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绿》山下渡船

3、生命

　　鄢青一去前台登记了住址。
　　江汲有辆大奔，买来五六年，自己一次没开过。
　　鄢青一今天上车前还拿抹布擦了好久，她严重鼻炎患者，江汲的车对她来说无异于奥斯威辛集中营。

　　二十六中门口，鄢青一踩下刹车。
　　距离放学还有一段时间，校门口乌泱泱等满了豪车，三两交警不得不出来维护治安，毕竟稍微磕磕碰碰就是一笔不小的财产纠纷。
　　鄢青一还算是挑了个不错的位置，正对校门，只不过一条马路的距离加上乌泱泱美丽的妈妈们，她不太确定吴虞可以看见自己。

　　池厉骑着摩托来接弟弟。
　　虽然他现在当老板了，每周的预约名额有限，但也允许超能力插队。
　　今天下午送走江汲没多久就来了个钞能力的，不大不小的一个图案，在大腿根部外侧。
　　客人做心理准备就花了很久，池厉就拿着纸笔，也不看她，自己在那画图。

　　他六月里有一场展得去，主办方说他们工作室至少得出十六幅作品，满背大小的五幅以上。
　　他和楼下瞎子说了，他带十幅，剩下六幅给大家自己发挥，丢人也算是丢他的。
　　十幅作品，都从存稿里攒也不现实，更何况满背他至少得出三幅。

　　他停了画笔的手，莫名想到昨天遇见的
　　——鄢青一。

　　病例本上是这么写的。
　　很小众的名字，整个人高挑冷漠，五官有多惊艳算不算，但气质逼人。
　　是那种从她眼里，骨子里明显透露出没多少社交欲望的倦怠，还是迫切想要靠上去接近的气质。
　　很吸引人的一挂，他不想否认。

　　笔下的线条逐渐成型时，池厉却收笔了。
　　他说：“你要是实在介意，楼下有女纹身师，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
　　女客人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最终是愿意让他纹了。

　　就这么一磨叽，一幅成人单手大小的图案都没纹完。
　　池厉和她说下次预约时间，挑她有空的时间联系上色，他赶着去接孩子。
　　但就迟这么一会儿，池厉到校门的时候，门口的马路已经不能通行了。

　　他摘下头盔，双脚撑着地往校门口看。
　　密密麻麻都是初中生钻出来，看不到池行航。
　　就这样看了大约五六分钟，旁边突然伸出只细白修长的手臂，只到他腰腹前方。
　　他愣了一下侧回身子，才发现一旁停着辆大奔，自己挡着它开门的位置。

　　驾驶座的女人收回胳膊，搭在车窗上，另一只手把墨镜摘到脸颊位置。
　　“不好意思，你挡到我家小孩找我了。”
　　四目相对，早春的阳光撒在二人之间。
　　池厉轻微地动了动眉头，抱着头盔的手臂下意识收紧。

　　大约是看清了来人，鄢青一露出一抹笑。
　　“啊，救命恩人？”
　　语调轻佻，看得出来没太把他这个救命恩人当一回事，反倒打量起了他的着装，以及摩托。
　　似乎对她的吸引力远超这个人。

　　“池厉。”
　　“你好，鄢青一。”
　　简单却正式的自我介绍。
　　二人的感觉却不如北雁南飞，至少雁去留痕。

　　陌生人间的问候结束，正当池厉准备戴上头盔为鄢青一腾个空，一股猛劲碰上了他的摩托车，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嘹亮的，划破密集汽车喇叭声的大喊。
　　“哥！你怎么才来？”
　　池厉差点没保持住平衡，幸好一双腿够长，撑住了。
　　“啊？我打扰你谈恋爱了吗？姐姐好！”

　　池行航方才一把飞跃上了摩托车后座，此时正巧和大G内的鄢青一对上，后者露出一个和善的笑。
　　“灵活的小胖子。”鄢青一点评。

　　被点名的小胖子抱着哥哥的腰，脸上大大的灿烂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尤其是鄢青一说完后心情还不错，长腿一伸跨去了副驾驶，随手拿过毛茸茸的水桶帽戴在脑袋上，又是墨镜又是帽子的，跟个大明星出街一般。
　　这人昨天后脑勺才缝了几针吧？

　　池厉看着鄢青一款款下车，拢着风衣外套踩着高跟鞋往人群里走。
　　明明人潮拥挤，鄢青一也未身着亮色，却那样显眼。
　　他拍了拍池行航的腰，腰之粗，一手扶过去全是肉。
　　“坐好，人很多。”
　　“哥…，你不会真和那个姐姐在谈恋爱吧？她叫我小胖子。”
　　“早说要你减肥了。”

　　池厉带上头盔说话有些闷，左右四顾来往车辆，视线仍是不自觉多看了一眼那抹深色。
　　鄢青一穿的依旧很少，高领长裙长风衣里面连袜裤都没穿，活像个来走红毯的女明星，招来一群人注意。
　　她往那一站，那儿就能成为视线中心。
　　只不过本人倒是没多大在意，眯着眼睛四处找娃。

