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栖梁》夭羚

1、神祭

　　建元十九年冬，浩浩疆界银妆万里。

　　虽是初冬，中原北部归属扶佘族的疆域已然冰冻三尺，雨雪沿着万韧冰涯而下，覆盖在一个人工开凿的巨大冰面祭坛上，祭坛上此时黑压压地站了一群人。

　　这天傍晚，扶佘族向落日半神的月祭照常开始，所求也是万年不变，真不知道他们的半神耳朵起了多少层茧。

　　可惜半神左耳进右耳出了，并没有如他们的愿好好规劝自己的坐骑——扶佘族人对上古神兽应龙的控制力并没有恢复之势。

　　扶佘百代族人圈冰山为垒，画地为营，在大晋与南闽、北越两个割据势力的剑拔弩张中尚能安居一隅，靠的就是世代相传的血脉共鸣之力，能驱使应龙为他们上天入海，保家卫国。

　　但一朝突发剧变，近二十年来应龙频频失控，伤人杀人之事屡有发生，已经和扶佘人演变得势同水火。

　　十二位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齐齐跪坐成圈，中间围着一个三人高的钢笼，一只伤痕累累，毛皮被血污沾黑的狮状巨兽被钉住了四爪，囚禁在笼中。

　　“吾神在上，钦点出神女神子吧，让众人匍匐，让四海服臣！”一个满头小辫，全身缠满彩色布条的老巫师在一旁神神叨叨的，踏着诡异的舞步向扶佘王解夫娄请示着仪式开始。

　　此时人群中一人指着冰涯惊叫出声：“冥女姬希诺？！她怎么能来参加祭礼！”

　　这句话有如平地惊雷，瞬间在人群中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倒抽气的声音清晰可辨。

　　只见冰涯半涯的一个倾斜冰台处，斜靠着一个女孩，谁也不知道她怎么跑上去的。

　　女孩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双花瓣线型的眼摄人心魂，高挺的鼻梁下是天生正红的唇，但还带点娃娃脸的两颊又压下了燥人的明艳，增添了几分骗人的纯真。

　　她一头玫红色的及腰卷发在雪风中摇曳，隐隐约约地遮掩着那卓越的骨相。

　　可惜白皙的手腕脚腕上非常突兀地出现着一圈手铐勒出的红印，硬生生地破坏了这幅北域美画。

　　“眼这么尖呢，真烦，还给不给人好好睡觉了？”姬希诺几不可查地蹙了蹙黛眉，心里抱怨到。

　　看清了那一头标志性的玫红发，人们纷纷祭出厌弃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一个行走的霉字，左护法西尤连滚带爬地跪倒在解夫娄面前，议正言词道：

　　“冥王和落日半神乃是宿敌，今日祭祀礼上冥女突然出现，乃是对半神的大不敬，怕是不会再钦点神子，族内将因她而再次与神力擦肩而过！请王下令处死此等祸害，向半神赎罪！”

