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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夏衣临晓薄【番外2】 ...

  •   长假过后,C城总会在午夜下上几场大雨,悄无声息地完成入秋。

      每到这个时候,陆煦都会被吵醒。只是罪魁祸首不是那细细密密的雨声,而是某些一丁点儿冷都受不了的娇气小姑娘。

      方歆贪凉又怕冷。陆煦完全不能理解这两种矛盾特质是怎么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但是无论如何,他次次都是受害者。因为她总是一边完全不听劝阻地要穿夏季睡衣入睡,一边又会在寒气袭来的时候自发缩成一团往他怀里挤,甚至还会大大咧咧地把已经冷掉的脚放在他腿上,一副要把他当暖宝宝用而且完全不顾他死活的样子。

      陆煦在心里叹了口气,先是把她的脚放在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然后探过身去帮她把被子掖了掖,这才恋恋不舍地退开了一点点距离。只是一分钟后,这小姑娘就卷土重来,甚至还给自己已经有点变冷的手找了个暖和但又危险的地方。

      位置找得这么准,陆煦确信有些人是在装睡,所以他也不用压抑自己的什么企图了,长臂一伸把这温软香甜揽在怀里,低声笑她:“反悔了?”有些人睡前才刚刚抱怨过他最近的频率问题,现在看来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事实证明,方歆不想点灯也不想放火,她只想睡觉。所以被他越发得寸进尺的动作吵醒了之后就很不愿意配合地边推着他的脸躲着他的吻,边迷迷糊糊地抱怨着:“陆煦,你大半夜的发什么疯啊……明天还要上班呀……”

      恰到好处的上班提醒勉强唤回了陆煦的理智,他只能浅尝撤止地亲了亲怀里的人,妥协道:“嗯,等周末。”说完,他便又翻到了另外一侧,让自己保持能够冷静入睡的状态。

      但是小姑娘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竟然又蹭着贴了过来:“陆煦,我冷。我要你抱着我睡。”似乎已经预料到每次抱着睡会演变成什么结局,她又义正言辞地补充道:“就抱着睡觉,其他的不要。”

      陆煦十分无奈,但又明白这个时刻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所以只能自投罗网地调整了一下哄睡姿势,既能给小姑娘提供一个温暖舒适的睡眠环境,又能尽量减少对自己的反噬。

      正用着那些恼人的工作来催眠,他却忽然听到耳边再次传来了那个软乎乎的声音,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陆煦,如果在Quant很辛苦的话就跳槽吧。我听别人说基金经理精神压力很大的,我不想你睡不着觉。”

      陆煦心里一暖,忍不住想笑。小恶魔折腾了他半天现在终于知道他睡不着觉很辛苦了?只是这原因找的不太准确,工作上所有的辛苦加起来,都没有今晚这只让看不让吃的意志力训练辛苦。

      “没事,不累。”陆煦又轻轻地拍了她两下,开了个玩笑,“近期我最大的压力来源,就是小方老师的工作日限行令。”

      方歆大概是困极了,既不想和他做文字游戏,也不想回应他这个黄色笑话,所以没再搭理他,很快就又沉沉地睡了过去,于是这漫漫长夜里便只剩下了他一个孤独的“柳下惠”。

      陆煦时常会感叹这样的夜晚太长,可是那天之后,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盼不来这样好的长夜。

      -------------------------------------

      铃声响起的时候,身边的同事正手忙脚乱地处理着一个账户爆仓。

      陆煦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半年,几乎每天都是在这种鸡飞狗跳的环境中工作,现在已经能够任尔东西南北风了。

      外资私募进驻国内市场最大的困境就是应对变幻莫测的监管条件,所以Quant在华尔街的那套在C城完全玩不转。投资者的临时大额流动性需求可能会导致交易保证金降低到监管机构的预警线。这事无论怎么分析都不值得这么紧张兮兮,但是监管机构的警告函+约谈走上一遭之后,上到投资总监下到基金经理,全都要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

