并没有发生。
所谓预言,本应在现实前面,在现实后面的预言都是一派胡言。
“因为这些虚无缥缈东西就抛下我,是吗?”,方正好像被扔下水的炮铳,点燃的火星咕嘟咕嘟着水面。
在保留记忆后的很多日子里,朝浥常常坐在换了几种样式的窗台上,抚摸着已经很久不痛的胸口,想着柳慆濛到底是有多狠心,才能放下他们已经有的一切,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世上。
江洁去世时,柳慆濛说的“我在这,我不会离开”简直就是鬼话,谁信谁倒霉,如若再相遇,魏朝浥决定要让柳慆濛在他耳边说这句话一万遍,然后才会勉强相信。可感情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魏朝浥愿挨,但是愿打的人已经先离开了,愿挨的人除了沉浸想像,别无他法。
“你抛下我,两次!你自诩了解我,懂我,那你说无人陪伴、被人背叛地活着和在你身边死去,我会选择哪个?”,方正吼道,他紧紧绷着身子,直直地盯着喻慆濛的侧脸,眼底戾气丛生。
水面的水花越来越大,终于在被浇灭的前一秒“砰”的一声炸开,溅出的炮铳残体砸得人浑身疼痛。
“你有相信过我一次吗?坦诚过一次吗?回应过一次吗?”,方正失望道,卸去歇斯底里,声音里呼吸里尽是压抑的颤抖。
“没有,这么多年了,你甚至连拒绝都没有给我。”
那年春雷乍动,他瘫坐窗边,泪水决堤,少年挚友在他人生之路终临光明之前弃他而去,心之所爱在他表明心意之后逃之夭夭。
那年狂风大作,他噩梦醒来,疾痛惨怛,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少了一半的心,更不知道于这万千世界之中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方正起身,脚下不稳,眼前发晕,他稳了身体,摆摆手示意没事,一言不发地朝客卧走去。
或许他们的灵魂本就得不到安息。
喻慆濛留在原地,就像当年他把魏朝浥留在原地一样。
只有微弱的灯光才不会喧宾夺主玻璃罩内的美物,只有不详之人离开才不会伤害他最在乎的人,这实在是个感情悖论。
方正——朝浥——似乎不明白,所以责怪喻慆濛不坦诚。
——不对,朝浥到底有多久没回庄春茶楼,没回祁云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