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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奔波 ...

  •   此处刚发生过战争。

      说是战争也不适合,只是一边倒的屠城罢了,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

      眼下帝星式微,各地割裂争斗久矣,此处城主是个只知贪图享乐的糊涂蛋,乱世中混了个城主当当,只管享受当下的荣华富贵,哪管项上的脑袋几时会掉。这城池也不是什么大城,在太平年间属于飞鸟不落的荒芜破落地,乱世倒成了个好地方,没人争没人抢,扩张地盘也嫌这地累赘,军队行军更是犯不着绕行此地,虽说有个荒谬的城主,百姓日子过得苦,但至少是能安居过日子。

      可坏就坏在,不知从何处起了传闻,这荒地小城来了位仙人,仙人遗落一宝名为镇灵帆,一帆可召千军万马,谁得此帆,定能所向披靡,平定乱世,开创盛世皇朝。

      流言一起,人心动荡,便看谁先下手为强。

      这座城的糊涂蛋城主没有想到,侥幸安居的百姓没有想到,他们会因为一个不知真假的传闻,落得个马踏城池,居无安所,性命不保的结局。

      到处都是尸体,零落一地,看着便是触目惊心的场面,凑近了,他们原本也是面黄肌瘦衣着褴褛,生前已是苦难了,死也是死得凄惨。

      战火纷飞,战火纷飞,从断壁残垣中生出了张牙舞爪的火,肆虐着,烧过瓦舍,烧过酒楼,仿佛要将安居的影子都烧尽,燃烧出的黑烟歪歪扭扭地攀上天去,与整座城的怨气、尸体的死气缠绕着,笼罩着这片荒地。

      “看见了吗,真是不错,哎呀,真的不错。”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子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喜悦声音,他看起来三十来岁的年纪,身边站着一个瘦瘦的少年,也是穿着白衣,看着空空荡荡的。

      这二人就站在尸体堆里,身边不时走过披着铠甲清除活口的士兵,那些士兵却像丝毫看不见他们似的,对这突兀的二人没有反应。

      那些士兵的确看不见这二人,不,这二位仙人。

      “多谢师尊教诲。”白衣少年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竟听着很温柔,语气也满是尊敬。

      “你看,这凡人,欲念就是深重,欲念一重,就容易丧失理智,被随意愚弄。一句流言,就能换得满城屠戮。”白衣师尊也耐心教导着,师徒二人一教一学,氛围融洽极了,“阿傀,凡人虽弱,人心却强,我放出传闻,引来屠戮,布好阵法使得此地怨气聚集,必能抽出精纯鬼气,养出强悍鬼将。化鬼气为自己所用的道法我已经教给你了,你学得很好,现在这炼鬼的道法我也教给你了,哎呀,哪来的我这种乐于传道授业解惑的好师尊呐,看你能学到多少了,找到那些逃难的幸存者,鬼将难得,你暂且炼个比鬼将稍弱的鬼使吧。”

      “是,师尊。”

      白衣师尊看着少年恭敬循礼数的姿态,满意地点点头。

      阿傀知道那些幸存者躲在哪,那些人侥幸从战火中活了下来,自发地聚集在一起,为死去的亲朋好友哭,又在心底暗暗谢天谢地自己还能活下来。阿傀听到有些人互相安慰:“好歹是活下来了,只要活下来就有希望。”

      他们这些人,就像当初的阿傀一样,阿傀当初也是满怀希望的,只是现在学乖了,师尊教他教得很好,他已经不会再用虚无缥缈的东西安慰自己了,只有切切实实抓住的,才是真正能让自己活下去的。

      阿傀也是这乱世的难民,他同爹娘还有三个弟弟妹妹一起逃难,他们早没了家乡,只知道跟着其他流民一起辗转,哪里安定些便在哪里稍作歇息,随后又被泛着血腥的刀剑赶到别处。阿傀是家里年龄最大的孩子,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就要学着爹爹阿娘一样,去挖草根,去磕头乞讨,去抢去偷。他身板小,获得不了多少食物,有时空手而归,就得挨饿,有时好不容易获得一点他自己也不够吃饱的食物,却要在身上藏好,拿回家等爹娘分给弟弟妹妹,他才能勉强果腹。