      陆煦之前在公募基金实习的时候就曾经领略过更加严格的监管政策,跟着带教走过一次全套平仓流程之后也就没那么慌了。更何况,他在Quant他管理的基金从来没有那么高得吓人的收益率,这就导致他总可以在这种关键时刻扮演“救火队员”。

      作为一个资历尚浅的新人,陆煦每次都不得不同意前辈们的借仓要求,但是当仓位线达到自己的安全基准之下时他还是有点不乐意,觉得这是对自己客户的不负责任。所以,这阵铃声及时地拯救了他,陆煦立刻装作接到了大客户电话一样殷勤地站起身,大步走出了办公区。

      来电显示是父亲,让陆煦有点奇怪。

      他们父子俩都不是喜欢讲电话的人,类似于“寒潮来袭,加衣服。”和“流感高发季节,少聚集多通风”这种话,短信沟通就够了。而且,半个月前的中秋节,他们才通了个时长30s的电话互致问候,询问假期计划。所以陆煦猜不到父亲忽然打电话来要说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电话会出现在工作时间,甚至接起来之后都险些忘了称呼和寒暄。

      但这果然是一通不需要任何寒暄的电话,父亲开门见山,言简意赅:“你妈出了车祸,在我们医院动手术。”

      陆煦有点发愣,因为有某个称呼过于陌生了,陌生得让他几度怀疑是否听错,所以只是傻乎乎地重复了一遍:“妈妈?”

      “嗯,妈妈。”父亲的声音有了些微的颤抖,像也是在说服自己似的,“情况不太好,现在在抢救,你尽快赶回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中的香烟忽然顺着消防楼梯的缝隙从28楼自由落体到了一楼。陆煦徒劳地看着视线中那个模糊的黑点,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攥紧了电话,想要听听这通电话是否还有什么转机。但是,四周忽然全都变成了“嗡嗡”的耳鸣声,除此之外,安静地让人心慌。

      自从10岁那年被送到父亲身边上学,陆煦就再没有听到关于母亲的任何消息,大概这是他们父子俩之间的默契,但父亲不知道,这其实也是他们母子俩的约定。

      “下次再见面,妈妈希望你要长成像爸爸一样厉害的人哦。”

      那时的母亲半蹲下身子,抚平了他的衣领,笑眯眯地要和他拉钩。

      但陆煦并不想伸手。他不知道父亲在别的方面是怎样的厉害,但是父亲在这个家里却从来没有如愿以偿,就连离开的前一天晚上都在抱着母亲的脖子闷声痛哭。小小的他把这个2年前的夏夜记得清清楚楚,所以,他不想成为父亲一样的人,不想成为一个连去和留都无法随心所欲的人。

      可是陆煦清楚,他得和母亲拉钩。因为他在刚刚的捉迷藏游戏中输掉了,而母亲要他答应她一个条件,他得做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男子汉。

      而且,拉完勾之后他也要走了,他同样没办法随心所欲。

      所以最终,陆煦还是紧抿着嘴唇,慢慢伸出小拇指勾住了母亲微凉的指关节。

      拉钩要拉勾3秒以上才算作数。陆煦茫然地盯着两根静止相交的手指,头脑里乱糟糟的。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时候,却猛地被母亲扯进了怀里。

      城锦的夏天很热,母亲的怀抱却带着一点凉意——或许是因为母亲身上有薄荷的味道,或许是因为要入秋了,也或许这只是他的错觉。

      “宝贝,你其实早就发现妈妈躲在哪里了吧?”母亲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带着一丝自嘲,“找了那么多地方,都不肯推开房间门来找妈妈,是生妈妈的气了吧?”

