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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霞染青阳 ...
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总是显得这么好奇而无奈。
人,再精彩的一生,在时代恒河中亦只是瞬间的浪花。尽管如此短暂,尽管如此渺小,却每一朵都承载着自己的梦想,或欢笑、或悲泣、或顺从、或抗拒地随宿命的潮流汇入苍茫……
可惜一朵浪花不见得能理解另一朵浪花奔跑的方向。
所以在一些人拼命地不顾一切地为某个目标努力的时候,周围总是会有另一些人情不自禁地问他们:你……到底要什么?
要什么呢?
该给个怎么样的答案?
宋国。
靠了寺人的扶持才勉强坐起的宋公申,从被子里伸出瘦得如同枯枝般的手捂住心口,抬起嵌在乌青眼窝中的浑浊双目望着儿子苏显:“我没听明白你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吧。”
苏显做个深呼吸,尽量平静:“飞报传来,徐人主力已遭覆灭,一场征伐,总算完毕。孩儿计划尽快赶往镐京,向司寇吕侯报禀吕侯公主疑为丹姜所害之讯,并且等待天子归都,求他主持公道!请父亲准许……”
宋公申低下头,隔了好久道:“我快死了,显儿。”
苏显双膝一软,跪倒在父亲榻边。
“但我相信在你回来之前,我还能活着。”宋公申突然哈哈一乐,“你若想去,就去。”
苏显应声堕泪:“……父亲,您是在怪孩儿。只要您一个字,孩儿哪也不去。”
宋公申摇头:“我不会阻止你。由于我的执念,已经耽误了你;征徐到了眼下的阶段,你来不及参与其中,建立战功了。这全是我一心希望你在我走之前立室,害得你无法脱身的缘故。”
“孩儿早已行了冠礼,却未能真正担起责任,及时履行婚约,实是孩儿的不对……”苏显哽咽不已。
“你到底想要什么?”宋公申猛地按紧儿子的肩膀,“孩子,你到底想要什么?!”
苏显盯着父亲:“……”
宋公申有点激动,嘴唇略略哆嗦:“我不愿听你说那些软绵绵的道歉的话。那不像你。”
他颤抖着,拿过苏显脑后绦子上系着的水晶珠:“你一定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你从小到大,优秀绝伦;只有没眼睛的人,才看不到你的光辉……我如此夸赞你,不是出自私心。作为父亲,连我都惊讶我会拥有你来当我的后嗣。可显儿,你从邹城回来后,憔悴到了何等模样啊……”
“……哼。”苏显幽怨地说,“全是孩儿自找的。”
宋公申轻轻叹息:“显儿,你向来对万事都持游戏之心,终于到最后还是让我看到你肯这般认真地为一件事付出……”
“世上最难料的,是人与人的因缘。”苏显长舒一口气,“孩儿和晋世子、吕侯公主数度生死,情谊厚重,可谓至交。平民野人,尚可为朋友倾家弃生,孩儿……”
宋公申咳嗽着打断他:“我都了解。你也许对我安排给你的一切都能坦然接受,因为你原本对它们就无所需要。惟有今日的请求,我若拒绝,你必定会在将来遗憾。……我不想做个教你失望的父亲。”
苏显将脸埋在宋公申的掌心,感受着父亲的温度:“说起来,孩儿根本没有立场替吕侯公主申辩告求。此一去,恐怕得背负上更多污名了。您不担忧这影响宋国国誉么?”
“不。”宋公申坚定无比,“……从前有段时间,我一直焦虑不安,翻来覆去地想,若是你无论如何都要与晋世子争到底,我该怎么办?你却不曾在我面前提起半分。你还顺从我的意志,尽速迎娶来了齐公主。你是个顾大局的孩子,所以,我相信你可以妥善处理自己的舍与得,不致辱没我子氏宗庙……”
“是呀。”苏显粲然一笑,唇角如生莲花,“您不教孩儿失望,孩儿也断乎不教您失望。”
宋公申慰贴地凝视他:“那便朝你想要的东西奔去吧……只是你得快去快回……”
“好。”苏显后退几步,重新跪下叩首,“……孩儿辞去了。请等孩儿带天子赐予的新正胙肉来为您祛病添寿。”
“你要走?”苏显一出宋公寝殿,珠姜自门旁现身,拦住他去路,“去哪儿?”
苏显瞥她一眼:“既然知道我要走,其它的内容你大概也都听到了吧?何须多问……”
“你到底想要什么?”珠姜含泪道。
又是这个问题。
苏显倚着栏杆,四望宫城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你说呢?”
