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风歌》蓬莱庸人

2、驿站悬尸

　　【关西大漠】

　　刑州出身的宋璟极少见到这荒芜大漠之景，往日里皆是高屋建瓴，雕梁画栋，何曾见过这漫漫黄沙。

　　这里慢说是城郭，怕是连件瓦片都很难见到。

　　“老婆，我说这……”

　　“你叫谁老婆呢？我可不记得跟你洞房过。”眼前少女不满宋璟这般直白的称呼，尽管已有连理之约，但也不愿在良辰之前就这般亲昵。

　　“是是是。”宋璟也很是识趣，“桃香，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何必来这，好好的督查使行辕不入住，非要去大漠里讨不趣，这……”

　　“干嘛？又没让你掏钱。”桃香斩钉截铁，丝毫没给宋璟一点好脸色。

　　“是是是，只是这里地处偏僻，怕是那卧榻也不够舒坦。”宋璟这理由刚一出口，立刻惹来了桃香不悦的神情。

　　“你觉得当上个督查使是让你旅游来的？不去私访民情，怎么能做到察查吏治呢？就光看个刺史府给你的报告，不辨真伪，不分黑白，回京给麟台报个案，然后就回府享清福吗？亏你还是我阿翁的门生，就这么学的为官之道？”

　　一通批判外加教诲怼得宋璟哑口无言，只能不停地点头应和，眼前的这位贵主说什么自己也得认，毕竟如果不是因为桃香祖父这层关系，自己根本中不了进士，更别提当上这陇右道督查使了。

　　而大漠之中，真有一座驿馆在静候着。凉州城四通八达，往来四方商贾，其周边各地要道皆设有驿馆，得益于近些年河西政局稳定，这漫漫黄沙路之中，想靠着收沿途茶水钱发财的人越来越多，驿馆生意呢，也就越做越远，就是出了那耸立威严的凉州城墙几百里，依旧有人在做着这驿站的打点买卖。

　　“前几日，我粗略读过几卷官报，说是这关外数百里的巨岩驿站中，出了件人命惨案，死者尸体浑身上下皆是伤口，死状极惨，身份难辨，初步推测是塞外商贾，至今仍未抓获凶手。”桃香说道，似乎她对这宗命案颇有兴致。

　　“诶唷，这关外的事咱也跟着掺和吗？”宋璟并不是很乐意陷入这命案中去，而这又惹怒了桃香。

　　“怎么？关外难道不是陇右道吗？哪怕不是，为官者，我大唐境内出了这等人命惨案，竟不知深感心痛内疚，还满不在意地出口抱怨？”桃香再度用一个鄙夷的眼神看向宋璟。

　　宋璟不敢应声，默默低下头再度接受自己娘子的指责。

　　【漠西巨岩客栈】

　　二人在申时到达了巨岩驿站，而这里丝毫看不出像是发生过人命案的样子，来此歇息打理的商贾依旧络绎不绝，马厩里的牲口也是更仆难数，店里的小二哥，光是为了喂牲口就忙得焦头烂额，以至于宋璟身边的下人们招呼了好几声才得到他的回应。

　　其实也不意外，毕竟桃香看得是官报，寻常人要从那些风言风语中了解事委，自然是慢些，若是店家再花点钱平息谣言，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能当作无事发生。

　　交代完行李和差事，小二哥带着宋璟和桃香到阁间入住。

　　桃香并不急着立刻打探案情，毕竟自己是初次到此西北荒凉之地，且案发也已过数日，若是刚落脚就立即摆明自己官家身份，免不了打草惊蛇，她决定先摸清这驿馆周边的人文地理，再盘查线索脉络。

　　只是一旁的宋璟，可以说是半点也受不了这黄沙风尘，刚入房间就命下人打来一瓢热水来暖脚，还自顾自拿出在凉州城带出来了的一些食粮啃了起来。桃香已经懒得管这不成器的东西，毕竟一路上这窝囊样也司空见惯了。

　　起身打开那阁间的窗棂，酉时已至，但这大漠之中的烈日丝毫没有隐退的意思，依旧用那炙热夺目的光芒，折磨着下方干涸龟裂的土地。土地的不远处，可以看到那些细软沙丘拼接成的无垠大漠，像是黄金一般熠熠生辉。