      陆煦摇了摇头,毛茸茸的头发蹭在母亲的衬衫上发出了倔强的声音,果然就被轻易地识破了伪装。因为下一秒,他听到母亲轻轻叹了口气,意味不明道:“父子俩都是这个脾气,真让人放心不下。”

      母亲感叹完便没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抱着他,一遍又一遍地抚着他的后脑勺。小男子汉的铜墙铁壁即将坍塌,陆煦差一点便忍不住要问了。甚至,他已经把手放在了母亲的小腹上,张开了嘴巴,组织好了语言。

      但最终,他还是没来得及发出什么声音,母亲便先把他放开了,再次抚了抚他被拥抱弄皱的衣领子像是想要解释什么:“其实……”但说到一半却停顿了,接着便话锋一转,格外坦然:“算了,没关系,就这样一直生妈妈的气好了。”

      陆煦很期待母亲的这个转折,但是母亲却只是帮他把书包背上,然后把他推到了门外向他招了招手:“走吧,你爸爸就在楼下等你。妈妈很累了,不送你了。”甚至还没等他走便残忍地把门关上了。

      于是,陆煦茫然地盯着这扇熟悉的门站了一会儿,意识到它永远不可能再为他打开的之后,才背着这个格外沉的包,慢吞吞地从6楼走到了1楼,再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就这样到今天,已经十二年了。

      这些年来,陆煦几次尝试着复盘那天的事情,甚至很想去问一问母亲,到底“其实”是指什么,可是他却一直懦弱地没问。就像那捉迷藏游戏一样,他明知道一推开那扇门就可以结束游戏,但是却固执地装作不知道,好像这样就可以晚一点和母亲分开,晚一点知道答案。

      可现在,如果再不问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样想着,陆煦推开消防门,目不斜视地走进领导的办公室。

      Quant在监管机构面前畏首畏尾,但是治他一个妄想休假的基金经理绰绰有余。所以“尽快赶回去”没有陆煦想象中那么容易。毫无人情味的领导不但拖拖拉拉地不批假期,甚至还要分享他的客户。后来,陆煦强忍着不快,说已经把客户的事情安排妥当,领导轻飘飘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母亲和死神抗争了3天时间,陆煦就执着地和自己的领导抗争了3天,事情已经从一场请假变成了某种服从性测试。陆煦知道自己从入职以来的种种所做作为早就惹得领导不快,互相都不认可对方的投资理念,到头来便只剩下了权势之争。而今天对方逮住了机会,正好搓搓他的锐气。

      陆煦尝试了所有的办法,但是却始终压着最后一招没用。直到他得到了父亲的消息:“你不用回来了,秦家人把遗体领走了。”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然后便没有犹豫地再次走向了领导的办公室,迎着对方满脸的不耐烦,把辞职信敲在了那人的桌子上,终于收获了自由。

      毫无意义的事情做了大半年,最后用一场毫无意义的辞职来收尾,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善始善终”。陆煦这样自嘲着,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在同事们瞠目结舌的目光下,潇洒地离开了办公区。

      消息提示音让他短暂地从某种报复的快感中回过神来。

      是方歆十分无厘头地问他:“你忘记带钥匙了?”

      陆煦有点懵,结合了一下上下文才恍如隔世地想起,小姑娘大概是回复刚刚他那条同样无厘头的:“抱歉小方,临时出了点事情,我要回一趟家。”只是她显然把他的“回家”理解成了他们俩的小家,所以像是不懂为什么他平平常常地回个家要对她抱歉。

      但是,他的确要对她说声抱歉。因为他刚刚意识到,他好像从来都没有把这里当做是家。

      他们租住在市中心的高层公寓,每晚拉窗帘的时候,眼前都是灯火憧憧的C城夜景:灯红酒绿的招牌,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马路和西装革履行色匆匆的人潮。陆煦在这里4年,从来没有喜欢过这座被过度包装的城市。现在,他站在这富丽堂皇的写字楼入口,更是感觉刺骨的穿堂风侵入骨髓,冷得他一个激灵。

      无尽地疲惫忽然涌了上来,耳鸣声再次响起,吵得他头痛欲裂,几度干呕。陆煦匆匆返回洗手间,终于痛痛快快地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漱口的时候,他看到镜子里是一张疲惫不堪、毫无斗志、宛如行尸走肉般的脸,陌生得让他害怕。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自己之前的花言巧语:“小方,我们一定会有一个家,一个经过多少年都不会褪色的幸福,相信我好吗?”现在想想,实在宛如诈骗犯。或许,求婚那天特意沿着方歆的审美点收拾了一下仪容仪表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今天这张脸实在是毫无说服力。