      阿傀原本也不叫阿傀,但他已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了,只记得每当他饿得受不了,在夜里暗自流泪时,他的母亲会将他抱在怀里,摸着他的头说:“阿大啊,你是长子,娘知道你从小就懂事,也知道,爹娘对不起你,不该把你们生在这乱世,叫你们受苦。”

      娘说着,自己也流泪,却又不敢发出动静,爹在外头奔波乞食,今天没什么收获,正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才睡着,才三四岁的弟弟妹妹也才睡着,娘将他抱得紧紧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娘亲的瘦弱,还有娘颤抖的身子与压抑的啜泣。

      “阿大,娘知道你乖顺,但你听着,咱们家是撑不了多久了,你能活着,就得好好活着,过几天咱们要去的城池,娘打听过了,是富庶之地,你听着,你长得清秀,人也机灵,等到了那儿,你就去大户人家求,求他们让你当仆役当什么都好,只要给你一口饭吃,你就当牛做马都行,知道了吗?”

      “那弟弟妹妹呢?”阿傀饿得腹痛,但娘亲的怀抱让他觉得温暖,于是腹痛也算不得什么了,他想和爹娘弟弟妹妹在一起,哪怕让他挨饿也行。

      娘亲终于忍不住发出哭声,那声音短暂而急促,很快就被自己捂住吞下肚,她埋在阿傀颈窝,声音像吐气般轻:“我倒希望你没这么懂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呢?还怕爹娘拉扯不了弟弟妹妹吗?你照顾好自己,活下去就行,知道吗?”

      阿傀知道的,家里已然是穷途末路。他们这群流民奔波了这么久,战乱越来越多,流民越来越多,今年更是遭了天灾,连草都长不出来。吃人的惊悚传闻他也听说了,之前他独自找食的时候,闻到了肉香,他们这群流民还能有肉吃吗?他纳闷极了,悄悄靠近,只看到一群人围着锅炉,旁边一具小孩残破的尸骨,锅炉里的东西翻滚着,散发出肉香,他却只觉得害怕,害怕到忘了隐藏好自己。但还好,那群人的注意力全在锅炉里,只有一位脸上满是褶皱的老人看到了他,就痴痴地看着他,然后嘴一咧,露出几颗泛黄的老牙,轻轻地向他招手。

      “来,来……”

      他终于找回了神志,后退几步,用出全身的力气跑开。

      那天他没能找到食物,回去了被爹揪着耳朵打了几下,娘担忧地问他怎么脸色那么不好,他只是摇了摇头,跟爹保证明天他会带回食物的。

      阿傀的眼光落在睡熟的弟弟妹妹身上,他们还那么小,浑身只有眼睛是大的,三双大眼睛平时怯生生地,只看到他就笑,喊他大哥,“娘,以后辛苦你照顾弟弟妹妹们了,等进城我就多带些吃的回来。”

      “能进城就很不容易了,你做什么出来!别回来,别让你爹知道,我和吴婶约好了,她在那城里有个亲戚,到时候她的亲戚帮忙,你和吴婶的儿子就偷溜进城,别再出来了!知道吗?”

      娘亲反复问着他,要他每句话都确认才安心。

      “我知道了。”阿傀知道,娘这是把活路给他了。

      他那时不舍家人,却被迫看清现实,乱世中自私求生。

      一群流民奔波了好几天,都是灰头土脸面色麻木的样子,终于到了期待已久的目的地洛淮城,沉重的气氛松快了些许,流民们便熟练地在距城墙不远住安营扎寨。

      洛淮城的城主打着仁义的旗号招兵买马,或许不会像之前的那些城主用武力驱赶他们,或许还能多讨些救济,流民们心里就一个想法,能待多久待多久,不驱赶便赖在这里不走。

      洛淮那边城墙上的守将看着流民们陆陆续续到来,问向身边的士兵:“都安排好了?”