　　对于吴虞的了解，她目前只知道是个男孩儿，大概这么高？抑或是这么高？
　　鄢青一想了一会，在脑子里比划了一下到腰还是到胸。

　　就在盲目寻找时，一声腼腆的声音传来。
　　“小姨。”
　　“？”鄢青一回望。
　　到下巴，现在小孩儿长得还挺快，她还穿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呢。
　　“吴虞？”
　　“嗯。”

　　面前是个穿校服的小男孩，有着鄢家人标志性的高鼻梁和白皮肤。
　　“你像妈妈多点。”她评价，然后转身往回走，正好撞上等在原地动不了的池家兄弟，这回鄢青一没打招呼，视线很快就挪开了：“你怎么认出我的？你妈和你说过我吗？”
　　“她说冬天穿的最少的就是你小姨。”
　　鄢青一脚下一顿，开门的动作变成了扶门，肩膀耸动着笑得天花乱坠。
　　“总结的可精辟。”

　　“你不冷吗？”上车后，小吴虞看看鄢青一裸露在外的脚踝，问。
　　眼睛注意车况的的鄢青一眨眨眼，趁红灯还没结束歪头看了眼副驾：“嗯…，还可以。”
　　“我妈说这样老了容易得风湿。”
　　“你妈说得对。”鄢青一轻快应下，“我这就带你去见你妈。”

　　目的地是第六肿瘤医院。
　　鄢绛矣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周身插满了仪器。
　　像是个赛博人。

　　吴虞还不太好意思牵鄢青一的手，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去病床前。
　　谁料鄢绛矣强撑着睁开眼皮，任由儿子抓住她的手，视线飘去鄢青一脚上。
　　“你怎么来的？”
　　“开车。”鄢青一心下一动，有预感姐姐的下一句话是什么，却还只是双手自然垂着，一幅率然模样。
　　“你穿高跟鞋开车？昨天的车祸不长记性吗？”
　　“你怎么知道我出车祸了？哦，好大一台电视。”鄢青一自问自答。
　　“车祸也不是我穿高跟鞋开车导致的。”
　　“……”

　　“青一，生命像盘沙，你不经意间它就悄悄溜走了，再努力想抓住只会流失的更快。”
　　“你现在是在努力抓住它吗？”
　　“我抓不住它。”鄢绛矣动作犹如锈迹斑斑的巨大机器，强行运作。
　　她把手搭上吴虞的脑袋，看着十二三岁想哭又过了放肆哭的年纪的孩子，以及对生命以及死亡不抱半分畏惧的妹妹，艰难呼出一口气。

　　“以后就跟着小姨一起，小姨是高材生，遇到不会的题目就问她，她也钱多，想买什么就尽管和她说，知不知道？”
　　胰腺癌晚期，鄢绛矣瘦得几乎脱相，抓着人手的手都有几分硌人。
　　她的动作很慢，鄢青一莫名感觉到了永恒。

　　“爸爸那边…，爸爸那边如果你想他就给他打电话，只是不要太频繁，不要打扰到无关紧要的人，好吗？”
　　“妈妈把你托付给小姨，也是把小姨托付给你，你要督促她好好过日子，嗯？知不知道，像这种天气她再穿这么少出门你就赖地上哭，除非她换厚衣服不然不起来。”
　　吴虞终于有了点笑意，贪恋地贴着妈妈的手。

　　鄢绛矣此刻十分矛盾，明明是饱受病痛折磨，明明挂着止痛药说话还明显在强忍的模样，浑身上下却散发着隽永的气息，慈爱温和，神圣高洁。
　　“妈妈给你起名吴虞，就是想要你一生无虞，健健康康就好，健康比什么都好。”
　　走之前，鄢绛矣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病得很重了，一天清醒的时间很少，说几句话后就难以支撑会陷入睡眠。
　　鄢青一倒觉得还不错，至少能睡着。

　　“你谈恋爱了没有？”走廊上，鄢青一突然问。
　　吴虞被她吓了一跳，摇摇头说没有。
　　“可以谈了，有问题也可以找小姨，小姨这方面也是专家。”
　　“……”才十二周岁的吴虞小同学愣在原地。

　　“我妈说追你的人很多。”
　　“嗯，你妈怎么什么都和你说？”鄢青一这个人，平时讲话就一种声调，你很少能在她的语气里听到大起大伏，跟江汲截然相反，但殊途同归的是你会惊奇发现她这些平稳不太上心的声调里其实传达了所有她想表达的情绪。
　　比如现在，大方承认，没有一丝炫耀或羞涩。

　　“她经常给我看你社交软件上的照片，你经常换男朋友。”
　　“哈？我回去把朋友圈改成三天可见。”
　　“反正以后我都跟着你，没用了。”
　　“嗯，好好跟着我就行。”

　　吴虞抱着书包，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
　　他的小姨似乎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性情很随和，即使被调笑也不会黑脸。
　　不经意的谈话间就会许下一些很深刻的承诺，让人没有负罪感心安理得就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