      这样想着,他便装都不想装下去了,直接毫无新意地用同样的信息给方歆设置了每晚的定时发送:“小方,今晚要陪个客户,我不回去了。你到家来个消息,被子盖好不要着凉。”然后便躲在了詹华榆的家里醉生梦死。

      从酒精中清醒的时候,陆煦觉得自己有点矛盾。一边希望着方歆永远不要发现自己这幅模样,一边却又留下了各种线索,好像在盼望着她来找到他似的。这套路十分熟悉,陆煦后来才恍然大悟,这大概就是母亲当年送他离开之前的“捉迷藏游戏”beta升级版,他无师自通了。

      所以,那个时候的母亲到底是希望他走向她那早就准备好的答案,还是永远也不想被他找到?——这个又困扰了他几天的问题大概永远不会有标准回答了。但是当不知道几天过去,房间门重新被打开时,他听到了那个宣告他躲藏失败的声音,心脏猛地一颤,泪水便汹涌而出。

      这个时刻是如此地美妙,以至于陆煦忍不住去想,母亲当年是不是也在期盼着这个时刻?期盼着门被打开,然后听到他天真的声音,替她说出那些她没办法说出口的话。

      “妈妈输了,所以妈妈要答应我的条件!我要……”

      我要在城锦,我要待在这里,我要和妈妈一起生活……

      即使成为不了父亲一样厉害的人,即使要对着那个陌生的叔叔喊上一句爸爸,即使可能要和弟弟妹妹分享妈妈……

      即使……即使……即使……

      其实,即使什么都没有关系。因为……我不要和妈妈分开,我不要离开自己的家!

      可是,当年懦弱的他错过了说出这些话的时机,于是现在就再也没办法说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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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方歆捡回家之后,陆煦开始通过做家务和打扫房间这种力所能及的事情试图让自己的世界恢复秩序,但是他发现这件事没有想象中简单。汤的味道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有些污渍无论再怎么擦拭还是“顽固不化”。他好像只是为了让自己保持着在劳动的状态,试图减缓一下把家庭经济重担全都压到女朋友身上的罪恶感。

      方歆那一阵子格外忙,甚至每天心力交瘁地加完班回来还要照顾他情绪似的陪他演上一段,主题包括但不限于“这个汤是不是要熬很久呀,味道很正诶!”和“你竟然又擦了一遍浴缸吗!和新买的一样呢!”宛如那种没话找话的领导,所以他的罪恶感并没有因此减轻。

      陆煦经常会去照一下镜子,看看自己的脸还是不是当初那个值得信赖的“诈骗犯”,然后尽力地去摆出一个做作的笑容,再把香水喷得很浓,尽力让自己恢复成小姑娘喜欢的那种精英形象。

      后来,病入膏肓的他甚至都不想睡在床上。做好了被褥换季的工作后,就更是依靠着睡前装腔作势的一杯酒,然后顺理成章地被轰出卧室——方歆对味道很敏感,睡觉前会把自己洗的香喷喷的,再点上一阵香薰灯让整个卧室都充斥着她喜欢的那种柠檬和柚子的味道。而她的沐浴熏香礼成之后,任何烟味儿和酒味儿都禁止入内。

      不过,她大概察觉到了他这反常到骨子里的样子,于是在霜降那天,趁他还没来得及喝下那琥珀色的液体,便抢过了他手中的酒杯放在了茶几上,然后扒着他的肩膀坐到了他怀里,可怜巴巴地缩成了一团:“陆煦,你不要喝酒了。你不在……被子会冷。”

      有点好笑的理由。陆煦拽了拽小姑娘的薄款睡衣,做了个友善提醒:“我昨天把厚衣服从整理箱里取出来了,没看到吗?”