　　门外起了一阵敲门声，是店中的伙计。

　　“小某送几碗解热茶给二位贵人。”小二递上茶水，顺带微微仰头，偷瞄一眼桃香。

　　要知道，在这沙漠偏远地界，往来者大多是商贾，偶尔也有远赴边关的兵士，但基本不会出现女子，若要有，也是那些为了躲避战乱，从而偷渡进大唐境内的胡人女子，大都蓬头垢面，肤色黝黑，绝不像此位，虽着男装，梳顶髻，但面容皎洁，五官清秀，双瞳硕大且有神，对唇更是如那池中水莲一般绰约，这必不是一般女子，甚至与那传言中出嫁给胡国的公主别无二致。

　　不过出国结亲的公主怎么会入住自家这无名小店呢，想来这番推测也不靠谱，那到底是哪个贵府的佳人，来此偏僻之处歇脚。伙计这便想着，愈想愈出神。

　　宋璟也是纳闷，心想着这店小二递完茶水怎么还不转身离去，刚刚不还忙得不可开交，怎么这会儿来自己这边墨迹。

　　不过既然桃香没开口赶人，自己也便不多嘴了。

　　桃香则是望向那远方的沙丘，眼下刚好小二还未离去，便开口问道：“那是什么地界？”

　　小二听到这姑娘开口，思绪便被拉了回来，立刻寻声望去，开口：“哦，那是河西大沙漠的入口，那地方可不兴去啊，且不说沙漠地势复杂，不便认路，这其中还时不时会有胡匪出没。”

　　“胡匪？”

　　“不错，正因如此啊，那里也被称之为死亡之海。”

　　在凉州城时，桃香就做过功课，她听说过这死亡之海。据凉州城内的传闻，这死亡之海的入口就像是个边界线，在这边界以内出了事，你就算求助不到凉州刺史府，多少也可以找地方郡县的协同，虽不能说事事都能得到援助，但至少能求个保命，而只要过了这入口的关隘，尽管还在大唐境内，官家的人手可就不会帮你了。只因那死亡之海内异象频发，除了小二哥说的大漠和胡匪外，据说那里还有着沙暴和毒兽，去了那里，就是神仙也难救。

　　传闻不可皆信，但至少证明了，那个地界是个如假包换的灰色地带，平常根本不会有人进入，既然如此，这个驿馆距离那片地带如此之近，凶手在杀完人之后，为何不将尸体带入这无垠的沙漠之中，这样一不就可掩人耳目，再无痕迹可寻吗？

　　难道是来不及？还是行凶经验尚浅？或者什么别的原因呢？

　　桃香一时思索，浑然不知道自己身后两个男人盯着自己出神，直到楼下那店家老板一声怒吼，才把其中一个叫回了现实。

　　直至戌时末，河西黄沙的太阳才渐渐西落。宋璟和桃香来到一楼大厅享用河西的特色羊肉，炖的蒸的烤的炒的应有具有，桃香本身就对羊肉兴趣不大，再加上一边思索凶案，胃口自然一般，宋璟倒是吃的叫一个欢，不仅大嘴大口吧唧吧唧地吃着，时不时地还嚷出几句“诶，真香嘿”，“真带劲，不愧是陇右道特产”。

　　桃香一手托着腮帮，一手用筷子搅和着碗里的羊肉，思考着明日要从何处查起，少女沉思的模样让周边不少行客们都纷纷转投目光，放在长安，这样一个女孩出现在驿站中可能并不奇怪，但是在这荒漠之中，简直不要太稀罕。

　　“那家娘子是个什么人啊？”柜前的老板看向桃香一行，问着接待的伙计。

　　“应该是外来人，肯定不是寻常人家。”伙计回答。

　　“废话，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确切的身份呢？”

　　“那人家没说，小某也不敢问啊。”

　　店家和小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比起白天的忙碌，到了夜晚终究是好点，进店的客人变少了，做饭做菜都是后厨的活，自己这倒可以落得一些安宁，欣赏欣赏这白天刚来的佳人。

　　只是，刹那间，从大厅上方上，顶楼的储物阁传来了不和谐的异动，一阵木板破裂的巨响之后，紧随着的是一个巨物从天而降，正砸在一家行客的桌上。顿时将那群正吃得欢的商贾们吓得魂不守舍，周边的众人目睹此景也立刻围了上去，待看清那巨物的模样后，众人都是连惊诧带呕吐，整个客店发出了各种惊呼与惨叫。