　　十五年前，上代神女姬茗在与解夫娄成婚后诞下一女，女婴落地之日众应龙仰天齐鸣，万兽问天怒吼之音在冰川上三日不绝。

　　本以为是半神降临之召，奈何自那天后应龙彻底失控，上百只应龙冲破囚牢，撕咬看守的士兵。

　　最终解夫娄发动扶佘大军将其镇压，堪称近百年来最激烈的一场人兽大战。

　　第十代巫师萨亲自下坛求神问，为此襁褓婴儿下了个一生之论——冥王之女转世，天生与应龙相克，永世不能得到半神的祝福。

　　一个尚没有意识的女婴瞬时变成人人谈之色变的蛇蝎，神女去世后，解夫娄直接命人将其关入冰堡，永世不得见光。

　　与众人激烈的反应不同，“罪魁祸首”本人反而泰然自若，仔细一看，嘴角竟还带着点微微上扬的弧度。

　　“求神力？”姬希诺冷笑了一声，仿佛听了什么无趣的笑话。

　　要是萧浔那个假正经听到，怕是又要跟她叨叨什么“戒骄戒躁”了。

　　她扶着冰涯起身，伸了伸懒腰后，轻盈一跃，落在了祭坛上。

　　“站住！此等秽物怎能沾染祭坛！”十二个童子中的一个少女拦在了希诺面前，北域女子壮硕的身形和希诺偏瘦的江南身姿形成鲜明对比。

　　西娜塔看着希诺纤细的骨架，心里升起一阵嫉妒。但此时正是在王面前混脸熟，在全民面前立威的大好时机。

　　“牵头杀掉此冥女，就是我当选神女之后，让族人记住的第一件事！”西娜塔心中暗暗道。

　　“来人，关押冥女，等祭祀结束施行八十一道鞭刑，以平息半神之怒。”解夫娄沉厚的声音盖压住了众人的惶惶不安。他深沉的大眼注视着希诺，仿佛在看一只野兽，没有丝毫亲情流出。

　　八十一道鞭刑，是用来惩罚十恶不赦之人的极烈之刑，受刑之人全身皮开肉绽，形容可怖的伤痕将成为一生的印记。

　　美曰其名赎罪，年未满十五的希诺已经不知道咬牙忍过多少八十一了，也幸得一身的伤痕能随着应龙蜕皮一并清洗掉。

　　“慢着。”姬希诺直接无视掉眼前的苍蝇，转向解夫娄方向，右手覆上左肩，行了一个公主礼：“听说你们的月祭会召集所有十五六岁的族童，在这日选出能控制应龙之人，那不知我能否参加？”

　　“我今日刚好实岁十五，父王。”

　　希诺平静地回视解夫娄，脸上的神情超乎这个年龄的深沉。

　　眼前的少女和故人那张婉约而悠扬的脸重合，这个屠尽北域四十八部的扶佘男人一瞬间恍惚了。

　　“开什么玩笑！你这种血脉不明的秽物只会惹怒半神。爹，你快劝劝王！”西娜塔见王脸色动容，连忙插嘴怒吼。

　　“闭嘴！王还未发话，哪轮得到你插嘴！”西尤汗颜，恨不得封住她的口，他自然知道自己女儿在打什么算盘，但神女一直都是王的伤疤，当众暗示姬希诺不是王的血脉，十条命也不够她口嗨的。

　　“父王，我私自离堡之事，回去后甘愿受罚。但今日神灵在上，若知道待选的适龄族人少了一个，震怒而下天罚，那又当如何？”希诺顺着他们的思路，字正腔圆道。

　　“放屁！你此等……”西娜塔尖锐的声音响起。

　　希诺打断到：“我此等秽物要是能压住即将诞生的神女光辉，引得半神震怒而走，那这位神女又如何能保一方太平？”

　　西娜塔自诩“即将诞生的神女”，登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总不能腆着脸说“保不得”。

　　但比西娜塔脸更黑的是解夫娄的，二十年前一个中原年轻人的身影已经被世人淡忘掉，但却永远留在了解夫娄脑海中。

　　二十年前三族大战上，应龙王脱离扶佘王控制，奔向晋朝将军的事举国轰动，解夫娄颜面扫地。再至于后来神女与对方将军暗度陈仓，扶佘王后院失火，街头巷尾的百姓聊得是不亦乐乎。

　　此事彻彻底底成为他心中的一根刺。

　　而此时姬希诺一句“如何保一方太平”说者有心，简直堪称挤兑，年老一些的族人偷偷地为冥女拧了一把汗。

　　“很好，很好。本王准你一试。但要是落日半神震怒，牵连族人，你要当众受八十一鞭刑平息半神怒火，自觉跳下深渊以祭神灵！”解夫娄眼前的少女身影已经转化为那个中原小白脸，硬生生扼杀掉了刚刚泛起的半点柔情。

　　希诺铿锵道：“好！”话音未落，人立已在祭坛之上。

　　巫师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正准备张嘴忽悠，天上倏地乌云密布，黑压压的如同大军压境，落雪纷纷悬停在半空，方圆百里定格在一瞬。

