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蓝色风信子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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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嘉音很久都没有梦见那年的事情了。
梦里那年她才十二岁，还是个喜欢扎麻花辫的农村小女孩。
她的姐姐吴佳因为要帮家里人抚养弟弟妹妹，在那年夏天读完初中就辍学跟着家里人务农了。两年后她被家里人安排着，和邻村比她大四岁的张家大儿子结婚。
在她的印象中，姐姐永远都是眉眼弯弯，一脸天真的笑容挂在圆圆的小脸上，言语中却时时透露着不符合年纪的成熟。
姐姐出嫁后，她就很少见到姐姐了。尽管人不常见到，她还能收到从邻村寄出的钱。那是她和两个弟弟的学费和生活费。靠着姐姐一分一分攒来的钱，他们读完了初中、高中还有大学。
吴嘉音再次见到姐姐，已经是她读高中的时候了。十六岁的少女面对十九岁的少女，不是愉悦，不是手牵手叙旧，而是眼看着不到二十岁就满身伤痕的女孩，面容仿似三四十的中年女子，双眼无神，躲在草垛旁流着泪，叙说她在夫家遭遇的一切。
生不出儿子，结婚四年生了两个女儿，在婆家不受任何待见；干活的时候动作稍微慢点就会遭到丈夫和公公毒打；每天不仅要跟着干农活，还要负责一家老小的生活起居，还要承受丈夫随时随地的凌虐。
那个爱笑的女孩再也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背上一个小孩，手里牵着一个小孩，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孩的农村女性。
小时候看到村里有谁嫁人，那喜庆的鞭炮声、大人们登门的祝贺声，都会让年纪尚小的女孩们以为，结婚就是一件百分百的喜事，婚礼上的新娘身着红嫁衣，手带金镯子，美若天仙，似乎很幸福。
吴佳在结婚前，还会和妹妹半是期待地想象自己出嫁那天，也会和她们看到的新娘一样美丽。
她喜欢读书，但作为家中长女，早早辍学结婚是天命，她不会否认。吴佳天生乐观，小时候做错事被爸爸打，也会满心期待第二天去哪片地瓜田摘地瓜。
所以面对这样的命运，她欣然接受。
但事实是，结婚那天，吴佳一大早就被叫醒，沐浴更衣，被安排去化妆，上轿。全程从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到了男方家，一路颠簸得晕乎乎的吴佳被对方的姑婆拉下轿子，被带至夫家天井的一处空地上。
吴佳看到，那空地上聚满了过来凑热闹的村里人，大人小孩全都眼睁睁地盯着她，嘴里还嘟嘟囔囔，像是在观赏一个新奇的动物。
这一幕和小时候带着弟弟妹妹追随着某家结婚的现场几乎一样，但转移到自己身上的时候确实那样令人羞耻和害臊。那天太阳晒得刺眼，她觉得更晕了。
脚下的空地上，摆放着一个能容下一个人大小的竹篾。
婆婆从房里出来，接替了姑婆，拉着吴佳的手让她踏入那个竹篾中。
女孩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个竹篾是为她而摆设的。她惊讶地瞪大眼睛看向婆婆，婆婆却在她耳边冷漠地责备一句：“看什么，让你进去。”
她哆哆嗦嗦地，听话地扶起一点裙摆，小心翼翼地踩进了竹篾里。轻飘飘的竹篾随着她的步履晃了几晃，她差点摔倒在那上面。
四周观看的人都在嗤嗤笑。婆婆有些不耐烦地让她跪在那里面。吴佳只好照做。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自己村里没这个习俗，印象中她看过的婚礼，新娘和新郎都被带进住屋拜堂。但这里，她还没看见新郎，更没有拜堂，却在这大太阳底下的竹篾里跪了几个小时。
后来在一个同样是嫁过来的女人口中得知，跪竹篾是这个村的特有习俗。竹篾寓意着婆家和婆家的规矩，跪下则是代表着忠贞和贤惠。
“静静，”姐姐握住吴嘉音的手，疲惫的眼神里只有看到自己的亲妹妹才有一丝光芒，“姐姐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可不能像姐姐这样。”
少女感觉到姐姐的手是那样粗糙。小的时候，那双牵着她的手还那么柔软，尽管干着农活，不像家中稍微富裕一点的女孩那样洁白，却是温暖的、让她安心的。
“你要努力念书，走出去。”
姐姐对她的愿望就是这样简单。但吴嘉音知道，这样简单的愿望，是姐姐付出了这辈子最高昂的代价换回来的。
不远处是准备上初中的弟弟，带着草帽挽起裤腿在和他的伙伴下田捞小虾。农村的午后，阳光耀眼，那群小孩乐得起劲。吴晓正把装在脏兮兮的衣服上的小虾炫耀给小伙伴们，不甘落后的其他小孩打赌下一次捞得最多的是他。
“姐姐，”吴嘉音下定决心，“我会好好读书，考上最好的学校。你要等我长大，我以后一定带你到城里，住上最舒服的房子，过上那些大小姐们的生活！”
她看着姐姐，眼泪止不住哗哗流。吴佳满脸疼爱地看着妹妹，噙着泪点点头。
“好哦，姐姐等你。”
几天后，姐姐回了夫家，同以往一样杳无音讯。只有在定期，会以夫家的名义给家里寄回一点钱。这也是姐姐和家里唯一的沟通方式。
吴嘉音从那一刻起，比任何人都要发奋努力。学不下去的时候，她会想起姐姐的面容，姐姐对她说的话，用尖尖的圆规戳自己的大腿，让自己清醒。
吴家是村里的贫困户。吴嘉音的父母每天早出晚归干农活，除了养姐弟三人，还要养年迈的爷爷奶奶。吴爸没有弟弟妹妹，姐姐们全都早早嫁人，为的就是减轻家里的负担。吴嘉音的姑姑们嫁人后，和吴佳一样，几乎不怎么回家，但会以夫家的名义给家里寄钱。