      “回将军,各城门口的守军已增倍,进出审查已戒严。”

      “很好,一只老鼠都不准放进来,城主大人那边自有安排。”

      洛淮城自古以来就是商贸中心,哪怕在乱世中商贸地位也不可撼动,此地有河流交汇,又背靠洛岭天险,易守难攻,兵强马壮,是以仍然富庶强势,加之城主贤明仁德,如今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安居之所。

      流民的到来像是华室外有老鼠打洞,看着碍眼,也麻烦至极,一旦让老鼠进了,那华室的绫罗绸缎、珍馐美酒必定会被啃噬损坏,华室里住着的人也恐怕不得安稳。

      爹因为到了这么一个好地方高兴,将珍藏许久的饼子拿出与家人分食了,虽说饼子已经有些走味,一家人却也得了不知多久没体会过的饱餐滋味。

      爹嚼着饼子,对三个小孩儿教着:“你们年纪小,最能获得那些贵人们的怜悯,到时候就去商道边侯着,有人来了就过去磕头,挡住他们的去路,求他们行行好,可怜可怜你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孩童。”

      弟弟妹妹们吭哧吭哧啃饼子,忙点头。

      “阿大,这有河,你去河边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捉到什么好东西,”阿爹咂摸一下,又望向身边瘦弱却有楚楚气质的女人,眼神对上,“你嘛,也和阿大去河边,奔波许久你也很是狼狈了,从前你爱洁,去河边洗洗干净吧,洗干净再去。”

      吃着饼子的女人停下了动作,颤抖着,有些害怕地问道:“已经到了这好地方了,难道还要……”

      “爹,这边河水凶险,我有些怕,”阿傀出声打断了娘亲的话,语气放的恭顺无比,“若河水把我冲走,我便不能给爹抓鱼吃了,能让娘和我一起吗?”

      男人先是呵斥。

      “你们懂什么,这里人生活的好,或许还能碰上贵人呢,你娘能得的东西肯定更多!”

      随即又长长地叹气,温和起来。

      “若不是世道艰难,我也不愿你受这委屈,哪个丈夫愿意自己的妻子如此呢?但你要想想,咱们这四个孩子要怎么活呀。你若实在不肯,就和阿大一起吧,别让他被河水冲走了。”

      阿傀心里难受起来,索性装作一副傻样子,“太好了,娘,我们一起定能抓很多鱼。”

      娘亲摸了摸阿傀的头,苦笑道:“傻孩子,那河流如此湍急,周边又都是滩涂嶙石,哪来的鱼捉呢,你照顾好自己,能抓到什么便是什么,娘就不陪你一起了。”

      “你能明白便好,唉,委屈你了,我实在是没本事,对不住你……”

      阿傀看着爹将娘亲抱在怀里,眼里流出几滴眼泪,他也想哭,但看着弟弟妹妹懵懂的眼神,只轻声对他们说:“没事,快些吃,吃吧。”

      到了夜里,阿傀浑身沉重,爹与弟弟妹妹已经睡下,他却强撑着,等娘亲回来。

      终于,瘦弱的女人回到这破帐子里。

      “娘,”阿傀轻声呼唤,过去扶着娘亲坐下,“该歇息了。”

      “正好你没睡,挨近点,听我说,”瘦弱的女人看着更瘦小了,眼底只有沉寂暮色,抓着阿傀的手,声音虚弱,“明日你先把自己收拾整洁,去吴婶那里,你和吴婶的儿子相熟是吧?以后你叫吴葵,他叫吴烨,是你兄长,你们去河边等着,吴婶的亲戚会出城接你们进去,见人要叫伯伯,要懂礼数,若在城门口被盘问,就说你们是那人的表侄,过来投奔亲戚的,到时候要怎么说怎么做,都听伯伯的,记住了!”

      “我记住了。”阿傀没想到事情来得如此快速,一时只知道讷讷回答。

      “说是投奔亲戚,其实那伯伯是在大户人家里做马夫,家里也普通,断然是不会养你的,但能引荐你给管家,你要好好表现,让管家满意,不然就求那管家,死命求他给你个活计做,你什么都能做!有了活计后,记得孝敬伯伯,谢他帮你。好了,娘也就能交代这些了,以后造化如何,只能全靠你自己。你是长子,娘最看重的也就是你了,只要你得了活路,娘也就不担忧什么了。”

      女人慢慢躺下,声音越发小,到后面更像是自言自语了,她睁着无神的双眼,阿傀就跪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与她紧紧贴着,她眼里却分明什么都没有。

      阿傀不知该说些什么,就挨着她小心翼翼地躺下,蜷缩着,轻声道:“娘,歇息吧。”

      夜深了,总该歇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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