　　“天怒！天怒！冥女走上祭坛，引发了天怒！”西娜塔大喊着，引得众人惊慌失措。

　　一条闪电从天而降，劈开凝固的雪气精准地着落于应龙身上。三圈铁链和巨笼瞬间分崩离析，祭坛苍夷满目。十二个孩童纷纷被炸开，只有祭坛中央的姬希诺不受半分牵连。

　　众人被这“天怒”惊得上蹿下跳窜，希诺一伸手逮住了抱头鼠窜的老巫师，扯住那身鸡零狗碎把她拽了回来。

　　“淡定点老不死的，这次你得帮我。”希诺凭借着身高优势，从上到下俯视着萨，口气非常不友好地警告道：“你给我好好说话——应兄说他挺想尝尝老骨头什么滋味的。”

　　萨从头到脚一个激灵，瞪着斗鸡眼跳脚道：“为老不尊！为老不尊！吾好歹养你长大，你……”

　　希诺：“我不会玩太过的，放心。今日应兄蜕皮，你也不希望他今日之后被当做什么秽物处死吧。”

　　该死的是他们。

　　萨垂下了目，一瞬间收起了那副坑蒙拐骗的模样，泰山不崩于前的脸色仿佛是一个真的什么神使。

　　希诺见她会意，纵身跳到千疮百孔的祭台上，一把抱住浑身焦黑的应龙。

　　“来啊！你不是神力吗？让我看看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希诺加了内力的声音直达云端。

　　“狂死她算了！跟她娘一个德行。”萨无语汗颜。

　　第二道闪电应声而下，狂乱的电苗倏地收成一束，如一条蛟龙般缠上了一人一兽的身影。

　　“神光！是半神显灵了！神女之子姬希诺引发了神光！”萨“噗通”一声跪向祭坛，颤抖着磕下了头。

　　扶佘族世代信教，巫师几乎越过了狼王成为他们的信仰。见萨一跪，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跟着朝希诺跪了下来。

　　“你们在干什么！”西娜塔尖叫着，脸逐渐扭曲。

　　“轰！”第三道，第四道……第十道。十道电雷落下，黑夜在一瞬间化身白昼。待四周彻底平静后，人们抬头一看，祭坛已经变成了深坑，一人一兽消失在了原地。

　　众人齐刷刷地望向萨，希望她能给一个“神的解释”。

　　萨倏地原地抽搐，神神叨叨了半个时辰，而后缓缓开口道：“受半神指示，落日半神已与冥王和解，指定冥女为新一代神女，十道天雷乃继任仪式！”

　　神他娘的和解，老妖婆的编谎也不走点心。

　　但巫师的信誉摆在那里，除了西尤父女，倒是无一人有异议。这一会儿冥女一会儿神女的，扶佘人是热闹了，只不过一个一出生便失去娘亲的姑娘，白白受了十五年非人的虐待。

　　一个时辰过后，四周死寂，姬希诺缓缓转醒。

　　一张大翼覆在眼前，翼背撑住了两寸厚的积雪。刚刚焦黑的毛翼现在居然焕发出能赛积雪的白。

　　很奇怪，希诺手腕上的伤竟也消失不见了。

　　“你还好吗？我的亲人。”希诺低语道。

　　应龙撑起了如柱的四肢，雪白的毛皮覆盖住了那些流畅的兽肌，他双翼往外一张，将希诺卷上了背部。

　　随及仰头嘶吼一声，四壁的雪块纷纷崩塌而下，但抵不过应龙飞起的速度。

　　“应龙，冰雪之王者，吾族之神兽，庞大的身躯是领者的宣言，雪白的羽毛是贵族的加冕……”希诺耳边响起萨的祭词，不自觉跟着喃喃起来。

　　那些不被族人认可的祭词。

　　希诺心中暗道：“你回去吧，别再被抓到了。总有一天我会还你们自由的天地，不再被人类奴役！”

　　“我承诺，我的神兽。”

　　白虹仿佛听到了，他向后退一步，向希诺低下了雪之领主的头颅。

　　“共生死，吾主。”

　　白虹冰蓝色的眼瞳覆盖了一层雾水，同时希诺的深黑眼瞳慢慢阔成了深红色的满圆。

　　这才是真正人兽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