临近高中毕业，十八岁的吴嘉音和姐姐一样，要被安排嫁人。
“吴静啊，”爸爸对她说，“你读书好，爸妈才让你读完高中。现在你也长大了，是到了要嫁人的时候了。”
“我要读大学。”吴嘉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这个人向来心软，面对家人更是如此。
父母看向她的表情，可怜、无奈，让她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冰冷。
但是想起姐姐的遭遇，这几年来的努力，她不想就这么白白嫁人。
“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妈妈说话了，“虽然比你姐姐嫁人那会要宽裕些，你也能读到高中。但我们实在是供不起你读大学了啊。”
“那我自己去打工。”吴嘉音坚持，“我要读大学，我上了大学，被分配到一个好的单位，我们家才不会一直穷下去。”
听到这话，父母互相有些心虚地对视了一眼。
吴嘉音敏锐地捕捉到了父母的眼神。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们已经谈好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家境很好……”妈妈不安地看着她。
“家里还有吴晓没读完书，你作为姐姐，应该要为家里减轻一些负担，给家里做点贡献。”爸爸的语气要比妈妈的笃定，“你嫁过去，也能给我们减轻负担，每个月还能给家里寄点钱，你弟弟以后要读书、结婚、装新房子。”
一股怒火从吴嘉音心底里升腾。
她不否认父母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但是现在她也清楚，父母把两个女儿养大，不过就是为了能把她们卖个好价钱，然后用这些钱供养家里唯一的儿子。
姐姐稀里糊涂就算了，自己不能就这样被父母表面的可怜兮兮给蒙了去。有姐姐的前车之鉴，自己也知道，嫁去另一个农村，结局大概率就是姐姐的翻版。
所以，她要逃。
还要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和家里人联系。
清晨，吴嘉音提着一袋行李，偷偷溜出家门。趁着天色尚未全亮，太阳还未升起，踏着黎明离开了家乡。
她步行到镇上，坐车到县里，辗转到市里，再偷溜上去往首都的火车。
成功坐上火车的吴嘉音，望着车窗外的往后飞驰而过的景色，朝阳一点一点打在窗沿上。这时候的她，满心里只有幸福和快乐。自己的家乡很美，水梯田一层一层垒起一座座小山，清晨雾气弥漫，像极了传说中的天界仙境，但在她的心里，充斥着女人的哭泣和血泪的家乡，表面的仙境不过是掩盖肮脏事实的外表，她此生也不会留恋半分。
远在千里之外的首都，是她的梦想，即使后来到了首都无处落脚，到处打零工，开学前住在暗无天日、冰冷潮湿的地下室里，一日三餐就着咸菜吃馒头，她也觉得满足。
四年后，即将从大学毕业的吴嘉音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E国理工科第一的M大公费留学资格。
也就在得知自己获得留学资格的当天，她收到了这辈子最大的噩耗。
等她匆忙从首都赶回老家的时候，吴佳的葬礼已经结束了。
她最爱的亲人，她的姐姐吴佳，因为难产，死于大出血。
父母耷拉着脑袋，母亲背后还背着姐姐最小的儿子，这个孩子，是姐姐用命换回来的，她的第五个孩子，家里唯一的外孙。
夫家始终没有露面。吴嘉音没能见到姐姐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多年来都素未谋面的姐夫一家。在这样欣欣向荣的新时代里，她尝到了“来自清朝”的滋味。
整理姐姐的遗物的时候，一本泛黄的作业本掉出了一张照片。
这是姐姐唯一的照片。她牵着还年幼的吴嘉音，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一直哭不出来的吴嘉音直勾勾地看着照片，双手剧烈颤抖着，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一滴一滴、滴在那张同样泛黄的照片上，滴在姐姐那张圆圆的笑脸上。继而她趴在桌旁放声痛哭。
还没实现当年的承诺，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样离开了我？
为什么？
再次离开家，前往首都。吴嘉音没有带走妈妈给她的任何东西，只带走了那张和姐姐的合影。
到了M大，吴嘉音除了攻读本学科，还申请了生理学专业。她比同一批公费留洋的学生都要努力，也得到了教授的赏识，还把她推荐给了自己的同学、当时E国最为知名的EC大学植物学教授Bruise，让她在博士阶段成为Bruise的学生。
也就是在读博期间，吴嘉音迎来了人生中的一个巨大的机会。
在一个非常平常的阴天里，Bruise走进实验室。和他同行的，是一名和吴嘉音来自同一个国家的女子。
同学们都非常好奇地看着这名女子。
“各位同学们，下午好。”这名女子的英文非常流利，“我叫Yvonne，来自C国，也是Bruise的朋友。”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蓝色风信子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