珠姜伸开双手,洁白的手中,横着一道暗红的伤痕:“你会为难我姐姐,也会为难你自己。我……不晓得我能为你的愿望作何贡献……”
苏显避开目光:“与你无关,你好好待在宫里就是了。”
珠姜眸子内晶莹闪烁,几点热热的水珠儿烙到伤痕上:“我发过誓,要跟随你。可惜,在邹城我违逆了一次,这处疤迹是对我的惩罚。我不会阻挡你了。我只会帮助你。……除了死去的仓衡鹿,惟有我见过吕侯公主,我和你一起去,该是有所裨益的……”
苏显闻言,转回头仔细端详着这张慢慢熟悉的面庞。
“做人,不用做得太委屈。”他说,“我不喜欢强迫别人,也不喜欢别人自己强迫自己。……即使你见过她,但无凭无据,谁又相信呢?或许我的头上,要被另加一条逼迫妻子敌对亲姐的罪名。你别搅进这事了,多加照顾父亲,侍奉母亲,才是你的本分。”
“你呢?”珠姜忍不住抽噎了几下,“你依然为了吕侯公主,不惜所有……”
苏显面无表情:“不好意思,我爱着她,一时改变不了了。这口因她而憋在胸中的闷气,不出不行!”
他刚说完,心脏仿佛要向他的愤懑表示附和似地,脱离规律地狂跳一小阵。他面色微变,下意识地摸着胸膛。
珠姜觉出不对,赶紧搀扶住他:“夫君!”
她呆了呆:“这不是第一次了……”
“勿要惊慌。”苏显挣脱她,“我让医师瞧过,……是与父亲同样的心疾。”
珠姜大惊。
“保养得宜,不会有问题。”苏显轻飘飘地像在讲述另一个人的病,“我的祖父亦有心疾,照旧活到六十寿终;父亲也能很快痊愈的。”
珠姜张开嘴,悲伤地喘息。
苏显捏起她的下巴:“我又令你害怕了,发誓要跟随我的人?确实,我本人也没料到,身为世子,我继承到的不止是爵位呢……以前我还总庆幸自己的健康……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把以前你脑中想象的完美苏显丢掉吧,看看我,真实的我,选择你今后的路。啊,我就不提醒你,记得保住我的这项小秘密。”
他放了她,径自行去。
“我不管!”珠姜一咬牙,“我选择的是你!永远不变的!”
“甚好。”苏显头也不回,渐行渐远,“我不拒绝……”
鲁国。
人的命运是可以用双手来牢牢把握的。
扎扎实实地走完了大半生的齐国君夫人辛姬,素来这样坚信。
她是个非凡的女人。其过人之处就在于,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看清楚自己是谁,而她能。
她几乎从小就清楚自己的位置,清楚自己的价值,清楚自己的目的,清楚自己的能力;所以她总有办法将天赐的智慧与机敏,用到最佳去处,用到最佳程度。如果她是个男儿,那么她的深远眼光,加上明透心灵,足以使她成为一代贤君,彪炳史册。
不过,作为女子,她一样始终成功,光辉灿烂。因为她想要的,全都围绕在她四周:丈夫的偏宠、儿子的服从、臣子的尊敬、诸国的交口称羡,分毫不缺。
一点一点地,执掌齐国内政实权的她习惯了这种总是达成愿望的生活。
她认为世上的万物,皆可运行在她预计的轨道上;就算一开始游离在外,也得通过努力,扭转回来,按到它“应该”待的地方。是故,她不断地安排、安排、安排,孜孜不倦,勤勉经营,终于把一切料理得顺心顺意,看上去能够坐享收获的快乐了……
……
可是人算终究不比天算。
她万万也没想到,她的长女丹姜,在邹城雩祭后,给她送来了那样的一封书信。
齐宫的宫人们从没见平素优雅稳重的辛夫人那般不顾仪态地勃然震怒过。
暴跳如雷之后,辛夫人吩咐立即打点车驾,一路狂风似地卷到鲁国。
但是到了曲阜,踏入宫门,当着侍从们的面见到女儿丹姜时,辛夫人又和颜悦色起来。她亲切地挽着丹姜,嘘寒问暖,暗地里使劲拽着女儿,快步走进内室,关上室门。
左手刚刚离开门闩,辛夫人的右手就无比迅疾地打在丹姜臂上,印下火辣辣的五指痕迹。——她虽然生气,却还没丧失理智,刻意避开了容易被人发现痕迹的脸颊。
丹姜不吭声。
“你有本事呵……”辛夫人压低声音,压不低五内燃烧的火焰,“你好有本事!你久不致讯,我以为你在鲁国主持祭祀,忙于王事,颇有作为。哈,你这孽障,果然有番大作为!”
丹姜坐下,注视着窗棂外败落的梅花。
辛夫人强行扳正她的脸:“我将仓衡鹿这个宝贝都舍给了你!你明白不明白,他是上好谋臣之选!他能辅佐你,稳稳当当地坐在君夫人这个位置上!你竟然杀了他,为了你愚蠢的嫉妒,杀了他!”