　　桃香在巨物坠地的一瞬间也是立马起身赶去，虽未作呕，但胃里也是一阵翻腾。

　　那刚刚摔破地板，从天而降的，是一具血肉模糊的死尸。

　　一时间吵嚷声四起，所有人都纷纷远离那突然坠地的尸体，宋璟更是上吐下泻，只是看了一眼，那刚下肚的羊肉，就像活了要从胃里爬出来似的。

　　桃香定了定神，起身俯首观察死尸，死尸从面部到脚部浑身上下刀伤无数，伤口外残留着因为流脓而结成的痂，甚至还有蛆虫寄生，可见死亡时间少说也有一日。

　　且死者身着西域棉制袍，想来应该是行走于黄沙大漠的一方商贾。

　　这样一来，算上那前几日在这客店另一件命案，这已经算得上连续凶杀了。

　　原先的命案还没理清头绪，又来一具惨状空前的尸体。

　　桃香回头看向柜台前那已经被吓得腿软的伙计：“愣着干什么？不赶紧报官？”

　　那伙计听到桃香这一声夹着呵斥的命令，倒是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回头看了眼双目圆睁的店家，那魂不守舍的表情下，看起来也不像要给出什么指示。

　　桃香见那伙计依旧无动于衷，只好找到自己的一个仆从：“骑上马，立刻去城中报官。”

　　指示完仆从，桃香再度俯身细查尸首，整个驿馆的人目光再度聚集到这位奇女子身上，此人到底何方神圣，面对如此可怖的尸体可以做到这般从容不惧。

　　桃香也没在意旁人的目光，自顾自地分析，她发现虽然死者身着棉制袍，然从尚未被划割的皮肤来看，此人并非长期与黄沙为伴，这从陇右道一路走来，那些终年往来大漠的商贾们的面相无不是面目犁黑，皮肤更是粗糙龟裂。而此人皮肤光滑白皙，像是个养尊处优之人。另外，凶手如此大费周章地对死者全身挥砍数十刀，必然是想要掩盖死者的身份，只是如今事发突然，桃香又对自身仵作之能不是很自信，只得等周边官差们到后，再行处置。

　　同时，还有一个让桃香在意的事物，死者的腰间竟绑缚着一捆断裂的麻绳，似乎是为了拴住死者所用，但限制行动的话，绑缚手脚不是更好的选择吗？系在腰间可是有用？

　　桃香再一抬头，只见那尸体掉落下的阁楼处，砸出了一个大洞，而通过这个破洞，一条摇摆不定的断绳正悬于顶棚之下，那么如今捆在尸体上的这截断绳，必是和那阁楼上的麻绳是一体的。

　　桃香若有所思，先从尸体上解下了断绳，先等县官处理尸体，再去阁楼处比对。

　　在桃香调查现场的同时，客栈的其他商客则不得安生，想着要离开客栈吧，如今已然日沉西山，且不说夜中大漠的温差，出了这关隘的野地荒漠时不时还有狼群出没，更别说碰上胡匪，必是死路一条。可要是呆在这客店之中吧，生怕凶案再发，自己的货物都是关乎性命的身家单子，要是在这鬼店毁了差事，自己下半辈子基本也就交代了。

　　两难之际不该如何是好，只得不停地咒骂抱怨。

　　“什么狗屁驿站，呸，真晦气！”

　　“早听闻这家店出过人命，现在又死了一个！这地方是待不了了！”

　　“赶紧拿着货跑吧，不走等着做赔本买卖吗！”

　　除了唐话之外，其他各国的语言也是议论纷纷。

　　那些商贾们的七嘴八舌开始在店中传播，收拾跑路的想法也开始在客人之中散开，直至桃香一声嘹亮的嗓音：“当前店中所有行客商贾不允离开驿馆，待尸身查验后再行另处。”

　　听到桃香的喊话后，众人先是一愣，虽然知道眼前这姑娘必不是凡人，但是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发出这种不人性的命令，任谁也要反驳几句。

　　“干嘛啊！不跑等死吗？”

　　“就是，你谁啊，你命令咱！”

　　那些听懂唐话的行客各个表达着不满，桃香则是将目光投向了宋璟。

　　宋璟意识到自己娘子呼唤自己，便立马凑到其身边。

　　“官凭呢？”桃香问道。

　　“啊？”宋璟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官凭，亮官凭。”

　　“哦，哦。”

　　宋璟赶忙召来随身下人，拿出包裹中的文牒，向众人喊道。

　　“某乃宋璟，官同陇右道……”

　　但不知是还未从恐惧中缓神，还是因为刚刚吃下的羊肉油腻在喉，宋璟的喊声如同蚊子叫嚷，就连一旁的桃香也未全部听清。

　　桃香一脸嫌弃地夺过宋璟的官凭文牒，直接高举过头顶，对客店中的众人喊道：“这位是圣人钦点的陇右道督查使宋璟宋督查，蒙圣谕，巡抚陇右道，代天巡狩，察查地方，若有违令不尊者，当即明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