      方歆撇了撇嘴,完全不想讨论什么睡衣的话题,而是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问题:“陆煦,你为什么不抱着我睡了?”他的沉默像是巩固了她之前猜到的那个答案似的。于是,小姑娘便抬起头灼灼地盯着他,下定决心似地问道:“你真的出轨了吗?”

      陆煦有点无语,只能先摇了摇头,但面对着方歆等待着他坦诚的眼睛,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心里那些格外促狭的念头拿出来讲,只能模模糊糊道:“抱着你我睡不着。”他边说着边暗示性地揉了她两下,果然就把深层次的意思传达到位了。因为方歆红着脸瞪了他一眼:“谁叫你周末还要……借酒消愁!”逗得他笑了起来。

      出轨的问题迎刃而解,其他的事情对小姑娘来说好像就没什么大不了了。方歆舒了口气,格外轻描淡写地:“陆煦,如果是因为工作的问题,我们就搬家吧。”

      意料之中关于“搬家”话题的讨论,陆煦其实做好了这方面的预期。因为把房子租在这里是基于他在Quant工作时年薪的最优解,而现在家庭的收益曲线直愣愣地向左下方跌去。经济学101的内容,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可他不知道,或者说想要装作不知道:“小方,我不搬。”

      他承诺过要给她一个家,她坚定地相信了。而且这里是她喜欢的地方,是她心目中“家”的样子,没道理因为他的无能而放弃。陆煦把自己的逻辑顺了一遍,又下定决心道:“我一定能找到工作的,找到和Quant一样的工作。”

      这步入社会大半年的小姑娘没有之前好骗了,方歆直接戳破了他的谎言,替他认清形势放弃幻想:“别说傻话了,你不是应届生,又只有半年的工作经验。”

      陆煦被噎了一下,虽然他那天和詹华榆也讨论过这个问题,但被女友直白地提了不信任案还是格外窘迫。方歆大概看出他僵住,所以一边抓着他的手指头玩一边缓和了一下语气:“哎呀,没关系啦,其实我们这样也很好。只要在一起,随便在哪里都很好。”

      随便在哪里都很好。这大概是昭示着同甘苦共患难的深情告白,但是陆煦却并不怎么感动,他只是自嘲:原来现在方歆对他的预期已经低成这样了吗?

      这样想着,他的声音不禁冷了起来:“小方,我不值得你去向下兼容。”

      半年前,为了把房子租在这里,他们就把话给说开了。

      方歆说,她想在C城活得光鲜亮丽,每个人都会这么想。甚至他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因为目前的经济条件制约所以不敢承认罢了。她还说,他可以一辈子当个无欲无求的伪君子,她懒得拆穿。但他没资格指责她的追求,也同样没资格因为给不了她这些,而去贬低这些很正常的欲望和野心。

      相处了4年以来,这是陆煦第一次被方歆辩得哑口无言。后来他每次在Quant装不下去的时候,都要把这段话反复地过上几遍,来提醒自己,他其实也是个为物质奔波的俗人,没有资格去玩什么视金钱为粪土。

      不过,大概和他沽名钓誉相比,方歆更讨厌他这种没自信的样子。所以听他说起这种丧气话,她抬起头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一眼,声音也急躁了起来:“什么向上向下兼不兼容的?我只是不想你压力那么大,你不要钻牛角尖。”

      好心好意地劝他想开点却适得其反,小姑娘越想越生气,直接从他怀里跳了出来,又把杯子塞给他,完全不愿意惯着他这伤春悲秋的臭毛病:“喝喝喝,爱睡得着觉睡不着觉!懒得管你。”然后就怒气冲冲地走进了卧室,直截了当地把门关上了。

      陆煦叹了口气,重新把酒杯放到了茶几上。今晚好像不用喝酒就成功被扫地出门了,他相信之后他会每天“进步一点点”。总有一天,他大概也会成为烟味儿和酒精这种会影响方歆生活质量的东西,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这曾经坚定地来选他的小姑娘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就像当年的母亲。