丹姜看着母亲:“他知道得太多。”
“他本来就是我为你选的心腹!”辛夫人痛惜得差不多捶胸顿足,要迸出泪花了。
这种激愤,并非出于对衡鹿的哀悼追思,而更似守财奴不见了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肉疼心不疼。
“事已成就,他的尸身我交予他养父带走了。”丹姜无动于衷,“他一再背叛我,留之无用。”
“哦!哦!”辛夫人拍着几案,“一个男人,出身公室,肯抛却尊严,甘心做你的媵臣!他是一辈子都不会背叛你的!相反,那说明他爱慕你,对你死心塌地!”
丹姜一愣。
辛夫人坐下,支住额角:“你逼他诱吕侯公主,本就荒谬,他中途反抗你,一定也是想为你挽回危局;你没理解他的苦心,最终逼得他助你铸就大错,还以一死绝了晋、宋二世子的追查线索。……唉呀,仓衡鹿……他若在世,此时哪里要我亲自奔波这一回……”
丹姜的睫毛闪了闪:“……都是往事了。”
“好了,好了。你说得对。”辛夫人狠狠挖苦,“但你的往事,要惹起大祸啦!陈国君夫妇看来是要为吕侯公主出头的,何况那国君夫人烈月与我们有隙在先,必然趁机报复;另一个宋世子苏显,平时就我行我素,任性惯了,这次敢杀大巫,闹雩祭,难道还不敢去天子那闹上一番?至于上光……我的弟弟、他的父亲不久前去世,他身将为新任晋侯!他宠那个公主,在诸侯间闻了名的,一旦战争结束,他即位执掌晋国,岂会教你鲁国安生?!只怕我齐国也不得太平了!!”
“我不知道他……刚遇父丧……”丹姜闭一闭眼。
辛夫人观察女儿的神色:“这种时候了,你尚在怜悯他?”
丹姜再度沉默。
辛夫人哼了一声:“你该遂愿了。他注定这一生都忘不了你,可能连做梦也想着手刃你血祭吕侯公主。”
丹姜木头一般,不言不动。
“你的聪明都藏哪啦?!”辛夫人又一次为女儿的态度火冒三丈,“你的计策呢?全使在虐杀吕侯公主上了?!你想出办法保护自己了么?!你行事前琢磨过后路吗?!”
“无人确认我杀了她。”丹姜无所谓地道。
辛夫人叉起腰,似乎烈焰灼干了她的精神,使她变得有气无力:“行,……有人能证明你没杀她?”
“随便了。”丹姜冷漠而麻木。
辛夫人打量着她:“……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用这么大的代价,想换得什么?”
“我要的,是让上光也尝尝我所处孤独境遇的滋味;我要的,是让吕侯公主永远触不到她不配触及的幸福。我做到了。”丹姜答,“其他平生我有的,皆非我所要。布置那些的人是您,该问您,到底想要什么。”
辛夫人原地兜了好几个圈子。
“罢。看起来你听够了我的话,也听厌了我的话,”她踱近女儿,撩起女儿的一缕青丝,“如你所愿,从今往后,我再不管你。”
丹姜不予可否,依旧坐在那里。光艳可鉴的乌黑长发垂到裙幅,华丽精致的裙幅则荡漾攒聚在她脚边,她就如同盛开的五月杜鹃,而她娇艳的容貌,即是那最教人迷醉的妩媚花蕊……
多么美的人……
望着这样的女儿,辛夫人的心不免软下来。毕竟这个孩子,曾是她的骄傲,曾是她寄托厚望的宝玉……
爱的怜惜既起,恨的热潮退去。
她攥紧拳头,脑中的计划愈发清晰:“含丹,你听好。你这一步,的确走错了!但你迈开了脚,收不回啦!索性……大踏步地走,得走得比别人更用力,更快!有的时候,只要能达到目的,路错不错不是关键!同时,你记下,这是我最后一次保护你。你备了快马轻车,同我赶路,也把全部细枝末节都给我说个痛快吧!”
蔡国。
汝水岸畔。
楚公孙熊渠带着貔貅,晋公子服人带着公孙良宵,引领一班侍从,沿着江堤散步。
“你兄长自麟谷大胜后,仍是目不交睫,不停忙碌于整顿营务、追击余贼,片刻不曾休息呢。”熊渠挑起话题,“这样身体很容易垮掉。”
服人蹙眉,伤感地道:“不错。”
熊渠瞄他一眼:“……总觉得你兄长过于积极,过于卖力了。他到底想要什么?”
