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草木间》朱雀桥边野草花

7、山河破碎风飘絮

　　从1942年春天开始，河南全省便滴雨未下。成片谷物在禾秆上渐渐枯萎，一场巨大的灾难，在这片土地上默默地酝酿着，只是这一切的征兆，都被战争的硝烟暂时掩盖了。一春无雨，田里的小麦收成不足常年的两成。新中国成立前的河南有"十年九荒"之说，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很清楚这意味着又一个荒年的到来。麦收之后，河南已经人心惶惶，不可终日。秋收成了人们的指望。孰料，那个夏天又是滴雨未下，夏播作物在持续的大旱中枯萎。大旱之后，往往紧跟着蝗灾。这一年的夏秋之交，遮天蔽日的蝗虫席卷河南全省。所过之处，田间秧苗皆被一扫而光。一些临河、依井的良田，原本还能略有收获，这一下却全部葬送蝗虫之口。信阳飞蝗遮天，野无青草;灾情惨重，人民卖儿卖女。天灾之外，更有战争。"七七事变"后，华北沦陷，河南成为中国军队与日军作战的主战场。
　　在1942年河南□□时，日军在河南境内先后发动过十多次大规模进攻，陈善同的儿子陈望定在炮火轰炸中，被流弹所伤，最终不治身亡。陈善同的儿媳甘佳人带着三个孩子，在战火中逃窜，四人准备避居当年公公隐居的大苏山，以躲避战乱和灾荒。当年甘以敬因积极参与1913年孙中山发起武装讨袁运动，甘以敬被北洋政府通缉，其经营的工厂、实业惨然倒闭，与母舅一亲戚柴某逃往上海外国租界，四处逃窜的甘以敬唯独放心不下还待字闺中的幼女，唯恐小女在乱世难以苟全，耽误了花信之期，因此将小女佳人托付于小弟陈善同照料，陈善同自是不顾当局的眼光，冒着毁家灭族的风险收留这个女孩，陈善同对派兵前来抓捕的袁世凯表弟河南都督张镇芳正言，“此女早已被我聘为儿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已过，她已是我陈家人，袁大总统意欲恢复旧制，旧礼自不可废，今日还请张都督做个见证人，为长子娶妻添福增彩。”
　　原来陈善同知道张振芳要来，恐怕其他理由难以搪塞，其他人还好说，尚且可以提学使兼河道使的身份加以阻拦，他们也不敢强行抓捕，只是张振芳是他的上司，平日对他诸多照料，留学欧美预备学校的实施以后还要靠张振芳多加以支持，这是关于一省一国的大事，陈善同丝毫不敢含糊耽搁，左右思想，看着考上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将要赴美留学的长子陈北定，陈善同有了主意，陈善同唤来二人，对甘佳人说：“佳人，你父亲将你托付于我，就是不想因为他耽误你的花信年华，嘱咐我一定为你寻得良人，让你终身有靠，现在事急从权，我也不讲许多虚礼，我想代我儿向你提亲。我有一子北定，就是你面前这人，自小智力超人，聪颖异常，且心性善良，老实忠厚，一心报效国家，业已考上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不知你是否愿意嫁与我儿，延续甘陈两家之好。”佳人噗通一生跪下，“叔父对我有救命之恩，父亲走时就已言明，婚姻大事皆凭叔父做主。叔父不嫌弃佳人门庭没落，还愿意结通家之好，佳人又怎会不愿。”陈善同连忙扶起跪着的佳人,笑着对妻子蔡芝兰说：“今日是个好日子，我们得一佳媳。”陈善同捋捋胡须笑笑说：“择日不如撞日，新国家要有新意向，不如就在定在今日成亲如何？”佳人感激的说：“但凭叔父做主，佳人一切听从叔父安排。”他对佳人说：“眼下成亲是仓促了，但是北定将要赴美留学，我是打算你们一起出去学习见见世界，所以想尽早为你们定下来，好准备出国事宜。”他又转身对妻子说:“我还记得二十年前夫人的凤冠霞帔是如何的璀璨夺目，嫁衣当时岳父是搜罗各路名工巧匠精心缝制的，绣工和针技都是举世无双，凤冠更是岳父大人在京城最大的首饰铺精心定制，上面点翠铺陈，珍珠、玛瑙点翠，后面信阳各家再没能超出夫人的当时的风采了。”陈善同含笑向甘佳人说:“虽然仓促，但是陈家也必不会辱没、轻慢你。”说完便安排筹备成亲事宜，所幸陈夫人当年成亲婚用物资一应俱全，陈夫人蔡芝兰当初嫁给陈善同是风光无两，陪嫁甚厚。1897年，陈善同乡试中解元，举城瞩目，一时陈家是门庭若市，而陈善同这个无数达官贵人眼中的佳婿是早早被信阳缉私拿统领蔡祖贤定下，等到陈善同一举高中进士，便立刻将家中的爱女嫁给前途不可限量的解元郎，并陪嫁丰厚的妆奁和家私。当时蔡家陪嫁是十里抬箱，至今还为人所乐道。所以陈家一旦决定操办喜宴，便立刻能操持出喜气洋洋的厅堂。