      为了尽量延缓这个时刻的到来,陆煦决定采取一些“距离产生美”的紧急措施。而且母亲去世了,他说什么都得回去祭拜。所以,他老老实实地和女友打了个行程报备,决定回Y省待几天。方歆没表示异议,甚至还鼓励他好好散散心。只是小姑娘很强硬地帮他买好了回程的票,掩耳盗铃的样子像是生怕他没发现她打算给他过生日似的,让陆煦有点哭笑不得。

      10月末的C城已经步入秋天,可是章顺却仿佛还在仲夏。

      站在家乡的土地上被暖融融的阳光晒着,陆煦一直浮在云端的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瞬间踏实了下来,好像又恢复了过去那头脑清醒、能够条理清晰规划出一周行程的样子——虽然他这行程也只是去见见他散落在Y省各处的同学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陆煦总觉得父亲比春节那会儿老了几岁,而且好像忽然对其他事情失去了兴趣,每天心无旁骛地就是他的病人、手术和各种讲座。他都在家当了3天的米虫,父亲仿佛才注意到他这号人物似的问道:“在C城的工作不要紧吗?”

      陆煦点了点头,诚实道:“嗯,辞掉了。”他说完其实还有点心虚,所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用余光扫了一眼父亲的表情。

      但父亲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一副“知道了”的样子。

      其实陆煦不太懂。他最近为了给自己脱敏,几乎对遇到的每个朋友都会坦然自己辞职的事情。朋友们的反应比较类似,连詹华榆都惊掉了下巴似的问他:“你……真舍得啊,天价薪酬都还没领到吧?”但只有两个人的反应例外——方歆和父亲。因为实际上,他们没什么反应。但如果一定要仔细观察的话,他们像是对他辞职这件事松了口气的样子。

      为了从父亲脸上欣赏到大吃一惊然后对他失望透顶的样子,陆煦又火上浇油似地补充道:“所以,我想再从您这里拿点钱付房租。”

      但显然,父亲对他的预期也不怎么高,竟然很随意地挥了挥手:“卡的位置和密码你都知道,要转多少你自己看,别委屈了自己。”

      陆煦有点无奈,确信不能从父亲脸上看到什么异常表情了:“爸,我和您开玩笑呢。工作辞了可以再找,您别担心。”

      大概他过于直白地说出来父亲的心事让这不苟言笑的老医生不好意思了,父亲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老生常谈了起来:“我担心你什么?说做什么偏不做什么,路给你铺好了你不走,现在头破血流地又要跑回来和我哭穷……”

      父亲在损他这方面格外有一套,况且这不满从他高中文理分科开始就初见端倪,高考、选专业、找工作……他的每一次选择都跳在了父亲意想不到的位置,所以陆煦每次听父亲的指责都宛如看到了一个新的区块链,让他有点头痛。

      还好,很快就有电话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陆煦连忙抬了个手示意批判暂停,然后便跑去阳台接起这个朋友的电话。看到来电显示他就知道,是他要的答案出现了。

      “陆煦,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戚烨霖还是喜欢故弄玄虚,只是他说完才意识到这话题不适合玩笑,所以没再让他做出什么“先听哪一个”的选择,而是依次给出了答案:“我找到了你母亲的墓地,地址已经传给你了,你随时过来。”

      好消息听完了,那么接下来是坏消息:“秦家人没什么要叮嘱的,如果有的话,大概就是希望你不要一时冲动地把隔壁秦栋的坟刨了。毕竟他是那起车祸的驾驶员。”

      “秦栋……”陆煦嘟囔了一声,算是第一次知道了“秦叔叔”的真名,却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原来他也……”

      电话那头没理他的感叹,只是很快说起了第三个消息。“而且,他们应该还挺希望你来的。”戚烨霖的声音罕见的严肃,很快揭晓了附加题的谜面和答案,“因为他们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做秦羽的监护人,应该算是你的妹妹。”