“邹城归来后,就是这样。”服人答,“我并不清楚,也不便发问。”
熊渠挥袖,作不在乎状:“啊,我们做小孩子的,不必管那么多啦。”
明明是个早熟的小大人,却说这样的话,惹得公孙良宵首先憋不住大笑,连貔貅都不禁一哂。
“征战结束,你我别离在即。”熊渠威严地扫视良宵与貔貅,拉起服人,“晋世子昔日在丹阳城为你我结下的友谊,我是不会忘的。今日恰逢阴雨初霁,天气晴好,我们便换过彼此信物,正式交为朋友吧!”
他言罢,摘下腰带上垂挂的爱物玉剑,双手捧递在服人眼前。
别说服人,良宵并貔貅均吃了一惊。
隔了半晌,服人郑重其事地接过,放在良宵手里,要解自己的玉佩作为回礼。
熊渠不接:“晋公子,我送你的,是武器;你回我的,是礼器。两者不当,我无法接受。”
服人为难道:“你楚国与我晋国公室规矩不同,我未到佩剑的年龄呀……”
熊渠一指他身后侍从所携的横弓:“何必非剑?那个也可。”
良宵察觉到他的真正意图:“楚公孙见谅!横弓乃是阳纡大巫专为公子做的,不能随便送人。”
熊渠望着服人。
服人想了想,拿过横弓,递给熊渠。
“你肯?”熊渠还是不接。
“楚国弓箭,本是诸国最优。”服人说,“我发现,你注意这横弓很久了。我不送你,你也会命令工匠根据你的记忆努力仿制,不如送你,满足你的心愿。我们的结交,不只代表我二人,也代表晋楚友好,如果能以横弓鉴证我的诚意,我肯把它托付你。”
熊渠这才接过弓:“……你总令我羞愧。”
服人宽容地一笑。
正在这时,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来报:“公子快走!世子追敌回程途中,从车上摔下来啦!”
服人吓一大跳,赶忙要去。
“喂!”熊渠叫住他。
“嗯?”服人边跑边扭头。
“今天起,我们交成朋友,不是假的哟!”熊渠静静地揖手作别。一叶小舟从上流滑近江岸。
服人顿下脚步,看看他,看看小舟。又果断地背转身,举起玉剑:“知道!”
……
周人们乱哄哄地拥着晋公子登车奔赴本营。空旷的岸边,只剩下熊渠、貔貅一行。
“您亲身来周,已使周人见识我楚国凤凰的风采,往后不敢轻图于楚,算是大功得成。靠着晋公子的仁厚,您避得了一回暗害不见得避得了第二回,尤其眼下周人能够腾出空来关注您……该走了,我的小主人。其余从人,亦分批悄悄撤了。”貔貅做个请的手势。
熊渠扯回视线,瞧见了忧作渔妇打扮,站在舟首迎接。
“走。”他踩上小舟搭在岸上的竹篙,轻快地到了舟上。
貔貅随后,不慎脚底一滑,了忧“啊”了一声,身子朝前一探,眼疾手快地抓紧貔貅的手腕。貔貅稍微愣了愣,也抓紧了她,四目相望,一时忘情。
熊渠坐好:“你俩……我说过我还是个小孩子。”
这边两人闻得,各自窘迫地别过脸。
“出发!”貔貅将竹篙一点,小舟离了江岸,载着荆楚的九彩凤凰,轻快地东下,返归丹阳……
“兄长!”服人扑到昏睡中的上光榻前,急得汗泪俱出,肝胆欲碎,“兄长!”
师雍摸索着扶起他:“公子冷静。世子是因高烧导致昏迷,坠车时有小易护住,没有受伤。”
没说上两句,帐外喧闹,穆天子引了祭公、毛伯、景昭等一大群人,来探视这位年轻的功臣。
服人勉强起立行礼,啜泣不止。
毛伯班觑了一下上光的情形:“哎呀,病得很重啊。这,怎么赶得上与天子一起还京呢?天子的车马已经整备完毕了哪。”
鲁世子擢借机插嘴:“晋世子是太过操劳。其实有的事分给别的将领去做就行了嘛,偏偏要自己亲力亲为,独揽勋绩。”
“用温车载晋世子随队缓行如何?”穆天子思忖道。
景昭摸摸上光的额头,烧得烫手,便回奏道:“依小臣之见,还是让晋世子原地休养最妙。天子初定徐乱,请尽快还京,召集诸侯,主持朝局,才是要务。”
毛伯班赞成。
“小臣留下照料晋世子。”景昭又奏。
商议间,鲁世子擢部下侍从进来对主子附耳咕哝了几句,鲁世子擢面色一沉,即刻对毛伯班咕哝了几句。
毛伯班听完,不由朝服人道:“晋公子,你放跑了楚公孙?!”