　　于是就在张振芳都督来的当天，陈家已经花轿和婚礼器物具备，挂灯结彩，筵席款待贺客。陈善同请张振芳做高堂，笑着对张振芳说：“镇芳兄，刚好新妇高堂不在侧，孤苦无依，能等得你见证添福，是新妇莫大的荣幸，佳人，还不叫干爹，请干爹喝茶。”张振芳终究不忍破坏与陈善同的关系，心底却也同情甘以敬杀身成仁的壮举，他目视下方少女青春如画的面庞，心底一声叹息，到底没有接下新妇的茶，挥挥手带着准备抓紧的人离开。
　　成亲的当晚，陈善同将儿子和甘佳人叫到书房说：“北定，今日十分草率，咱们还是占了甘家的便宜，现在新国家实行新的婚姻观，我身为一省的提学使，更应该率先垂范。今日婚礼是委屈佳人了，你们未有好好接触就成为一家人，未怕你们以后后悔留有遗憾，我的意见是今日婚礼暂不作数，先不算真，你们先做挂名夫妻，待好好接触，再做打算。出国后，你们以兄妹相称，不必被这些繁文缛节束缚。北定，你要将佳人视作亲妹，关爱照顾，若是她有了意中人，你也要有君子风度，成人之美。”他更是亲切的对佳人说：“佳人，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儿媳，但是我都已经将你视作亲女，今日是事急从权，但是你有选择的自由，也有婚姻的自由，你千万不要被这些旧风俗所制约，国外如果有中意的良人，你也不必有心理负担，大胆的去追求所爱。”佳人感动的泪如雨下，对陈善同真诚的叩首，陈北定也坚定的说：“父亲，您放心，佳人就是我的亲妹，我一定会做好一个好大哥。”陈善同放心的点点头，招呼二人做到茶桌前，为二人沏茶，他将茶水甄与佳人说：“你知道你的名字由来吗？这也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今夜你们不做洞房夜，且做我们甘陈两家的茶话会吧。当初你母亲生你时，我正和你父亲赌书猜字，刚好《东坡七集》你父亲翻到《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茶》，又听到管家报喜，夫人生了一个女儿，你父亲一个高兴，茶水泼到了纸上，洇湿了佳人二字，你父亲也觉得妙极。从来佳茗似佳人。想自己一生幽居空谷种茶，生下来的女儿未来也一定是一位绝代的佳人，于是给你取名佳人，你果然也不负所望，是一位窈窕佳人。其实我倒早想为北定下定，只是北定鲁钝，总担心他配不上灵秀的你。”他说罢，却看见儿子低下头静静喝茶，脸却红了。佳人脸上也起了红云，她将水杯放下，羞涩道：“叔父您言重了，佳人不过一普通乡野女子，北定哥才高八斗，是我不敢高攀。”陈善同自是心里欢喜，他继续为二人斟茶，看着一对青春正好，俊秀聪慧的璧人，他心中也暗暗期盼着儿子早日开窍，将身边的女子早日真正变为陈家的儿媳。
　　二人在追捕风波之后辞别父亲陈善同，踏上了去留学的行程。不久传来了喜讯，二人在美国相互扶持，早晚并肩，北定对这个聪慧灵巧的女孩早就情根深种，而佳人对身边这个温文尔雅、谦虚守礼的大哥也是芳心暗许，在北定为了保护佳人的安全，被粗暴的盗贼打伤之后，二人终于互相表白心迹，在异国他乡二人成为了真正的夫妻。后来二人两人学成相携回国，那时长子陈子美已会牙牙学语。回国之后，二人又生下一个女儿和儿子，取名陈易安和陈静轩。
　　??二人正在北京燕京大学教书，听闻父亲病重，赶紧带上三个孩子返回故乡见父亲，在医院，二人见到了弥留之际的陈善同，陈善同有感于一生蹉跎。当年陈家“一门双翰林，祖孙两御史”传诵豫南城乡，光耀陈家门楣。如果不是躬逢末世，以自己的智力聪颖或将能在仕途上大展鹏程，可惜正当壮年的他，偏赶上改朝换代，勉力而为也躲不过命运的捉弄。为官几十年，阅尽官场民间世事沧桑，只可怜家乡父老受难受穷，自己和老友甘以敬一生心血耗尽也无法挽回日落的西山。他在病床前对三个孙子、孙女教诲说：“大丈夫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只求你们做一个有用的人，于国与家但求有用即可。”说罢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