      “妹妹?”陆煦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这个更加陌生的称呼,却仿佛一瞬间被醍醐灌顶。这些年他执着要问母亲的事情,猝不及防地就有了答案。

      “所以,要来多管闲事吗?”戚烨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讽刺,大概已经在这几天帮他联系遗属的过程中体尝到了一点人情冷暖。不过,他大概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发问有种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意味,所以连忙又补充道:“你不来也没关系,我们这边也在给小姑娘联系福利机构。而且她已经12岁了,可以自理的话,或许也能办个社区监护,我多关注点儿就是了。”

      十二岁,十二年。连时间都这么恰到好处。陆煦冷哼了一声,无话可说。

      戚烨霖大概从他这一言不发的情绪里得到了答案,给了他个台阶:“陆煦,你当我没说过后面的事吧。”

      说实话,陆煦也很想装作自己没听到。因为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想轻飘飘地对朋友说上句:“嗯,我现在自身难保,没办法去顾忌什么妹妹”——这一方面的确是事实,另一方面,也出于一点点对母亲的怨怼。但是,他忍住了这阵冲动,就像方歆曾经评价他的那样,很伪善地答道:“烨霖,你给我点时间,我安排一下。”

      电话被挂断了许久,陆煦却始终保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盯着远方发呆,直到胳膊酸痛难忍,他才缓缓把胳膊放了下来。

      所以,他当年察觉到的事情就是真相,他不用再补全什么“其实”来为母亲开脱了。捉迷藏游戏谁输谁赢都不重要,因为没有什么“其实妈妈也不想和你分开”或者是“其实妈妈也爱你”,只有母亲先是选择了这个叫秦栋的男人然后放弃了父亲,又是选择了这个叫秦羽的孩子然后放弃了他。

      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可以辩驳的余地。

      “people face trade-off (人们面临利弊权衡)。”这是陆煦刚上大学时翻开微观经济学课本读到的第一句话。稀缺的资源和无限的欲望是经济学大厦的根基,所以人们永远都要通过理性计算在A与B之间做出最优的选择,没那么多随心所欲。

      从那一刻开始,陆煦确信自己永远也无法喜欢上经济学。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是那个被放弃的选项B。而且,作为一个不甘心的选项B,他总觉得应该存在一些时刻,是要根据人本心的善与恶来行动的,无关什么经济计算。

      比如,快一个月前,他冲动辞职的那一刻;再比如,现在。

      所以,他在“安排”了一个多星期,征求了所有人的意见之后孤注一掷地坐上了通往岚县的火车。因为那里才是他的家。

      戚烨霖说秦羽12岁,可陆煦总觉得她又瘦又小,缩在朋友身后怯生生地看着他。戚烨霖指了指他的方向又轻声说了几句话,小朋友才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然后蹒跚而来,但是却只停在了安全距离便不肯再上前一步,抬着头反复打量了他几眼,好像小动物在确认气味。

      在同小朋友对视的瞬间,陆煦感觉自己好像在照镜子。和他形状相似的眼睛里有很深的悲伤,有一点点困惑和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安——一种找不到自己是谁,甚至连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的不安。他这一个月都是这么过来的,看上去小朋友也是如此。

      心脏剧烈地抽动了几下,陆煦微微蹲下身子尽量扯出了一个微笑:“秦羽你好,我叫陆煦,是妈妈的孩子,你的哥哥。”

      大概他刚刚提到了妈妈,戳到了她的伤心事,小朋友的鼻子皱了起来,眼睛也有点湿润。陆煦又把身子蹲得更低,伸出手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水:“不哭,哥哥之前有点迷路,现在你能带我回家吗?”