服人仰起脸儿。
“走了祸胎,走了祸胎!”鲁世子擢扑通拜倒,“……天子恕罪!小臣见那个人精狡诈桀骜,再想起胶舟之恨,深恐他以后必定为患中土,思量着早除他才对。所以,小臣私下对与他最亲近的晋公子谈起过这事,希望晋公子帮忙,结果,遭到晋公子拒绝。现在楚公孙不辞而去,多半是晋公子向其泄露了小臣的密谋,小臣虽是一片忠心替大周着想,不过,怕是结下了周楚再一桩恩怨了……”
穆天子心中何尝不想除熊渠,此刻教他句句说中,免不了对逃了熊渠大为不满,灼灼地盯住服人,一声不吭。
“且慢!”大夫元遮住服人,“鲁世子,谋大事者,该找的是可担大责之人,怎能谋于小儿?我家公子未满十三,新丧父君,您却在他兄长病榻前把您的失败全推给他,我们做小臣的,可不答应!”
鲁世子擢怒道:“一介大夫,也配和世子耍泼?!”
良宵趋前:“小臣们身为晋国公族,当效死本宗君侯,效死大宗天子,倒没有放任别国君侯欺我宗主的义务!”
师雍待全场寂然,悠悠地补充:“……我家公子,在麟谷可是亲手斩了徐王的头哩……”
这是大功一件。而且是绝对忽视不得的大功一件。
穆天子神情为之舒解,亲自搀了服人:“你留下,待你兄长康复,一同来镐京受赏……”
服人鼻子一酸:“……是。”
一个月后。
镐京。宫城。青阳堂。
这是鼎鼎大名的明堂四堂之一,今番被选作迎接天子凯旋升朝的地方。天子已到镐京都门,眼看就要入宫。
“你一生聪慧,何至于此?”太子伊护身着礼服,准备迎接父亲,他看着一样盛装的苏显,大为感慨,“唉,比你先到的陈侯夫妇,已将事情向司寇备述详细,司寇心爱此女,眼下与夫人都病倒不起了……陈侯夫妇就罢了,你也来,事情好象不好收拾。幸亏,陈侯夫妇和你都很明智,没在半途拦住天子申诉。须知天子向来不喜在军中处理内争,你们若奔至军中,吕侯公主便要先被天子厌恶几分了。”
苏显道:“太子,小臣决心已下!”
伊护摇摇头,然后说:“我得提醒你。前驱传回消息,随从天子归来的队伍里,独独没有立下大功的上光,听说他刚取得胜利,就得了重病。似乎他没来得及对天子说起吕侯公主的事呀。……你就算同陈侯夫妇一起闹,毕竟不是吕侯公主的亲眷,加上无有上光支撑,也许会闹得自己没趣。”
“即使是小臣一人,小臣亦无所畏惧!”苏显不改初衷。
“显君,显君,曾如高空之云,不拘形迹;到头来终不敌一个情字,坠为凡泥……”伊护欲言又止,太息连连,“你自己看着办吧……”
过了一会儿,陈公澜戎上堂,跟苏显相见,彼此心照不宣,同仇敌忾。
忽然,殿外钟鼓齐鸣,欢声沸腾,穆天子及参战诸侯的仪驾进了宫门,直行到堂下。以太子为首的群臣,前往拜舞朝贺。
穆天子目之所及,尽是笑脸;耳之所听,尽是赞歌,于是难掩满心喜悦,挽着儿子伊护,有说有笑,行过甬道,升上台阶,重登久违的宝座。
等他坐稳,诸侯百官依次叩谒称寿,又是好一堆大夸特夸他英明神武的华辞丽藻,讲得穆天子眯眼点头,十分受用。
苏显整理了一下思绪,提气出班。
还未抬脚,只闻殿门禀告:“齐公夫人同鲁世子夫人求见!”
苏显一震。
伊护见状,站起喝道:“朝堂非经特许,不允妇人进入,请她们有事别处去候着!”
话音未落,齐公夫人辛姬光着脚,披着发,妆成女犯模样,牵了也是跣足蓬头的丹姜闯上堂来!
“天子做主!”辛夫人按下丹姜,双双跪倒,“臣妾闯堂有罪,已做罪服,但请天子听了臣妾母女奇冤后,再行惩罚!”
鲁世子擢看到岳母、妻子,自然维护:“乞求天子成全!”
