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长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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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眼看着这两座相邻的墓碑，“季氏之子之墓”“陈氏之女之墓”。
两座墓碑看似毫无关系，只有我知道，这是一对夫妻的墓。
底下埋葬着我的哥哥和嫂子，一个享年44岁，一个享年43岁。
“嗒、嗒、嗒——”我转身看去，“闻大哥，你又来看我哥和嫂子了。”
来者是一位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人，他面色慈祥，笑道，“唉，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了，于是过来看看。”
我没有点破他的谎言。
时间回到三十四年前。
那时，我哥二十岁，我才四岁。
哥哥有一位关系很要好的朋友，姓闻，两人总是形影不离。
大哥哥会学着我哥的样子，俯身摸着我的头，笑眯眯地叫我“囡囡”，然后往我手里塞一颗糖。
在这个时候，我父母还是喜欢着大哥哥的，每次大哥哥来我家，他们都会热情的欢迎。
过了两年，哥哥二十二岁，爸妈开始张罗着给哥哥相亲，我哥很无奈地说，他还年轻，不着急。
又过了一年，爸妈再一次催促，我哥说，想先立业再成家。
之后爸妈一提起这件事，我哥就找各种理由推脱，直到我哥二十六岁，实在没法儿再糊弄下去，爸妈也不听我哥说辞，强行压着我和和邻居家陈姐姐见面。
陈姐姐我是见过的，很漂亮，笑起来怯生生的。
哥哥见到陈姐姐，还没来得及说话，陈姐姐率先开口，她有喜欢的人了，她是被迫过来相亲的。
哥哥一愣，说，他也有喜欢的人，也是被迫来的。
两人相视一笑。
回到家，哥哥说，陈姑娘很好，但他并不喜欢。
接下来，爸妈又为我哥安排了几场相亲，我哥都以有喜欢的人为由拒绝了那些姑娘。
这个年代，二十六、七还没结婚是会受非议的。
又一次相亲，我哥跟爸妈大吵了一架，“我不喜欢那些姑娘，别再做这些不必要的安排了。”
母亲苦口婆心地劝道:“你都没跟人家姑娘相处过，怎么就不喜欢了呢？”
哥哥咬牙，纠结了好久才开口:“妈，我不喜欢女人，我喜欢的是男人。”
父亲一听，怒吼道:“跪下！”顺手抄起一旁的棍子，结结实实打在我哥身上，我哥闷声挨下。
“逆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们家怎么会生出你这种混账东西！”
我哥低着头一声不吭。
父亲看出端倪:“你是不是喜欢上哪个男的了。”不然怎么突然说喜欢男人。
我哥还是没有说话。
“是不是闻家那小子。”只有他与自家儿子关系最为亲密。
我哥急忙否认，父亲一眼看出我哥的慌乱，大骂:“好哇，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乱搞，那姓闻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着，又是几棍子抽去。
“爸！爸！别打了，别打我哥！”我尖叫着想跑过去，被站在旁边抹眼泪的母亲一把拽住。
我哥被禁足了，父亲说，什么时候知道错什么时候才放他出来。
爸妈把错都归咎到大哥哥身上，认为是他带坏了我哥，两人气势汹汹地来到闻家，对着大哥哥一顿痛骂，闻氏夫妇的脸色由一开始的迷茫到难看。
没过两天，闻家移居到美国。爸妈得知这“祸患”一走，觉得自家儿子就能恢复正常，于是我哥提前解了禁足。
大哥哥走后，哥哥整日郁郁寡欢。
哥哥抱着我，问，“囡囡是不是也觉得哥哥不正常。”
我抬手擦掉我哥的眼泪，“没有。”
爸妈都说我哥这是“病了”“不正常”，我不懂，大哥哥人很好，我哥人也好，为什么两个人不能在一起。
爸妈又为我哥张罗起来，不过这次不是相亲，而是结婚。
母亲丝毫不在意我哥的态度，自顾自的和父亲讨论，“瞧了一圈，还是陈家姑娘好，性格好，长得也漂亮，又是邻居，知根知底。”