      他从来没有和同自己年龄差距如此大的小朋友讲话,不知道是不是遣词造句过于幼稚还是怎么样,小朋友的表情有点怪,警惕地转过头像是在询问戚烨霖的意见,被点了头之后才从兜里掏出了钥匙,然后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愿意带路。

      不算很远的路,小朋友却始终沉默着没有话讲,陆煦跟在她身后,看着越发熟悉的景色却有点百感交集。

      原来,母亲没有搬家,十二年来,这扇不会为他打开的门背后是他们温馨和睦的一家人,不会有一个月才能回家3天的父亲,不会有因为孤单而以泪洗面的母亲,不会有看到了却装没看到、想问却问不出口、什么也做不了只知道自己默默赌气的儿子……

      秦羽打开了房门,率先走了进去打开了灯。看陆煦站在屋外没动,倒也没有着急或者不高兴,只是冷冷地盯着他,搭上了第一句话:“要进来吗?”像是对他的邀请,也像是早就知道他不会进来的一个反诘。

      陆煦站在和十二年前同样的位置,望着屋内的陈设。恍惚中,感觉这里还是之前离开家时的样子,而且这景象好像忽然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关于母亲的那欲言又止的“其实……”,一切都在父母离婚那天的夏夜便有迹可循。

      之前,母亲在把他当做大人一样沟通这件事的时候就说过:“宝贝,其实爸爸很爱很爱我们,所以不想用爱绑住我们。”同时,母亲也说过:“而且,抱歉,虽然妈妈也很爱很爱你。但是妈妈不想用这份爱来绑住自己。”

      所以,陆煦从小就知道,爱是这世界上最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宝,但也是偶尔会沉重地压着人喘不过气来的大山,是会束手束脚的绳索。而当这个时候,这以“爱”为名的“其实”没那么重要。

      所以,“就这样,一直生妈妈的气好了。”

      就这样,明知道妈妈就在原地没动,推开那扇门就能扑入一个带着点薄荷香气的怀抱,但是不要犹豫,不要被什么牵绊,要一直一直往前走。

      就这样,长成像爸爸一样厉害的大人,然后坦然地接受妈妈的离开,接受任何一个所爱之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因为每个人都要走自己的路。

      但是要记得,你虽然孑然一身但却并非茕茕孑立。

      妈妈永远都会在这里,在你知道的地方注视着你长大。

      因为,爱是永远都不会随着距离而离开的东西……

      陆煦望了望天花板,长长地舒了口气,右手不自觉地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秦羽,你稍微等我一会儿,哥哥需要先去外面打个电话。”

      他早就该做这件事,从Quant辞职的那天起他就明白,随之一起被放弃掉的还有什么。他不该把方歆当做自己的退路,因为那敢爱敢恨的小姑娘没有他也会做得很好。就像这十二年来的母亲一样,在自己喜欢的生活中,活得舒心惬意。

      “陆煦哥哥还会回来吗?”秦羽伶牙俐齿地反问道,像是装着毫不在意但是声音中却莫名多了点不舍。

      “以后,就叫我哥哥吧。”陆煦揉了揉小朋友软软的头发,先是纠正了称呼,然后又有点幼稚地哄道,“你闭上眼睛数100个数,再睁开眼睛哥哥就回来了。”

      这通电话比他想象中要短,不到1分钟,陆煦便平静地把他的退路斩断了,然后重新上了楼。

      看样子,这小朋友完全没有听他的鬼话做什么闭着眼数数的幼稚行为,刚刚一直扒着门框眼巴巴地盯着楼梯口的方向。声控灯一盏盏亮起,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他的身影刚刚出现,小朋友便激动地大喊着“哥哥”,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向他扑了过来。

      在那片寂寥的心田上,他刚刚狠着心把最后一片玫瑰花铲掉了,可是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来了一朵小雏菊,骄傲地迎着风成长着。

      陆煦调整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蹲下身承受住了妹妹的拥抱,又站起来抱着她转了个圈,故意捏了下嗓子开了句玩笑:“我的小姑娘数都数完好几轮哥哥才出现,哥哥真是大坏蛋,对不对?”

      他还是学不会怎么去哄这个年龄差10岁的妹妹,不过之后他可有的学呢。

      他抱着小姑娘踏进了房门:他儿时的家,他现在的新世界。

      “陆羽,我们一起长大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夏衣临晓薄【番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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