苏显暗叫不好,却瞅见毛伯班趴在穆天子耳畔小声嘀咕,而伊护、澜戎都向他示意稍安毋躁,只得暂且忍耐。
辛夫人知晓场面已定,整一整衣衫,扬声道:“这一场即将到来的大祸的苗子,正是当初天子册成长史的吕侯公主。”
“又是她?”穆天子情不自禁说。
辛夫人起身,到茫然不知何事的景昭面前:“事情得从卫国内乱讲起。……卫国内乱,吕侯公主被扣在卫宫,晋世子与宋世子因为平素与吕侯公主亲密无间,领兵助卫侯去讨,为了替卫伯正名,晋世子还从我齐国借了大旗,我齐国待他是怎样一番恩惠啊!卫伯你说,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摸不清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的景昭没办法,点一点头。
辛夫人接着转到澜戎面前道:“好!……说起晋世子、吕侯公主两人,那时候并没在平了卫乱后各自归国,而是同车同宿,一路到了陈国宛丘。您有见到他们吧,陈公?”
澜戎颔首:“见到了。但吕侯公主不归是因为身患重疾,不便行动,晋世子则是为照顾她,至少在宛丘逗留期间,两人并无逾矩行为。我能保证。……可,齐公夫人莫非派人跟踪了他们?对他们行踪这样了解……”
辛夫人早有所料:“这便是晋世子、吕侯公主再受我齐鲁恩惠之处!我女丹姜,得知吕侯公主有疾,念在同晋世子表亲的面上,遣有医师苇仓随行治疗。苇仓甚得宠信,晋世子、吕侯公主当然对他提起陈国之行,事后,苇仓对我女转述,了解他们行踪也不足为怪!”
她再转到苏显面前:“其后我女婚礼上,有刺客行刺我女婿鲁世子,刺客虽一死一逃,却遗失了一把名唤‘灵光’的宝剑,剑身刻有‘晋世子上光用剑’字样。经查明,是那吕侯公主的从人,为了报往年镐门之乱时,怀疑我女婿鲁世子故意纵容戎人掠走吕侯公主的仇,意图杀我女婿。为了平息这件事,晋世子私下约出我女儿,利用表亲亲情,以玉箫换走了宝剑!显世子,好女婿,这几件事,你也在场,你可否认?!”
她掏出袖中的锦囊,投掷于地,赫然露出断为好几截的赤玉箫。这支由世间稀有之玉制成的箫,当时因光君而驰名京都,在座诸侯都不算陌生。
苏显冷笑着看向丹姜:“赤玉难得,倒也是可能仿造的。我不是真赤玉箫的主人晋世子,不必问我真假,您请继续。”
辛夫人不甘示弱,也是冷笑:“这以仇报恩,连累我女儿的晋世子、吕侯公主,最终停在曲阜郊外,堂堂的一国世子和一国公主,竟然不行六礼,自成婚姻,和淫奔一般无二!”
一语既出,如水投油,青阳堂顿时喧哗一片。
景昭勃然大怒,跳脚叫道:“你胡说!”
“天、天子……”堂下寺人、武士一迭声地喊,“晋世子上堂!”
喊声一没,就见几个侍从半扶半拦地架着虚弱的上光出现在殿门。
辛夫人势如猛虎:“来得正好!”
她上去指住上光,咄咄相逼:“你可承认,你和那吕侯公主结成了夫妇?”
上光推了侍从,站稳脚跟,慢慢拨开辛夫人的手指:“……是又如何?我因病耽搁了大事,一清醒便日夜追赶天子车马,没想到,您到得比谁都快……”
“大事!”辛夫人道,“好,咱们来说说邹城那件大事!”
上光镇定地应着:“您在场么?有何资格来说?宋世子,你是在场的。”
苏显得他邀请,师出有名,立即接口:“适才齐公夫人口口声声称作医师的苇仓,根本不是鲁世子夫人怜悯吕侯公主的病,安排去帮助治疗的人,而是个被安排去诱捕吕侯公主的奸细。他假借治病,骗取晋世子同吕侯公主信任,最后抓住征徐初期,两人分隔的机会,成功地劫持吕侯公主至邹城,交给鲁世子夫人。鲁世子夫人……将疑似吕侯公主的女子破面断肢,当作烄妾,在雩祭上活活烧死了……”
辛夫人高呼:“奇冤之奇,就在这里!”
她拽住澜戎:“宋、晋二世子大闹雩祭,就是听信了陈公夫人造出的谣言,错把我女儿丹姜为恢复古礼献上的烄妾认为是早失踪在徐人袭击下的吕侯公主所致!”
澜戎拂袖:“齐公夫人尊重些!我家夫人因与吕侯公主交谊非浅,受了晋世子嘱托寻找保护失散的公主,才循着踪迹追去邹城,揭发鲁世子夫人这椿罪行!”