父亲也很满意。
哥哥忍无可忍，“爸，妈，我不可能和女人结婚的，我喜欢男人！”
“啪——”父亲一巴掌甩在我哥脸上，“你是不是还想着那臭小子！”
我哥红着眼，一脸倔强，“就算不是闻梁，那也会有张梁、李梁，反正我是不会结婚的！”
母亲拉着我哥的手，“男人怎么能跟男人在一起，荣儿，同性恋可是病！你别在这事上犯糊涂。”
我哥眼里含着泪，“我不能去祸害人家姑娘啊。”
随着婚期的逼近，我哥在多次反抗无效后，终是向现实妥协了。
婚礼当天，陈母在陈姐姐耳边低声嘱咐:“季家那小子相貌堂堂，又与你门当户对，你嫁进去，绝不会吃亏的，你呀，就别想那穷小子了，他配不上你。”
我哥面无表情的听着母亲絮絮叨叨，“你喜欢男人那事，陈家不知道，你可别说漏嘴。”见我哥不说话，叹了口气，“我也都是为你好。”
陈姐姐泪光盈盈。
哥哥神色冷淡。
两人结婚后，一直相敬如宾，除了必要的交流也不怎么说话，看着不像夫妻，倒像是住在一起的租客。结婚多年也没要孩子，平时没少因孩子的事儿跟父母吵架，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1990年5月17日，电视里播报着，“世界卫生组织将同性恋从精神病册中除名”。
我哥听到后猛然起身，下意识向门外冲去。
我看着哥哥，疑惑地问:“怎么了，哥？”
我哥身子一顿，仿佛才想起来，又坐回椅子上，神情恍惚，“没什么。”
又过了两年，我下学回家，远远就看见大哥哥站在我家门口敲门，他表情复杂，似是紧张，又似是喜悦。
是陈姐姐开的门:“你好，请问你是？”
大哥哥低声道:“你好，我找季荣。”
哥哥和陈姐姐两人在结婚后就向对方坦白自己的情况，陈姐姐知道我哥喜欢男的，但那人姓甚名谁，是何长相，并不知晓。
陈姐姐抱歉一笑:“不好意思，季荣还没回来，你要是有什么急事，可以先告诉我，我是季荣的妻子。”
大哥哥的脸色瞬间变得僵硬，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没事，没事。”狼狈地转身离开。
我连忙追上去，高声喊道:“大哥哥。”
大哥哥脚步一停，扭过头盯着我的脸看了几秒，“哦，是囡囡啊。”像从前一样，俯身摸摸我的头，“长成大姑娘了。”
我问:“大哥哥，你来找我哥是有什么事吗？”
大哥哥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没事，我只是想告诉他，我爸妈同意我们在一起了。”
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
“好了，囡囡，我该走了。”
我拽住他的衣摆:“你不再等等吗，我哥很快就回来了，他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大哥哥转过身，沉默片刻，丢下一句“别告诉你哥我来过”，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看着大哥哥的背影，突然很难过，很难过。
2004年，非典爆发，我哥和陈姐姐不幸感染，没过多久，双双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封遗书，大意是，两人活着的时候被绑着做了一辈子貌合神离的夫妻，不愿死后继续纠缠。
于是，在父母安排墓碑时，我誓死力争将“季陈氏之墓”改为“陈氏之女之墓”，其他的我也无力改变了。
大哥哥不知从哪里得知我哥和陈姐姐去世的消息，跪在墓前，明明四十多岁的人了，却哭的像个孩子。
大哥哥终身未娶妻，膝下无一儿女，他留在这里，日日夜夜守着哥哥的墓
哥哥和陈姐姐的墓碑永远是墓园里最干净的，我也是后来无意得知，原来是大哥哥几乎每天都会过来打扫。
又是一年清明节，我看着哥哥和陈姐姐的墓，碑前早早地放上了两束娇艳欲滴的百合花。
那是我哥生前最喜欢的花。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长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