“少来这套!”辛夫人恶狠狠地道,“你家夫人从前在齐宫做客时,因一点小事残杀宫女,被我告上朝来,丑行四闻,所以对我齐国一向心怀怨望。那苇仓虽是齐臣,其父却为你陈国废公子,因此他真名,是叫妫仓!你家夫人在找寻吕侯公主路上遇到他,得悉他实际身份和吕侯公主失踪的事,就与他攀亲,令他一同作假,先是传话给尚在战营内的晋世子,再是传话给迎亲途经邹城的宋世子,惹得二世子争相破坏重要的祭祀。……宋世子杀了主持祭祀的大巫,晋世子逼死了妫仓!……我知你夫妇必不甘心,果然又闹到了天子这里!”
澜戎气得手足直颤:“……你、你……诬人清白,歪曲是非……”
他斯文惯了,盛怒之下指责别人也彬彬有礼,一句过分的话都讲不了,憋出八个字,马上就教辛夫人的一连串驳斥淹没。
一位世袭勋贵,一位公室夫人,吵得不可开交,实在难看。穆天子不辨曲直,先一拍扶手:“都住口了!”
争论戛然而止。
“齐公夫人代她女儿说完了的话,我想该轮到我了。”上光平静地道。
“你也住口!住口!”穆天子好端端一回庆典被闹得千疮百孔,令他非常烦躁,不分是谁,全部不准出声。
上光犟着脖子,异常强硬:“小臣不能从命!”
穆天子一怔。
“小臣今天站在这里,是要重复一遍小臣在邹国祭台所发的誓言!”上光挪到丹姜处,蹲下来,直视丹姜的双眼,“你必须说实话。临风是不是烄妾?她是,我绝对要亲手杀了你;她不是,把她还给我!”
“我不说。”丹姜启口,“你奈我何?”
上光展颜:“说了,还有两条路走;不说,只有一条路……死!”
鲁世子擢受这一唬,赶前来救,上光霍然拔出“灵光”,抵拢他的喉咙,迫得他动弹不了。
这一拔剑,堂上堂下的武士大惊失色,纷纷围上来,包绕住他:“逆臣无礼!天子堂上拔剑者,一律处死!”
穆天子诧异又恐惧:“你胆子太大了!这是不可赦的重罪!”
上光不为所动:“天子见谅。小臣殚精竭虑,争功逐荣,不惜带病奔忙,一不图封,二不图赏,为的就是预先赎罪,有仇报仇。谁都别来挡我!”
苏显亦抽剑在手:“好样的!我也拔剑了!……世上有种说法,善人不寿,恶人长存,我本不信,今日见了齐公夫人的表现,总算深信。善人循善,凡事周全;恶人怙恶,凡事破坏。天下的事,皆是破坏容易周全难,所以善人总不及恶人迅疾,被彼所欺。”
辛夫人抱着臂,看着这一派剑拔弩张的场面,反而沉静:“光显二君尽管动手,天子面前诛杀封国宗室,还谈的什么善恶?我女儿绝对不会承认没做过的罪孽。……我唯有一句话:我女儿有个好歹,齐国不与你晋宋罢休!”
鲁世子擢补充:“对!对!我鲁国更不与你们罢休!”
卫伯景昭不待上光等开口:“难道临风真被鲁世子夫人残害?!若是,她予我,有复国之恩,兄妹之谊,我岂与你们罢休?!”
“一人之怨,何劳数国动武?”忠心的老臣祭公谋父旁观半天,相当反感几个诸侯为个公主互相攻击,更不乐意他们以国相拼,抗声道,“你们心里,还有天子?!”
毛伯班不咸不淡地跟道:“照齐公夫人的说法,吕侯公主是在徐人丛中丢了的,即使诸位大动干戈,我想公主仍是难寻踪迹。如今徐乱刚平,正要修政兴德,诸位不惧忤逆天子,也得考虑下属民生计吧?”
“齐公夫人果然疼女儿,不惜以兵胁压。”苏显瞪着辛夫人,“也是。认了更没益处,所以硬撑方为上策?”
“宋世子,你的父亲不是病得很重嘛?你连迎娶我二女儿都没备齐礼数,却有空闲来替吕侯公主辩白。别人都说你钟意于她,我看也是,为她你父亲都抛得,大巫都杀得,浑不怕损了自己寿数、名声,不愧为风流不同众的显君。”辛夫人反唇相讥。
苏显满不在乎:“我不介意您的评价。我的事我自会处理。我来京中是想求天子看清楚,不管您如何掩饰,一,吕侯公主是在您女儿派去人跟随后失踪的;二,她有侍从保护都失踪,您女儿的人却全身而回。……鲁世子夫人根本脱不了干系。”
“你……”辛夫人打了个结。
“够了。”上光放下剑,走向辛夫人,“姑母,我懂,虎豹尚有惜子情,何况是人。您似乎要全力庇护自己女儿,不过,临风也是别人女儿,也有舍不下她的父母!因此,此事固然谜题重重,但设下谜题的是丹姜,她就非要给我答案不可!”
辛夫人道:“你的父亲还没入土安葬,你不先行人子之孝,没凭没据,偏听偏信,任性妄为,何以担当一国之君?”
那边兀自唇枪舌剑,这边穆天子忍到极限,忍无可忍:“几番风波都和吕侯公主有关,到底怎么啦!”
毛伯班敛裳正色:“天子忘记前日太史的话了?”
穆天子不耐烦地挥手:“谁记得!”
“京中太史前日来报,言道近些天来天象有月侵日的趋势,日属阳,月属阴,想必有女子混淆阴阳之气,导致祸乱发生。”毛伯班煞有介事地说明,“或者,正应在吕侯公主这事上。”
“哦?”穆天子对怪力乱神一向关注。
毛伯班道:“天子册封过吕侯公主为长史。女人是不可以册封男子才能担任的职务的。大约从那时候开始,阴阳平衡被天子打破了,这是渎神逆天的举动。其后徐乱,吕侯公主遭逢不测,都是天意哪。”
穆天子不悦:“是我造成的?”
“天子必须弥补那时的失误,首先原谅齐公夫人闯堂和晋世子拔剑的罪。”毛伯班说,“然后,臣有一建议……莫如让当事的鲁国与晋国订个约定,一段时间后,若吕侯公主无恙归来,证明晋国冤枉了鲁国,任由鲁国提处罚要求;反之,吕侯公主不归,鲁国还不了自己清白,便答应晋国,接受任何报复。”
“这段时间是多久?”苏显敏锐地抓出关键词。
“三年。”辛夫人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景昭叫道:“三年?!那么长!”
毛伯班平宁地注视上光:“……也对。晋侯新薨,晋世子总要为父亲服大丧三年,才能行其他之事吧……天子以为如何?”
“为了表达对誓言的诚意,我女儿女婿可用血歃誓。”辛夫人对鲁世子使个眼色。
鲁世子昂然迈前:“自然!……但我要说,吕侯公主如三年内归来,我鲁国断断不能咽下今天这口气!定与你晋国一战!”
“届时我代晋世子奉陪!”景昭不畏。
穆天子还在玩味:“查无可查,追无可追。……时下情形,毛伯的办法倒不失公允。晋世子觉得呢?”
上光不作表示,可有一滴泪滑出眼眶。
“原来……”半晌,他凄然道,“原来小臣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歃血用的金盆已经悄悄被呈上。鲁世子气哼哼地割破手指。
苏显明白:“你们!这是早设计……”
“显世子,你住口!”太子伊护喝止。
穆天子不动声色:“上光,我做主了,你快与鲁世子立誓吧。”
寺人捧着匕首,递到上光眼下。
上光接过。
“对不起。”他转向陈公澜戎、景昭,“辜负你们了。”
苏显有所感悟:“上光……”
上光握一握苏显的手:“我最珍贵的朋友,谢谢你如此不辞辛劳,不惧污秽,我欠你的,太多……”
“……”苏显松开他,“……上光……”
“歃血?”上光面向穆天子,“好啊。不过……”
他把匕首对准自己的右胸,出乎众人意料地刺了进去!殷红的鲜血喷溅而出,洒在穆天子座下,像是揉碎了一地仲春的桃花……
“啊呀!”“我的天!”“快来人!”一堂诸侯叫的叫,跑的跑,手忙脚乱,惊慌失措。
景昭搂起快倒下的上光,望着自己教血染红的掌纹,哭道:“你有病未愈,这又何苦!”
“指天发誓,歃血为盟。”上光气息微弱,话却坚决,“临风生死一日不明,孰冤孰罪一日难定;三年后,纵然倾国之力,也要取恶人头颅!而我,将永生不入镐京!”
言毕,摆脱景昭,踩着自己的血迹,踩着青阳堂斜照的霞光,融入迷蒙暮色……
心怀清正,以为天下皆明;身赋猛毅,以为天下皆勇;不谙世道,明暗并行;不谋人心,善恶共存。
从前种种少年的理想与意气,在现实面前是一场浮梦;要做强大到能真正守护住自己誓言的人,必须从脚下开始……
穆天子二十年新正,晋世子上光出镐京。
他在汗青留下的记载,也快要到尽头……
看这边,看这边~~~~~~~
请一定相信苏显是不会死的~~只不过是家族遗传~~~~上光,嗯,也不会~~没伤到要害~~~所以你们不要对我使用暴力啊~~
都怪我当初帮丹姜杀人灭口弄得太干净,现在想帮上光们翻案也帮不了……
现在的悲哀,要为将来的欢乐铺垫哪……
顺带一提,西周的国势,从穆王后期,就败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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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霞染青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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